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如此配合,度永思忖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在李明夷的要求下,听诊器、瞳孔笔和那个器械包都被还到他手上。
“你用喉咙啊一声试试。”
正被冰冷的金属条压住舌头的度永,压根没想到这位郎中口中的看看一看就是两刻,那些见所未见的玩意挨次往身上招呼,对方却从头到尾都未像寻常的医夫子那样诊脉论病。
他压着疑惑,姑且依言照做。
发出声音的同时,一股生冷潮湿的空气也灌进喉咙,激得度永一连咳嗽了好几声。稍一平复,他便立刻盯向身前若有所思的李明夷:“如何?”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追问:“你的皮肤是从小就是蓝色,还是某个时期变成蓝色的?”
度永没料到对方还要细问,舔舔牙齿,咧嘴笑道:“当然是打娘胎起便是这样了。”
“你们所有人都是来自同一个家族?出生后是不是不好养育,常常哭闹?”
“我们自然是一族人,至于好不好养的,那你得问我阿娘。”说完,度永拿脚敲敲地,示意那就是他阿娘在的地方。
李明夷若有所思地环顾一周。
“行了,郎君啰嗦了这么久,也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见对方还是不肯直说,度永的耐心终于被磨光,一屁股坐在那把虎皮大椅上,把腿往前一跨,目光冷锐地逼视过去。
被他一再追问,李明夷徐徐抬起眼眸,平和冷静地对视过去。
“你们不需要植皮。”
不需要?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一片愤怒的眼神。围了一圈的蓝皮人,脸上本还有几分期待,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立时捏紧了刀把。
需不需要,难道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吗?
“李郎,李郎!”见他们一个个面露凶光,马和赶紧踢了踢他的脚尖,小声提醒,“不需要也可以试试,对吧?”
“闭嘴。”度永抬高脑袋冷冷地扫视一周。
所有人,包括马和立刻乖乖安静下来。
度永唇角抽动一下,挤出一个笑容,接着伸首往前,紧紧盯着那张笃定沉着的脸:“把话说完。”
李明夷颔首:“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们很可能是罹患一种叫做家族性紫绀症的疾病。这种疾病的病因并不在肌肤,而在血液。患病之人小时候可能身体羸弱,但只要顺利长大,对健康的影响并不算大。”
家族性紫绀症,真正的学名为血红蛋白M病,一种遗传性血液病。
这种罕见的家族遗传病会改变血液的蛋白表达,在肤色上呈现出类似于深蓝的颜色。咳嗽、气闷都是其常见的症状,但人体自身的代偿足够弥补血液的变异,所以除了外观,患者和正常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李明夷的神情不假玩笑。
“全身植皮的风险很高,即便是我也没有千分之一的把握。况且就算为你们换一副皮肤,也不能换去你们的血液。”
听他一言一语地说来,度勇脸上的神情不觉陷入怔愣,直到对方最后一句话说完,此前压抑的所有愤恨在这一瞬间迸发在那张含笑的蓝色面孔上。
他猛地起身,嗖地拔出撂在一旁的大刀。
寒光闪过面门,在一旁听着的马和登时暗道不妙——这李郎也忒不会回转,把话这么直白地说出口,岂不找死?
在对方砍杀之前,他赶紧喊了一声且慢,抢着道:“李郎的意思是,你们原不必受这个苦。”
箭雨般的目光在瞬时狠狠地射来,马和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这世上的大勇之人大多不凡,岂是常人能企及的?就如你们,你们……”
他卡在这一句就如,脑海里回忆斗转,情急之下还真让他憋出个说辞:“你们炸跑了燕兵,救下村民,他们也便尊你们为神仙。可见这是上天的授意,必要让你们成就一番功业啊!”
倒豆般把话说话,马和紧绷的胸口慢慢平复下去,徐徐露出一个颇令人信服的高深笑容。
盯着他不放的几个蓝皮人目光逐渐松动,神情也不觉迷离。
照这样说。
他们竟是天命之人?
见状,马和往肚皮上悄悄擦了擦冷汗涔涔的手掌,不无得意地瞟了眼身旁同样说不出话的李明夷——
要紧关头,还得他道长出马。
他长长呼了口气,转脸看向度永,正要和这位首领商议商议把他们放了,却见对方如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有趣地哈哈大笑起来。
马和被笑得背脊直发麻。
“天命?”笑够了,度永慢条斯理拿小指尖剔了剔牙缝,不屑地呸了一声。
“世人不过以利取人。我们无功无过时便是他们口中的妖,有求于我们了,才口口声声说着神仙恩德。难道我们不做善人,就合该被人人喊打?若这就是天命,那老天也够虚伪!”
