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这个平时常常习惯至遗忘的动作,在这一刻显得如此珍贵。
被烧死的紧急危险解除,李明夷拖着湿透的身体,慢慢来到水岸边,一边重新趴伏下去,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
他一时也不能确定自己具体所在的位置和海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水源地带已经是目前能找到最安全的避难所。
这种大火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停歇的。
现在,他能且仅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原地等待救援。
烟尘不时飘过眼前,熊烧的山火把视野中的一切染红。火光将天空映照得永昼一般,一成不变的环境中,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漫长而煎熬。
李明夷蜷缩在湿漉漉的溪岸边以保持体力,手中紧紧捏着那支随身的瞳孔笔,用它时刻提醒自己来自何方。
他还没有弄明白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是为了什么。
生死之际,一种莫大的直觉告诉着他——
只要活着。
他一定可以找到答案。
-
就这样过了许久。
久到李明夷自己都无法理智地判断时间。仿佛要烧空一切的火光终于有了转小的势头,但那并非是因为他的祈祷,而是来自上天的仁慈。
夏季的暴雨猝不及防地落下。
硕大的雨滴一颗颗砸进火里,很快将火墙压下。视野骤然漆黑下来,李明夷才发现已经到了夜间。
只是不知道太阳已经升落了几次。
天际阴云重重。
前方,是一片蒸腾着水汽的焦土。
几个日夜不眠不休的等待与饥饿几乎已经耗光了身体的应激储备,李明夷拖着冰冷沉重的身躯往前爬出几步,竭尽全力翻过身来躺着。
医生的职业经验告诉他,如果再不获救,他很可能死在这个雨夜。
他慢慢转动头颅,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的瞳孔笔,按动了大拇指。
一束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弱亮光射出。
这点光在茫茫大山中和一只萤火虫差别也不大,且不说官府会不会拨人救援,就算有人经过,恐怕也很难注意到。
李明夷自哂地勾起唇角。
幸好,和人类相比,光子的寿命有无限的漫长。
假如自己就此从宇宙中消失。
至少这束陪伴着他度过这场旅途的光,还能重新回到本属于它的时代。
就在这时。
一道仓促匆忙的脚步声,涉过雨夜,直直向他奔来。
渐渐有一抹橘红的火光靠近。
大雨啪嗒打在脸上,李明夷虚弱地眨动眼睛,怀疑自己已经进入了死前幻觉。毕竟,这么大的雨,怎么可能还有火把燃……
即将沉没进黑暗的意识,却在联想到这里的一瞬陡然清醒——
是桦树皮。
马和曾经耍过的把戏。
“啊啊,啊啊……”越发逼近的火光中传来一声惊喜的喊叫。
“喂——你是谁,还活着吗?”被小哑巴的声音提醒到的同伴,很快也注意到溪边躺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一边蹚着雨水跑来,一边把火把向前伸着照亮。
李明夷仰起脸。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雨夜,也照出头顶那张被雨水打湿的焦急脸庞。
哒哒、哒哒,一道瘦小的身影跟在后头,踩着雨水过来。
“阿去。”李明夷不可思议地望着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二人,唇角不觉展开,“你说的对……”
“什么?”阿去向跟来的小哑巴递了个眼神,示意他搭把手救人,一边把人捞起,一边贴近他的脸,想听他继续说什么。
小哑巴是个眼力很好的孩子。
李明夷本想说完,但随着救援到来,透支的精神力也在瞬间坍塌。眼皮搭下的一瞬,意识便丧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觉睡得堪比死了一回。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一根熟悉的横梁。耳畔传来咕嘟咕嘟药汁沸腾的声音,站在炉子前的阿去像在和谁说着话,语气十分质疑:“你的药方真能成吗?”
“你小子可别把人看扁了。”对方一听这话就炸毛,“本道长以前也是一郡有口皆碑的福医,要不是……算了,跟你个毛头小子说了也不懂。”
他转而笑道:“喝下这一葫芦福水,保证他马上醒来。”
“真的?”
“我骗你做甚!”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李明夷终于放下心里最后一块石头,撑着手臂慢慢起身。
“啊啊!”门口随即传来小哑巴惊喜的声音。
刚斗上嘴的两人立刻没了声音,同时把脸转了过来。
“多谢你们。”李明夷扯着干涸的嗓子开口,“能给我一碗水吗?”
