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的脸一凑近,他忽然想起来了,这蓝皮人那天是见过的。
是个傻子。
阿去眼神一动,转过半截的身子忽地停住。
小哑巴惊恐地仰起脸,用眼神问自己的老大——不走吗?
阿去把小哑巴的肩膀慢慢压下去,让他脱离傻子的视野,自己则在李明夷催促的目光中慢慢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兄长,我是你阿弟啊!”
李明夷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
这小子,该不会在打着主意和傻子套话吧?
“你不是。”傻子撑高了脖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眼,果断地否认,“我阿弟的皮白白的,像馒头一样,不像我。”
“……”阿去眨眨眼,尴尬地往后缩了缩。
好在傻子看上去还没有怀疑到他们的蓝皮人身份,他不作声响地往下递了个眼神,示意小哑巴准备开跑。
“啊!”小哑巴却紧张地拉拉他的衣角,用转动的眼神告诉他——不远处,有巡夜的人。
完蛋。
阿去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就是,他又折在了贪心不足上头。
以往做坏事没得够的教训,如今想做回好人,却应验得这么快。
“不对,我没见过你们。”正当他祈祷着巡夜人赶紧走过时,那蓝皮傻子脸上却慢慢地露出认真的表情。
阿去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小刀。
实在不行,就……
“他是你阿弟。”
不等他动手,旁边的李明夷忽然插了一句。
这句已经被反驳过的话,让双木本就不甚灵光、又被石头砸了一回的脑袋更加晕眩了。
他怔怔转脸看过去,像在问你说什么。
李明夷以目光的余睱给阿去递去最后一个警告,抬眸定定注视着这张带着茫然的蓝色面孔,逐字逐句地道:“他以前皮肤很白,后来进了矿场,就变蓝了,我说的对吗?”
第76章 银质沉积症(二更合一)
双木歪了歪还不时嗡嗡作响的脑袋,像是半天才理解了这个问题。
他慢慢弯下脖颈,将自己的两只手掌摊开,低头看着。
十颗手指蛋上都覆盖着粗糙的老茧,隐约还能分辨出几块陈旧的烫伤疤痕,被灰蓝的肤色掩盖,乍一看并不打眼。
“嗯。”许久以前的回忆跟着李明夷这句话慢慢回溯,双木怔怔点了点脑袋,“他是进了矿场才变成蓝皮傻子的。”
这个“他”指的是阿弟还是自己,傻气的蓝皮人似乎已经分不大清。
阿去深深蹙起眉。
李明夷向他递了个快走的眼神。
少年犹豫了一下,趁傻子还没回过神,压着小哑巴的头不做声响地伏低背脊,很快离开了窗口的视野。
刚刚想通李明夷的上一句话,紧跟而来的问题就自然而然浮现在双木的脑海里。他将方才那两个突然出现的同伴抛在脑后,声音忽然惊恐起来:“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老大可是说了好几百遍,千万不许告诉任何人。
被外人知道了,他们是要被杀头的。
见他害怕成这样,李明夷对之前的推断更有了把握。
这些蓝皮人根本不是天生的血液疾病,而是在矿场长期的劳动中患上了金属沉着症。
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唐朝的金属冶炼、工艺制作水平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这个时代金银制造业辉煌无比,传世佳作比比皆是。十几个世纪后,人们还能从历史博物馆的陈列里窥见一个王朝的奇迹光辉。
后人无法看见的是它们的制作者为其付出的巨大代价。
其中就包括了职业病。
缺乏科学防护的情况下,长期接触炼银工业可能让银离子大量积蓄在人体内,将皮肤和黏膜变成诡异的灰蓝色。
而蓝皮人指尖的棕色斑点、慢性呼吸道问题和牙齿呈现的酸腐症状,则极有可能是氮氧化物慢性中毒所导致的,这也证明他们长期从事冶炼工业。
这些看似不致命的症状,就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蚕食着他们的健康。
最严重者如双木,甚至出现了类似中毒性脑病的情况。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退化的智力已经不足以让他认识到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
大概是得益于安禄山搅起的这场动乱,蓝皮人们终于有了机会离开矿场。他们卷走了大量银矿的产出,躲避到深山中慢慢花着这笔银子,寻找治病的良医。
这也就是度永一开始不肯据实以告的原因。
厘清了一切的首尾,真相也就随之浮出。李明夷看向那双颤抖的蓝色手掌:“这是你的身体告诉我的。”
“我?”双木呆呆眨了眨眼。
“李郎,沸水来了!”
