“他们跑了!”一片被烫伤的嘶叫声中,只听见他们的首领蓄满愤怒的一声大喊。
方才还在眼前的村民,趁着他们手忙脚乱的瞬间,拖着那个负伤的少年便往深黑的雨里跑去。
雨幕一隔,可追踪的视野明显缩短。
意识到自己被设计了,钻心的疼痛化作满腔的怒火,让一贯凶悍的燕兵们瞬间血脉喷张。
“追!”领头的燕兵猛地往后瞪去猩红的眼睛,用突厥语低吼一声,“放狗!”
也被烫得急躁不安的几只军犬,脖子上的项圈一解开,马上迫不及待追着血腥的味道而去。
跟在后面的燕兵握紧陌刀,踏过染血的泥浆。
刚刚闯进几步。
正不时兴奋嗅闻,释放着野性奔跑的军犬却忽然同时停下。见状,后面的燕兵立刻跑了过去。可一反常态地,军犬们不仅没有像平时找到猎物时那样亢奋地跳跃,反而将四爪一缩,怎么也不敢向前了。
一丝不安的感觉弥散开来。
看着反应异常的军犬,习惯作战的燕兵几乎本能地察觉到危险靠近,猛地抬起眼眸——
大雨滂沱。
雨中的山峦被抹去了轮廓,森然地伫立在夜幕中。令人不觉悚然的深黑里,竟突然浮出两道烈烈跳动的火光,笔直朝着他们而来。
冰冷的夜风吹面。
已经见惯生死的燕兵,在这一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奔袭而来的那两道火光,逐渐在夜色中亮出本体。被大雨浇刮却不灭的火焰,竟然是一双燃烧的手!
雨夜中,孤独的火光映照出其主人的身形。
那像人类一样的面孔上,赫然是深深灰蓝色的皮肤。
“蓝,蓝皮妖怪……”
不为任何敌手畏惧的燕兵,目睹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亦不觉双股战战。
这该死的邺城,居然真的有传闻中的蓝皮妖物!
眼见双手包绕着火焰的蓝皮人逐渐逼近,方才还气势咄咄的首领骤然转身。
“跑!”
哗、哗。
雨声中,躲在屋后准备伏击的一众村民,也亲眼看见了这梦一般的场景,刚刚平复下的恐惧再次被勾起。
眼见燕兵带着军犬丢盔弃甲地往外狂奔,众人又不觉燃起一丝希望。
也许真的是他们的祈祷被山神听见了,才派出蓝妖驱敌。
正当他们心脏一下下忐忑地跳动时。
却见站在雨中、双手燃烧的蓝色妖怪停下步伐,没有去追四散奔逃的燕兵,却将方向一转,一步一步,森森靠近过来。
第72章 犬咬伤
就在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
正笔直朝他们走来的蓝皮怪人,表情忽然扭曲一下,慌里慌张地将那双被火焰包裹的手往地上的泥水里插去,一边使劲摩擦着双手,一边不住地嘶哈:“疼疼疼疼疼……”
一听这声音,诸人皆是一愣。
“马道长?”
“快快。”对方来不及解释,连声求救,“帮我拿砂石扑下火。”
见果真是他,几个村民赶忙跳出去帮忙。手上的火苗终于灭去,马和一屁股坐在雨水里,心有余悸地喘气:“好险,好险。”
直到这时,众人才彻底看清了他的面孔。那张一贯笑吟吟的脸被雨水冲刷,额角处渗出一杠杠的蓝色痕迹,显然是染上去的颜色。终于有人恍然大悟:“原来是道长扮的蓝皮妖。”
马和缓和过来,伸手抹了抹脸上的颜料,哼哧一笑:“还好那群傻子跑得快。”
见他蘸着靛蓝的双手焦黑,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彼此对视一眼,平复不久的心情又悲戚起来。有谁叹了一声:“道长果真高义。”
马和扭着脖子环顾这些肃然起敬的脸,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双手,愣了一愣,不禁大笑两声。
正当其余人都面面相觑时,便见他拍拍屁股起身,若无其事地搓了搓黢黑的手。被雨水一冲,那双黑手上的焦痂竟一点点剥脱下来,露出微微发红、但仍完好无损的皮肤。
村民们用力眨动眼睛,越看越不敢置信。
能以双手驭火,蜕壳重生肌肤,莫非这位马道长真是得道仙人?
马和慢条斯理地打理着泥水淋漓的衣襟,享够了众人顶礼膜拜的目光,才徐徐笑道:“诸位放心,我手上裹了面粉和石英碎,所以火焰根本烧不到我。”
听他这么一解释,方才那奇幻的一幕也褪去玄妙。可仍有一事不明,一个村民接着问道:“可道长又是如何做到在雨中点火而不灭的呢?”