一番痛词,竟驳得马和一时无话可说。
刚刚被马和哄得心花怒放的其他蓝皮人,也似被点醒一般,怒然拔出砍刀。
四面八方的怒火喷涌过来,马和心中悚然一惊。
完蛋,这马屁是拍到马腿上了!
“李,李郎……”他隐约意识到事态不妙,急忙向身边之人求救。可还没等他把话出口,坐在椅子上的度永便再次开口,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既然阁下如此博学,相信也能想出解法,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你的这位朋友……”
他瞥了眼大惊失色的马和,笑着说完:“我就杀了他。”
第74章 每个外科医生的噩梦
被一通威胁后,李明夷和马和被分别关押起来。
一开始带上马和,他也是考虑到这些蓝皮人可能患有血液疾病,氧气制备技术极有能够派上用处。如果能解决这个难题,就有机会保命甚至下山救出阿去等人。
可惜的是,假设对方提供的病史无误,那就算是二十一世纪的医疗水平也尚不足以解决这种血液问题带来的皮肤表现。
难不成他与马和就要葬身于此?
想到最坏的可能性,比起苦闷,一种近乎荒诞的心情浮上李明夷的胸膛。
他之前因救人而死,如今又要因为救不了人而死。
命运把他送到这个时代,就只是为了告诫他少管闲事?
“喂,你的晚饭。”
正捏着听诊器反复思索这个要命的问题,一块冷硬的馒头便被隔空丢了过来。今天把李明夷与马和押上山的两个蓝皮人,一左一右蹲坐在门口,大刀揽在怀里,一边尽忠职守地看守他,一边滋滋有味地啃起晚饭。
总归至少还有三天活头。
趁着脑袋还在脖子上,李明夷也把馒头掰成几块,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丢去。
干冷的食物,大概是储备了一段时间,吃起来已经有点泛酸。李明夷心不在焉地慢慢咀嚼着,打量、观察着木门外不时走过的蓝皮人们。
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忽然划过脑海。
他暂时停下了口腔的动作,目光紧紧跟着经过的蓝皮人。
“你看什么?”两个蓝皮看守先吃完了饭,正准备收拾食盒,瞧他出神地盯着外头,登时起了疑心。
闻声,李明夷的视线聚焦在那两张凑在一块、拉起警惕的蓝脸上。
之前那点直觉的违和感在心里慢慢扩大。
这一路上,他见到年龄最大的蓝皮人是度永,看上去也不过四五十岁。在这个足有几十人的特殊群体中,没有儿童,没有老人,没有女性,全部都是青壮年男性。
血红蛋白M病作为经典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出现这种群体分布的可能性可以说趋近于零。
在古代,青壮年男性是一个家庭劳动力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他们都被驱逐离乡,其他患病的家庭成员也不可能幸免。
这也就意味着——
他的判断和度永提供的病史,一定有一个是错的。
“我在看有没有姑娘。”李明夷慢慢咽下已经变了味的馒头,半分不掺伪地回答道。
听到这句出人意料的话,两个蓝皮人对视一眼,吭哧笑出了声。
“看你长得也人模狗样的,都这个时候了还想这档子事呢。”其中一人提着刀走进屋里,一把将李明夷手里剩下半拉馒头抢走,拿刀柄敲了敲他的胸口以示警告。
“姑娘我们这里可没有,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给我们换皮吧,不然我们老大就揭了你的皮当衣服穿!”
放完狠话,他掏出一股粗绳,慢慢放长,把李明夷的腿给捆在门柱子上。确定这人跑不了一点,才拍拍手起身。
“傻子,你看住他,他要睡觉,你就给他捆上;要屎尿,你就跟着。不许和他多话,下半夜我就来替你,知道了吗?”
他细细地跟另一个蓝皮人交代值夜的事宜。
傻子很不满意傻子这个称呼,纠正道:“我是双木,不是傻子。”
“行了行了。”对方把刚刚抢走的半块馒头塞进他嘴里,再次跟他强调,“你要看住他,才能换张皮,等你换了皮,就没人会注意你是傻子,懂了吗?”
叫双木的蓝皮人张嘴叼着馒头,像在极力在思考这两个步骤之间的逻辑,半晌心虚地点点头:“知道了,我不是傻子。”
“……”
那人不甚放心地往后看了一眼,又紧了紧绳子,才离开去休息。
山林的夜晚总是早早便降临,晚饭一过,房间里的光线一下黑了大半。
李明夷慢慢翻动着手里那本《本草拾遗》,不经意般向门口的蓝皮人双木提起:“阁下可有油灯?”