“正好。”马和喜滋滋地推销,“我这有最新的福……”
“不必。”
“……”还以为过命的交情能值几两钱呢。
阿去的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喝过水,小哑巴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肚子一被填饱,四肢百骸也跟着温热起来,李明夷折了折四肢,才真切有了分死里逃生的实感。
这当下,阿去将外头的事和他慢慢说明。
那晚,他和小哑巴没有找到马和,便听从李明夷的建议在天亮之前下山。可就在半路上,他们偶然撞见了正悄悄尾随度永一行的燕兵。
料想对方必不怀好意,他们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附近驻扎的义军。
正愁抓不住燕兵踪迹的义军立刻在下山的路上设下埋伏,还得意着大仇得报的燕铁骑,甚至没来得及回头欣赏一眼壮阔的山火,便被伏击的义军打了个人仰马翻。
战争中没有永恒的赢家,胜负就这么戏剧化地再次逆转。
这回这支燕兵小队可是元气大伤,不敢继续逗留,连夜回师了史思明部大营。可惜山火太大,一连等了五六日,直到下了场暴雨,火势减弱,阿去等人才敢进山寻找李明夷的下落。
他们本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不过马和坚持称李明夷应该在某道水边,他们才一条一条地搜索山里所有的溪流,竟然真的让这道长算对了。
其实细一想就明白,逃生的法门就是李明夷本人告诉马和的,他能推理出其所在也不奇怪。
看在那朵救命的紫色小花的份上,李明夷姑且没揭他这个老底,倒是奇怪:“你怎么……”
看上去精神奕奕,似乎没受半点折磨。
“我?”马和指着自己的鼻子呵呵一笑,“我就一直逆风跑,可惜没找到水源地。我怕风向改变,只好一直往外跑,跑着跑着就跑下了山。”
“……”李明夷实在无话可说。
科学告诉他陷在山火中的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甚至陷入鬼打墙,所以轻易不要乱跑。但马和向他证明,凡是概率游戏就一定会出现反常识的超人。
他干脆换了个问题:“那些银矿工人呢?”
“你说那几个蓝皮人?”对于此前的事马和本也是一肚子怨气,但一同在生死关头转了一圈,便觉得那也不甚重要了。
他朝外努努嘴:“活着下山的在这里养伤、干活呢,其他人我可就不清楚了。”
李明夷微感讶异。
不过一想到马和那张嘴,只要没有度永的干预,要把这些脑子不太灵光的蓝皮人哄住易如反掌。
照这样看来,他们的老头目度永肯定不在这里。
不知那位聪明的首领最后想明白了没有,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
李明夷整顿了一下疲惫的身躯,走出房门,徐徐抬眸向背后的群山望去。
大火烧去的只是山峦的一层皮肤,经夏雨一催,新的绿枝已经长出。夕阳的余晖为枯焦的林海镀上一层金边,自然正以自己的力量修复着这场人为的烫伤。
-
修整一夜后,李明夷便提出要重返山寨。
他倒不是起了故地重游的雅兴,只是想找到自己来不及带走的器械。
山火发生时他曾简单地掩埋了一下器械包,现代工艺产出的手术器械在一定程度下可以耐受高温,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找出来。
阿去谨慎道:“我们一起去。”
毕竟还有一部分蓝皮人下落不明,他们可能是葬身火海,也可能继续藏在山林里面,不得不小心提防。
马和立刻退了一步:“那我给你们做晚饭。”
“也好。”阿去若有所思地瞟他一眼,“你们不是说他们藏了很多银子吗?说不定还有……”
“不过你们两人行动怕是不太安全。”被他这么一提醒,马和顿时露出忧患之色,郑重地拍拍小哑巴的肩膀,“小子,晚饭就交给你了。”
“……啊。”小哑巴歪了歪脑袋。
既惦着银子,又实在怕那些蓝皮人再出手,马和道了句等着,自己先折出门去。等他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两道壮硕的身影。
“这二位是义军兄弟,愿意同我们一起上山查找蓝皮人的下落。”
总归多两个人多重保险。
一行五人很快返回山寨。
这里已经被山火烧空,只剩几根残下半截的焦木挂着雨水。曾经被大山包容的蓝皮怪人,现在已经再次消失了影踪,不知是继续在执念中求索,还是已经结束了痛苦的一生。
几人默契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在山寨的残骸中搜寻可能遗留的事物。
马和则慢悠悠摸出不知何时寻回的三枚铜钱,合在手里天灵灵地灵灵地摇了几遭,接着张开双手,把铜钱抛洒出去。
铜板骨碌滚动了几下,居然停在同一个位置摞着。马和徐徐走到那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而玄妙的笑容:“串钱在地,财聚也。他们的白银一定就在此处!”
