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邺城面临的这种困境,也正是河北诸郡的现状。战火已经卷土重来,面对无所忌惮、进退如入无人之境的燕兵,散装的义军实在有心无力。
当日下午,雨慢慢停歇。
众人准备先往山中撤退避避风头。
还未动身,便听闻一阵踢踏的马蹄声以雷霆之势奔袭而来。几乎是霎时之间,养病坊就被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阿去贴在地面上听了一下,整张脸登时被吓得煞白。
咚咚、咚咚。
战鼓响起。
这回来的燕兵人数是上次的两倍以上!
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列阵、击鼓。
“真不要脸。”阿去忍不住啐了一声,“我们乡下人都知道杀鸡不用牛刀呢。”
对方气势汹汹地杀来,显然不是为了抢那不存在的一千两银子。众人震惊之下,意识到一个更加绝望的现实。
——狼的报复心是很强的。
“完蛋,他们一定反应过来了。”惊闻噩耗的马和一屁股坐在地上,哆哆嗦嗦从袖子取出三枚铜钱。可还没等他卜上一卦,铜板就从他颤抖的手指间掉落下去,滚进泥水里。
“我的卦呢,卦呢……”马和正撅着屁股在泥水里摸索,便被人用力提起了后脖颈。
“别找卦了。”李明夷一把将他揪起来,“石硝、硫磺,你还有多少?”
一听这话,马和便知晓了他的意图,自悔地把手一摊:“那些我都是拿来做哄人的玩意的,合起来也没有二两。何况现在地面都是水,埋不了地火啊!”
听他有理有据地说来,李明夷手上的力气慢慢松懈下来,眉头却蹙得更深。
本以为可以靠火药对抗一下冷兵器,可正如马和所说,战役的环境是复杂的。对于他们这些外行,偶尔急智退敌已经是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真的对上摆出阵仗的燕兵,之前那些把戏和小孩子的过家家没有任何区别。
见两人齐齐陷入沉默,剩下的村民们似乎也察觉到了死神的降临。一种谁也不敢言明,却同时涌上的恐惧无声地蔓延开。
难道奇迹只会光临一次?
轰——!
一声爆炸的巨响,骤然将被绝望冰封的所有人震醒。
李明夷和马和同时对视一眼——
莫非是燕兵用了火药?
不可能,二人的目光同时回答对方。
这种相对先进的技术,截至目前,应该还没有大面积应用在战争中。冷兵器、马匹和传统的火攻,仍然是燕兵的制胜利器。
还未等他们想通这一点,巨大的爆炸声,像过年的炮仗似的,接二连三在墙外响起。随之传来的,是燕兵中发出的一声接一声的悲声惨叫。
马匹嘶鸣,脚步纷乱。
兵荒马乱用来形容这一刻再恰当不过。
“难,难道是义军来救我们了?”
可义军,他们能有这样强悍的武器吗?
爆炸声响过片刻,硝烟的味道逐渐从门外弥散进来。一片令人惴惴不安的宁静中,大家拿起砍刀,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
“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托在阿去肩膀上的小哑巴仰高了眼睛往外望着,嘴里的声音忽然一停,一双圆润的眼睛陡然瞪大,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画面。
马和奇怪地看了两人一眼:“他说什么?”
“他说。”阿去的目光亦不住震动——
“打跑燕兵的……是蓝皮的妖怪。”
第73章 血红蛋白M病
蓝皮妖怪?
一听到这话,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向马和投去。
马和摊着泥水淋漓的手,同样一脸的不知情:“这回可当真不是我。”
他人还好端端杵在这儿呢!
何况,他要真有制出火药的本事,还何至于死到临头求神问卦?
既然不是马和,那出手相救的莫非是真正的蓝色山妖?
村民们震惊的表情逐渐被另一种震撼覆盖,怔怔回神的阿去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李明夷。
别的村民或许只听过蓝皮山妖的传闻,可他们三人是真真切切地目睹过蓝妖在月下现身。除非又有人假扮,否则就只有一种解释……
正当他沉浸在回忆中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刚刚补好没多久的大门又被人以蛮力撞开。耳朵被这么一炸,阿去本能地一惊,立刻回首看去。
已经惨不忍睹的门板这回彻底碎了一地,木渣与浮尘飘扬,呛得开门的人连连咳嗽起来。随后,一只蓝色的手往这人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他退后。
众人被吸引过去的目光霎时凝固住。
那只蓝色的手,指缝里夹着根草枝,不耐烦地扇扇浮着杂质的空气,接着往牙上剔了剔。那口呲着的牙委实不敢令人恭维,黄得发黑,还坑坑洼洼的,隔了半里地都能闻出味。
可这当下,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定定看着。
——来人露出的手、脖颈和面庞竟都是深深的灰蓝色。
在他背后站着的十来人,都是普通山民的打扮,手里提着大刀,裸露在外的皮肤却也一应是同样诡异的蓝色。
见所有人都齐齐望住他们,显然是首领的蓝皮人大剌剌往前走了几步,嘴角嚼着草枝,含混问道:“你们里头,谁是那个李郎啊?”