把戏拆穿了一角也就不成把戏了,马和抖抖袖子把手伸出,索性和他们道个明白:“桦树皮可于雨中焚烧不灭,我将其炼制成油,涂抹在手上,便能浴雨点火了。”
这些跟着他走遍大江南北的玩意自然不是今日才炼成的。
马和充满遗憾地撇了眼正在照看伤员的李明夷,见他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便知道此事是瞒不过这人的。
可惜,可惜。
遇上这判官,他自个儿便是不解释,也早晚被揭穿,这神仙当真做不成半点。
“道长真乃智勇双全。”
“是啊,这回要没有道长的智谋,咱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打过燕狗呢!”
正当马和暗自嗟叹时,却听身前的村民们以崇敬的语气不住夸赞起来。雨夜里,那一张张布满泥泞的面孔被劫后余生的欢喜覆盖,热切的目光齐齐落在他狼狈的大花脸上。
真是怪道。
马和一面笑着点头,一面暗自嘀咕。
他拿这些伎俩骗人的时候,至多也就成个半仙,不时还要被拆穿。如今做回凡人,倒被人膜拜起来了。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穿过人群急急往前跑去,探头看向倒在小哑巴怀里的阿去。
少年满脸苍白,浑身是血,被犬齿撕开的袖子里赫然印着一对洞穿的猩红伤口。马和看得眉头皱起,急忙向一旁的李明夷问道:“李郎,他没事吧?”
对方的样子看起来也没比其他人干净多少,擦了把下颌不住滴下的雨水,声音冷静如常:“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话虽如此。
李明夷轻轻蹙起眉,看向那不算致命的两枚伤口。
达到三期暴露的犬咬伤,危险级别绝不逊于任何锐器外伤。比普通创伤更令人头痛的是,犬只可能带来狂犬病病毒,而这种深度的伤口亦很容易引起破伤风中毒。
他看了眼低着头、啜泣不语的小哑巴,转头望向无边的黑沉雨幕。
天气严酷,且又被马和这么一吓唬,燕兵短时间之内应该不会回头,为了伤员的安危,暂时还是不考虑转移场地。
“先把他抬进屋吧。”李明夷从小哑巴怀里把少年的身子接过来,一边和村民合力将他抬起,一边看向马和,“你的碱水还有吗?”
“有,有。”马和半点不敢耽搁,马上跑出去,“你等等,我这就去取。”
黎明时分,整个邺城仍被暴雨笼罩,养病坊里的小小房间里逐渐亮起一盏橘红的油灯。
“嘶……啊。”
冰冷的水柱从伤口上浇下,本来已经神情虚脱的少年身子骤然弹跳一下,吃痛的手臂本能地往后猛缩。
见状,帮忙按着病人的马和赶紧加大了力气,控制着他乱动的手,声音也跟着焦急起来:“李郎,非要冲那么久吗?”
两道伤口上的泥污和血水都已经被冲得干干净净,连肉皮都有些泛白,看着着实让人幻痛。
对方没有任何因同情而妥协的意思:“这种伤口至少需要冲洗一刻,不然之后会引起大麻烦。”
说着,李明夷交替地用冲兑过的淡碱水和清水冲洗下去,不时拿镊子仔细地翻动伤口,确保清洁彻底。
“啊啊……”小哑巴捧着一碗糖水,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喂到自家老大的嘴边。
灌下一口热乎乎的糖水,阿去的表情明显松缓下来。他深深呼吸两口,瞧着小哑巴险些哭出来的脸,轻声骂道:“丧着个脸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疼?”
“不怕就好。”
还没等阿去反应过来接话的是谁,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便猝不及防在伤口处炸开。少年霎时觉得眼前一黑,好半晌才在剧痛中清醒了神志,艰难地往自己的手臂看去。
粗糙的布帛洗肉似的来回擦拭着他的伤口,一脸沉淡平和的医生,下手却丝毫不留情面,若不是和这人打过交道,阿去简直怀疑这是挟私报复了。
他胸口起伏两下,被人摩擦着血肉也不忘挖苦两句:“看,看不出来郎君这么心狠手辣。”
“承蒙夸奖。”李明夷抽空瞟他一眼。
挺好,还有力气打嘴仗。
两道锥形的伤口被他从里到外地擦拭完,阿去倔强的表情也已经被彻底抹平。见李明夷放下布帛,又端起什么,他脱口反对:“要不,要不就算了吧,我看伤口已经挺干净的了。”
“男子汉大丈夫,还怕这点疼?”对方轻描淡写地重复一遍他自己方才夸下的海口,没有商量余地地将端起的液体冲下去。
锥心的疼痛像把斧子直砍脑门,这一瞬阿去险些以为自己就要被杀死了。
神志再次回笼的时候,惨白的伤口已经被干净的布帛再次擦拭过。这回,他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是迟钝地抽了抽鼻子:“怎么有股酒味?”