两个义军不甚相信地打量他一眼。
有此前的经验,李明夷和阿去暂时保持了沉默。
总归现在也没什么眉目,几人按马和的指示合力挖开地皮。大致掘到一尺来深时,铲尖忽然碰到什么硬质的事物。
“不是吧……”阿去简直不敢相信,“你真能算命啊?”
马和讳莫若深地一笑,赶紧挥动铲子,把那东西挖了出来。
出土的是个硕大无比的红皮箱子,上面还缠着几捆锈迹斑斑锁链,显见是藏了许久的宝贝。李明夷刚想说句等等,其余几人已经急切地挥动砍刀,把链条砍了个稀碎。
“银子,银子,你终于还是来找我了!”马和仿佛隔着木板见到了里面光彩照人的大宝贝,迫不及待将砍痕斑斑的箱子打开。
咯吱一声,封入土中的事物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马和溢于言表的喜悦却在一瞬凝固住。
装在那箱子里面的竟然压根不是银子,也不是其他财宝,而是整整一箱、五颜六色的丹药!
见到意料之外的熟悉事物,他满脸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莫名其妙:“他,他们藏这劳什子干嘛啊?”
大概是不愿丢下自己的血汗,也不愿忘却昔日的痛苦。
李明夷这样想着,斜插在腰间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那支小小的瞳孔笔。
也许,人总是需要用什么证明自己的来处。
“他们肯定还藏了银子。”
马和不甘心地提起铁锹,又往别的地方探去。其余三人也将信将疑,在地皮上一寸寸地翻找着藏物的痕迹。
李明夷不打算管他,自己往藏器械的位置附近摸索。
就在他手刚伸出时。
身旁的树丛忽然窸窣一动,一道潜伏已久的身影蓦地从中扑出,像虎豹般直接伸出利爪。李明夷不及多想,一个趔趄往旁边滚去,高声喊道:“有人!”
听到声响的几人马上丢下地皮奔来,四根铁锹齐上阵,直接将偷袭之人按在地上。
“……度兄?”
将对方制服后,马和仔细打量了一眼,几乎不敢认。
度永蓝色的面孔上又添了几道焦黑的烫伤,双颊也瘦得凹陷下去,整个人都裹满了死气沉沉的灰烬。唯有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愤恨抬着,目眦欲裂地瞪向刚刚起身的李明夷。
“你不是要告诉我吗?”被八只手牢牢按住的度永,仍不时挣扎起身,撕心裂肺地喊着,“要怎么讨回来?还有什么法子?你快说啊!”
马和惊恐地打量一眼李明夷。
若不是这人身上带伤,又在山中被精疲力尽地困了好几日,说不定他刚刚已经得手了。
祸害,祸害呀。
他用眼神拼命暗示着——此等冥顽不灵之人,还是交给老天收拾吧!
李明夷却未直接回答,而是折回刚刚挖出的红色箱子边上,从中取出一枚什么。
包括度永在内几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拢上去。
被李明夷拿在手上的竟是一枚黄色的丹药。
马和是认得的,却分明不解:“李郎,你拿这黄丹做什么?”
这些丹药以前虽被达官贵人热情追捧,其本质却大多是毒。这一点李明夷也当是知道的。
总不至于是想当场要了度永的性命吧?
李明夷暂且跳过他的问题,俯下身将手里的黄丹展给度永看:“这就是你可以讨回的东西。”
看到熟悉的丹丸,度永的目光不由怔了怔,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之话,一时竟不知该答什么、问什么。
这些东西夺走了他人生中的大半所有。
他留在身边,只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像傻子他们那样忘记过去。
现在对方却拿他的伤疤羞辱他。
见度永的眼神逐渐生出激愤,李明夷也不再委婉,抬眸看了眼正不解其意的马和,径直给出了答案——
“这种黄丹就能制出福气。”
所谓黄丹,其主要成分就是氧化铅。这种物质可以在加热分解下产生氧气,对于能从硝石等自然矿物中制备出氧气的马和而言,处理黄丹只是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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