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将两人的对话打断。刚刚被差使出去的蓝皮看守提着一壶滚着热气的开水回来,见傻子和李明夷都还好端端呆在屋里,才徐徐舒缓一口气。
看来这位李郎还挺守信的。
他搁下水壶,走到两人面前,将不甚牢固的木窗压了压紧,顺手把一脸青肿的双木提溜回草席上。
“你这傻子,快些睡!多睡些才能好得快。”
“……哦。”涉密的事双木压根不敢提起分毫。
外面一片静谧无声,李明夷小心翼翼张望一眼,黢黑的视野中只有山林的轮廓,刚刚出现的阿去和小哑巴不知何时已经溜远了。
次日,天光一亮,李明夷就被带到了蓝皮人首领度永的面前。
昨日傻子双木下山时遭到燕兵的投石车袭击,度永二话没说就领着人去干架,夜里还能听见几声土木炸响的声音。不过看他蓝色的额头都快皱出褶子了,这一战的结果可以猜到。
彼时他们攻袭燕军,一是利用了火药和居高临下的地理位置,二也是靠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先机布置。而今双方攻守逆转,高机动性的燕兵随时可以来骚扰,只有一双腿的蓝皮人却压根追不上敌手的大马。
追了一天一夜,连根马毛都捡着,度永一只腿踩上大椅,提着大刀的手搭在膝盖上,正一脸的不痛快。
一回寨里就听见弟兄们都在说那位李郎想出办法了,他连个盹都没打,赶紧抓人过来问话。
度永半靠在虎皮椅子上,提着领口扇了扇汗,一见人来,马上热切地起身相迎:“李郎,你想到办法了?”
李明夷左右打量一眼:“和我同来的那位马道长呢?”
“你说出办法,我马上放了他。”度永伸首盯着他,嘴角咧得极高,“我说话算话。”
凑得这么近,对方牙齿上酸腐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明夷垂眸看了一眼那黄黑的牙齿,不置可否地道:“和阁下的信誉无关,要治你们的病须马道长出手。”
度永直起背,目光在他不苟言笑的脸上逡巡。
委实猜不出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度永权衡一二,还是招呼手下把马和带过来。
“度兄,李郎,两日不见,真是如隔三秋啊!”
马和照旧穿那身来时的褂子,笑意盈盈地走到李明夷身边。见两人都没有搭话的意思,他唯有嘿嘿干笑了两声,紧张地把眸子转到眼尾,拼了命用眼神问身边这人——
你究竟有谱没有啊?
“人已经到了,李郎可不得再卖关子了。”
度永抬眉瞥马和一眼,一时也懒得管他做什么看什么,只紧紧盯着李明夷那张冷静不惊的面孔,倒要看看他能讲出什么名堂。
李明夷也不避不躲地看着他:“阁下此前对我说谎了。”
“哦?”度永笑容一愣,却没有恼怒,反而露出更有兴趣的神情,“如何见得?”
“你们不是生来就是蓝色皮肤,而是在炼银之后才变成这样。”
李明夷说得笃定。
即便没有误打误撞套出傻子双木的话,他也只相信客观事实的判断——
人是世上最会撒谎的生物。
但人体是诚实的。
之前他未尝没有觉得奇怪,在一个对解剖存在偏见的时代,这位狡诈的蓝皮人首领是怎么敢一意孤行地追求手术治疗的。即便是毕生的执念,但把性命赌在一个听说上,是否太过儿戏?
一切违和感的合理解释,就只有一个。
“阁下给我三天时间,是想试探我能不能发现你的谎言,做出正确的诊断。”
此话一出,度永身边的几个蓝皮人顿时从懒洋洋的倦怠中愕然惊醒。
一种堪称惊喜的炽热从他们脸上划过。
度永转过半张脸,和亲信对视一眼,接着不可思议地注视向说出这番话的李明夷,瞳孔不觉颤抖。
“度……度兄?”马和听得愣愣的。
这凶神恶煞的蓝皮人,喊打喊杀地折腾几日,原来就为了考验一下他们哥俩的医术?
既然李明夷已经顺利迈过门槛,那想必他这条小命也能保住了吧。
若是能对症下药,解了对方多年的心病,说不定还能赚上一笔。
尚且不知自己为何被提到这里来的马和不由在心里打起算盘,那珠算还没拨两下,便听度永忽然高声大笑起来。
“郎君果然不负盛名。”
度永边笑边叹:“这大半年来,我们从江南跑到河北,一路遍访名医,吃尽了苦头,却还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唯有郎君能看出真正的门道,果真是真神医。”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将狂喜暂且压下,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么以郎君之见,我们这种怪病可以如何医治?”