油灯?
双木掰着手指对了对刚才同伴的交代,发现这个问题大大地超纲。
可他又不是傻子。
“咳……”独自面对任务的蓝皮人紧张地向里瞥了一眼,“我们这里没有油灯。”
“是吗?”李明夷遗憾地合上书。
双木正想接着解释什么,脸上忽然掠过一阵痛苦的神色。李明夷嗖地起身,便见对方胸口剧烈起伏,一声声咳嗽起来。
咳得实在难受,双木拉紧了衣服,蜷缩着捂住自己胸口。
“让我听听。”就在他一口气快喘不过来时,一枚银色的圆型金属物贴上了他的胸口。
双木马上警惕地抬起头。
一根软软的管子猝不及防地塞进他鼻孔里。
“慢慢呼吸。”李明夷扶了扶听诊器,把连接着引流管的氧气囊袋搁在对方腿上,“感觉好点了吗?”
双木吸了吸鼻子。
好像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他抓着胸口的手慢慢放下,脸上逐渐浮现出神奇的表情:“诶,我好多了。”
李明夷仔细地听着耳塞里传来的规律声音。
刚刚对方吸气的时候,呼吸音中出现了一阵细小却不容忽略的爆炸音。
典型的肺纤维化。
这个与第一印象大相矛盾的诊断一浮出脑海,之前的种种违和感在这瞬间被某个线索串联起来。他一边挪动听头,一边小心试探:“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双木抱着马和出品的氧气囊袋,像吮奶的婴儿似的,满足地一口一口吸着。
他浑然已经忘记同伴的叮嘱,有什么便答什么:“我是烧陶的。”
陶匠?
如果肺纤维化的病因是粉尘污染,那也算说得过去。
见他呼吸已经缓和过来,李明夷摘下听诊器,正想趁机再追问几句,只听踢踏几声脚步声响,一个巡夜的蓝皮人已闻声向他们跑来。
见双木一脸不可自拔的沉浸,他立刻把那根看上去就很危险的管子揪下来,抓着同伴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傻子,醒醒,傻子!”
双木的脑袋被摇了几下,脸色立时吓得更蓝了。
他惊恐地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李明夷,振声以证清白:“你给我吸了什么?”
“这个嘛。”李明夷掂了掂已经瘪下去的氧气囊袋,“是福气。”
福气?
两个蓝皮人正面面相觑,便见对方堂而皇之地伸出手。
“一囊只售五百文。”
“……”
双木马上把手背过去:“我,我可没钱。”
“五百就五百。”刚来那个蓝皮人松开箍着同伴的手,直接从钱袋里取出一锭银子,重重撂在李明夷的手心上。
“够了吗?”
李明夷把手指一折,飞快收了回去:“多了,下次可以再找我。”
对方神色轻蔑地瞥他一眼,未接这话,只是拍拍双木的肩:“你先去睡吧,我帮你看着。”
两人换过之后,便再无人理会李明夷的搭讪。
没有半盏灯的房间很快陷入一片漆黑。
他瞟了眼蹲坐在门口的新朋友,见对方实在没有继续聊天的意思,只得仰头一倒,安静闭上眼睛。
闲来无事,李明夷在掌心慢慢摩挲着那锭讨来的银子。上面錾着年月产地,字迹清晰可辨,和之前在潼关得到的银两很相似。
——这是官银。
能随随便便就丢出一锭官银,却又小心翼翼地躲在深山。
看来,他们身上的秘密远不止那身蓝色的皮肤。
黑沉的山地中,冰冷的夜风阵阵吹袭,临时扎下不久的营寨也跟着咯吱作响。那位傻气的蓝皮看守并没有骗人,直到天亮,整个营地都没有任何火光亮起过。
次日,看守的蓝皮人换成了陌生的面孔。
李明夷便问:“双木呢?”
“你还惦记那傻子呢?他自有事做。”对方丢给他一个冷硬干裂的胡饼,催促道,“你还是赶紧想办法保护你们自己的命吧。”
嚼着已经没了滋味的胡饼,李明夷一时陷入沉思。
蓝皮人对他的信任显然有限,度永之前提供的信息也极有可能含有虚假内容。碰上这种盲目追求手术,却把病史藏得比金子还严实的病人,简直是每个外科医生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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