“酒精可以消毒。”见少年已经被折腾得有气无力,李明夷也不再激他。将伤口处理完毕后,他在上面松松地盖上布帛,起身去准备药物。
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其他村民都去睡觉了,唯独马和好奇不减,跟前跟后。
“听闻李郎擅长手术,为何不替他缝合伤口?”没有见识到想看的画面,他无端生出一股遗憾。
一听缝合二字,已经只剩一口气的阿去当即警铃大作:“还要缝?”
“那倒不用。”带着药罐折回的李明夷回到病床前,刚给阿去吃下一颗定心丸,接着又补了一句,“等三天后再缝合。”
“……你是故意的吧。”
非得吊着他三天,除了增加等待煎熬,阿去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理由。
他不就偷了那么一二三四粒银子,至于记恨到现在吗!
“这是为了你能活命。”被如有实质的怨念包裹,李明夷口吻平徐地对方的话堵了回去。嘴上应着,手里的活计也没停,他在干净的布帛上展开一块白纱,将取来的药物一点点倾倒上去。
阿去紧张的目光当即一滞。
“这是……”
洒在白纱上的黑色细粉,不管是质地还是颜色,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活性炭。”见少年面露不解,李明夷将包裹好活性炭的纱布缠绕上去,唇角展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你难道不想亲身验证一下自己的作品?”
“……”其实也没那么想。
阿去识趣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盯着覆盖在自己伤口上的黑色敷料,在不解中慢慢陷入睡眠。
夏日的雨一落便难以歇止,积蓄了数日的水汽以奔腾之势贯穿天地。从前最被畏惧的大雨,如今却成了一道天然的保护伞,在养病坊中躲藏着的村民们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祈祷上苍不要停雨。
除了被军犬咬伤的阿去,大家身上大多只有些轻微的擦伤,刚好能用大蒜素液对症治疗。简单擦了几次,村民们便发现红肿的伤口明显消减下去,比寻常愈合快了不少。
“原来马道长说的都是真的!”
直到亲眼见证,众人才信了马和当日的吹嘘,不由对两人生出敬意。
“等燕人被打跑了,我们一定用最好的牛羊孝敬两位。”
马和听得直乐:“又要孝敬山神,又要孝敬我们,你们还有的吃吗?”
“我们平头百姓的,不就是谁能护着我们,就孝敬谁吗?”都是过命的交情了,对方也省去了遮遮掩掩,直言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要是安禄山能让我们吃饱饭,不挨刀,让他做皇帝也不是不成。可燕兵实在太过分了,这日子还不如以往半分呢!”
说到这里,深受其苦的村民们连声附和起来,数起唐军旧日的好处。
李明夷坐在窗台下捣着药,听着这些只言片语的回忆,目光慢慢地浮远。
窗外,阴云交叠,怒风咆哮。
然而就在滚涌的云海边际,一线明耀的曙光若隐若现,似乎就要带来黎明。
三日后,穷尽暴戾的雨势终于转弱,天空也渐渐平和下来。
李明夷抓紧时间为阿去缝合伤口。
活性炭敷料揭开的瞬间,就连他本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两道深深的锥形伤口在闷热潮湿的夏天里捂了三天,竟然干净如旧,一点脓液都没有。伤口边缘也没有任何红肿,甚至有了一点愈合的迹象。
阿去没有从过医,但受伤流血的经验不比任何人少。
他不可思议地掂量着拆下的敷料,才发现里面已经吸饱了渗液。看似平平无奇的炭粉,竟然能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这就是他亲手烧制出来的药物!
对于这样的治疗效果,李明夷也颇感满意。
针对犬咬伤,为了降低深部感染风险,尽量避免破伤风中毒,他慎重地选择了延迟缝合。本来还担心天气的影响,好在活性炭粉发挥了其优秀的物理性质,将感染阻断在了源头。
抗生素是医学史上的一道伟大界碑,但永远不是感染的唯一解。①
有那么一瞬,李明夷庆幸来到这里。
至少,这个开明、包容的时代允许了他的每一次尝试,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那些只存在于可能中的解。
确认没有感染之后,李明夷快速为阿去进行了延迟缝合。伤口处理完毕后,另一个好消息也跟着传来——
邺城周边的义军已经冒雨赶来,支援这里的乡民。
不过,尽管有熟知地形的主场优势,兵种的差别决定了义军很难追上高机动性的燕铁骑。之前的几次遭遇后,作战经验丰富的燕兵早已摸索出了一套滑不留手的游击打法,一边四处抢掠,一边消耗着义军的军事储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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