他这一开口,村民们才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一时不知对方究竟是何来意。
李明夷从人群中走出:“是我。”
他的视线在首领背后的蓝肤人身上转过一圈,发现的确有两张面孔和那夜见过的蓝皮人很像。
见他明目张胆地张望过来,几人表情冷淡地侧过身去,弓着背把衣衫拉紧。
大概能猜出些什么,李明夷暂且转回目光,先一步问道:“请问刚才是否是阁下出手相助?”
蓝皮人的首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抬起眉毛往他背后看了看:“这些都是你的小弟?”
见他认下刚才的事,村民们才吃下一颗定心丸,脸上的警惕与畏惧消去大半。一个稍年长的往前走出一步,虔诚地向他行了一揖:“我们都是附近的村民,是李郎收容我们避难。还未多谢神仙大恩大德,请神仙受我们一拜。”
说着便要行跪拜大礼。
不止是他,背后的一众村民也应声往地上跪去。
被尊为神仙的首领却像是听到什么荒谬之语,衔着草枝的嘴角翘起几分,扯出个得趣的笑容。正当所有人都以为风波已平的时候,却见他呸地一声把草枝吐出,往背后的手下们瞥去——
“就是他,动手!”
话一出口,提着大刀的蓝皮人立刻冲杀出来。
刚刚躲过一劫的村民们万万没料到相救之人骤然翻脸,来不及从地上起身,便被寒光凛凛的刀刃凌厉地拦住。闻声刚往后爬出没几步的马和,忽然感到脖子上一寒,不由僵持了动作,小心翼翼往后看去。
映入眼帘白森森的刀光险些没把他晃晕。
小哑巴躲在阿去的怀里,战战兢兢地往前看去,登时吓得面孔发白。
两把长刀正交错架在李明夷的脖颈上。
蓝皮人的首领悠悠闲闲往前走了两步,伸长脖子左右打量着他,却未下令杀人,而是客客气气地笑道:“就请先生和我们走一趟吧。”
李明夷垂眸看了眼面前随时能割下他头颅的两把硕大砍刀,锃亮的刃面上扭曲映着两张竖着眉目、摆出威武的蓝色面孔。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杀人劫财,大可不必与燕兵冲袭,更不用大费周章地把他绑架上山。
他抬眸看向凑得极近,咧出一口黄黑牙齿的蓝脸,斟酌着开口:“只要阁下放过这里的其他人,我可以考虑跟你们去。”
闻言,正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
“你在和我谈条件?”
蓝皮的首领看看左边的手下,又看看右边那个,像是分享什么笑话般:“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两人也咯咯笑起来,“他要我们放人!哈哈哈。”
“傻子。”马和忍不住吐出一句。
压在脖子上的刀立时重了一重:“你说什么?”
“我说那李郎是傻子。”他马上识时务地改了口风,跟着讪讪笑起来,“各位蓝仙有请,傻子才不去呢。”
“知道就好。”背后那人满意地哼笑一声,却还是重重压着刀,没有一分收回去的意思。
这回是碰上硬茬了。
马和在心里叫苦不迭,偷偷把眼珠子往身后瞧着,不停祈祷对方赶紧答应李明夷这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要求。
“杀了他们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好处,说不定还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几个蓝皮人正一齐嘲笑着这不谙世故的小郎中,却听对方声音平徐地开口,并理所当然地继续道:“你答应的话,我可以看做诊金,所有费用分文不收。”
此话一出,蓝皮首领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起来。
“头儿,他说可以不收钱。”见首领忽然不说话,左边那个蓝皮人继续笑着,“头儿,他觉得我们没钱。”
“笨蛋。”右边那个蓝皮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的意思是不放人就不给我们治病。”
笨蛋睁大了眼睛:“他怎么知道我们要治病?”