李明夷环顾一周。
所有蓝皮人都在紧张地凝望着自己。
那种藏不住的期盼眼神,他实在太过熟悉。
李明夷没有立刻回答对方最期待的问题,而是取出一个马和制备的氧气囊袋,交给度永。
“这是马郎所制的福气。你们有气闷、喘息的时候,吸上一囊,就能缓和过来。”
度永捏了捏那囊袋,将手里的大刀丢给一旁的亲信,随即掀开气囊盖子,把鼻子凑近深深嗅了一口。
见自己的发明在如此关窍的节点上被提出来,马和的视线也追随过去:“度兄,如何?”
“哦,甚好。”就这么一吸,度永实则也没有感受到什么神奇之处,但也并无不适。
此等小事在他看来实在无关紧要,但给李明夷一个面子也未尝不可。
“度兄果然识货。”马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我这福气,可不止让人心胸顺畅,其中的妙用还多着呢!看在阁下眼光如此犀利的份上,我愿以一囊……”
最要紧的价格还没说出口。
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挡在他视线中央,也把他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小小谢礼,不成心意。”度永把掏出的银子随手丢向马和,目光随即急切地转了回去,“这福气要我们买多少囊都不成问题,还望先生指点迷津,为我们除去这一身蓝皮。”
他想到什么,神色蓦地郑重:“即便是要割皮相换,我也愿替兄弟们一试。”
这份敢为人先的义勇倒是很令人钦佩。
李明夷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冷静,遗憾地对他们摇摇头,仍是不加欺瞒地回答:“银质沉积在皮肤和黏膜下,这是手术也不能改变的。”
即便是在已经拥有了成熟血透技术的二十一世纪,对这种顽疾的治疗效果也很匮乏。
一听这话,马和正抚着银子的手指倏然僵硬。
这刚到手的银子还没和他亲热两下,怕是就要物归原主了。
他不无哀伤地瞟了瞟身旁这人——
可见上天是公正的,给了他一个绝顶聪明的脑袋,就收走了他所有的心眼。现下度永已经完全相信了李明夷的医术,何不先撒个小谎,拖延个十天半月,找个机会偷偷卷钱走人,岂不两全其美!
李明夷能感受到身边的马和隐隐散发的怨念,诚然对他也有亏欠。
可或许就如某人曾言,他会为医,却不会为人。
太生硬、太刻板,不会审时度势,权衡利弊。
他只记得从披上白大褂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和所有同道一起,在希波克拉底的雕塑下立过誓词。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①
在这个充满苦难的时代,有位老师用踽踽独行的背影再次告诫他——
相者治国,医者治人。
无论身居何位,不能背弃本心。
现在,对于一个不切实际的执念,最好的打破方式就是坦诚以待。
“所以阁下的意思是……”听到李明夷不伪掩饰的回答,度永的表情如蒙雷击,半晌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我无法治疗这种疾病。”李明夷眉心轻微地抽动一下,在对方面前仍保持着克制与理性,“但这种病症未必会损及健康,相反,你们需要治疗的是中毒引起的其他症状,才能好好活下去。”
闻言,度永搭下眼帘,掂了掂手里那个装着福气的囊袋。
“其实,李郎说的也对啊。”马和见缝插针地劝道,“人活一条命,只要活着就有指望,兴许你之后还能遇上比李郎更厉害的神医呢!”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他悄悄把那锭银子塞进腰带,试探着笑道:“你我相会一场也算缘分。这样吧,我的这些个福气全都送给你们。趁着天亮路明,我们就先下山了,阁下不必远送。”
说话间,他拉起李明夷的袖角,脚底一滑就准备开溜。
两人刚转过身去。
一道雪亮的刀刃在一刹森然抽出,没有回旋余地地拦在前路。
“这,这……”马和战战兢兢地往下瞟了一眼,几欲晕厥过去。
看来他们是已经被架在刀上了。
马和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回首,试图和度永掰扯道理:“度兄,我们兄弟二人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我实话跟你说吧,便是你不拿一文铜板,只要能办到,我这位贤弟都会尽心竭力地给你治疗。可就算神医华佗也有不治之症,你便是拿刀把我们两个砍死,也不可能逼他做出背离本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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