傻子。
马和情不自禁又在心里骂了一遍。
“蠢货,他在套你们的话。”蓝皮首领额角抽了抽,抬起刀柄就给左右一人撂了一下,接着把目光冷冷向后放去。
一众村民战战兢兢地伏着身,半分不敢抬头。
“既然李郎都开口了,那我少不得要给个面子。”见状,他用舌尖舔了舔一口黄黑的牙,笑容忽地狡黠。
“把他们全部捆起来,丢进院子里!”
剩下的蓝皮人得令,马上开始动手。
“你!”阿去被人按着和小哑巴分开,手腕和脚腕也被一圈圈绳索捆起来,见他们如此无赖,气得胸口直发抖,“你把我们捆在这里,不是想让我们等死吗?”
养病坊此前都不大有人来,现在燕兵来袭,邺城人人自危,更不可能有人登门。
这蓝皮人所谓的“放过”,就是把他们放在这里渴死,饿死!
“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要求,你可不能赖账。至于他们是死是活,那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蓝皮首领直接无视了少年的质问,扫一眼拧眉无语的李明夷,便把刀背往肩上一扛,向外大阔步走去,高声喝着:“回家咯。”
见首领反将一军,左右两个蓝皮人登时兴高采烈起来,一人抓住李明夷一边手腕防着他逃跑,把刀小心翼翼收起来。
“等等。”李明夷忽然道。
蓝皮首领不耐烦地往后瞟了一眼:“你再废话……”
“我治病需要一个帮手。”对方却将他的话打断,转头找着某人。
被捆得五花大绑的马和当即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弥漫上来。他当机立断把头压进膝盖里,万分悲凉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马兄。”
那人沉淡的声音果不其然响起,仿佛有无数视线在一瞬扎在他的身上。马和竭力缩了缩脖子,正试图把自己藏起来,便清晰地感觉到才刚抽走的刀又架了回去。
“你躲什么,不想去?”
冰冷的刀锋威胁地刮过脖颈,马和一个机灵,浑身的寒毛战栗起来。
“我……”他欲哭无泪,“我是高兴得都不敢相信了。”
把村民们都一一捆好,一行蓝皮人带上李明夷与马和两人及养病坊里所有的家当,欢天喜地地按原路返回了山上。
这座山寻常人迹罕至,路径也藏得隐蔽。越往海拔高的山上走,一路的寒气越重,被押到蓝皮人的营寨时,穿着单薄夏衣的两人同时哆嗦了下,不由对视一眼。
眼前的一片营寨几乎都是由本地的木料搭建而成,草草拿泥浆、茅杆敷了几层,也算是个遮蔽,却不像长期住人的地方。
搬来这种交通不便,气候也不宜人的地方,目的显然只有一个。
躲避。
可这群外形诡异、行事野蛮的蓝皮人,难道还有畏惧的人吗?
“看什么看!”
两人正交换着眼神,押着他们的蓝皮人一巴掌把两个脑袋拍下去,连推带滚地把二人提溜进屋。
先一步到到达的蓝皮首领已经把刀卸下,正岔开腿坐在一张裹着虎皮的椅子上。他双手交握撑着下巴,目光牢牢跟着被推搡进来的李明夷,见他进了门,立刻松手站了起来。
“快给先生松绑。”他招呼了左右一句,亲自走向前去,笑着开口,“此番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帮我们达成夙愿。届时,便是金山银山,我等也可尽数奉上。”
还被捆着的马和左右打量着这寒酸的屋子,表情不甚认可。
李明夷对金山银山没什么兴趣,松了松手腕,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想治疗蓝色的皮肤?”
对方干脆地点点头,左右看了看同样肤色的手下,很快回转视线:“我叫度永,是他们的大当家。实不相瞒,我们本不是邺城人,而是来自江西新喻县。只因这一身蓝皮被乡人不容,才不得已一路背井离乡至此。”
说到此处,他的神情不由变得生硬而漠然,很快以笑容掩过。
“听闻先生能换人皮肤,我们才特地下山,请两位来此,只为这小小一事。”
这个听闻是听谁说的已经不言而喻。
李明夷无言地瞥了眼呆在原地的马和。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场风波是从自己的嘴里引出来的。马和悲戚地看着身前被五花大绑的手,唯有自认倒霉。
他引来祸水,李明夷又把祸水泼到他身上。
这可真成冤冤相报了。
“植皮手术不是万能的。”李明夷收回目光,正色道,“我需要先看看你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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