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夷给马和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向外道:“请问阁下何人?”
“你少装蒜!再不开门,里头的人全部处死!”
轰的一声,门被什么重重砸了一下。
马和的腿不由抖了抖,小声道:“我们还是开门吧。”
李明夷向后瞟着,见小哑巴大概已经把人带出视线,这才抽出门栓。正打算磨蹭开门,便听得一道熟悉的沉稳声音将那人砸门的动作喝住。
“退下。”
那人果然不敢再造次。
兵甲碰撞出冰冷的声响,有谁踏着肃杀的步伐靠近。
“先生不必戒备。”只露出一隙光亮的门缝中,一只冰冷的浅色瞳孔凝视过来。
“我并非为追究而来。”
第80章 安禄山之疾
这人马和是没见过的,但从那双眼睛不难判断是边地少族。他抬着眼皮朝外觑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旁边,小声地问:“你认识?”
认识倒是认识,但绝算不上朋友。
李明夷示意他噤声,试探地询问:“既然如此,请问阁下所来究竟为了何事?”
那道冷彻的视线往深一凝,似乎已经看穿医署里藏着的秘密。对方很快回转目光,看上去对里面的人物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只是想请先生帮一个小忙。”他徐徐又补了一句,“只要你能做到,既往之事我便一概不予追究,邺城的义军我也可以放过。”
这个条件开得倒很值得考虑。
马和在一旁使劲挤眉弄眼——这一听就骗人的鬼话,还能有谁比他更懂骗子吗?
李明夷思忖片刻,还是抽出门栓,将门推开。
扑朔的风卷着落叶一下子涌进,站在风口里的青年燕将金刀立马,身后跟着十数表情肃杀的曳落河士兵。
一见这场面,马和登时脚底一软,暗道一句命不久矣。可对方却压根没看他一眼,表情反倒露出几分欣赏:“听闻我们的勇士在这里兵败数回,郎君果然好胆识。”
这话既是恭维,同时很有威胁的意味。
李明夷自认不擅长口舌之争,也实在没有闲聊的心情,索性直言:“阁下需要什么,但请直说。”
对方这才迟迟地瞟了眼一旁身穿道袍,衣服上又不伦不类贴了个福字的马和,像是在考虑什么,半晌才道:“还是路上再谈吧。”
农历九月末正是黄河秋汛最凶险的时节,从邺城渡河往南,一路俱是颠簸。搅着泥沙的浑黄河水一阵阵地扑上甲板,接天的巨浪险些吞没船只,整个黄河道上几乎不可见普通的渡船,偶尔来往的也只有一搜搜风帆笔直的军船。
午后登门造访的正是史思明长子,其部少主人史朝义。
一开始,李明夷只以为对方是有医疗上的需求,可听到路上两字,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邺城已经沦为燕土,黄河两岸的交通要塞都被史思明部把持,义军对他们而言已是笼中老鼠。不管怎么说,河北义军于李明夷曾有救命之恩,即便以身犯险,这笔账也该还上。
临行前,他把医署和一应银款全部托付给马和。对方竟没有立时奔向银箱,反倒抹了两把眼泪,做出一脸生死诀别的表情。
李明夷忍俊不禁:“我是去出诊,又不是秋后问斩,道长哭什么?”
马和实在看不出他是在玩笑还是认真,趁着史朝义不注意悄声道:“我刚偷偷替你算了一卦,乃是大凶之象。只怕这一回是劫波重重,郎君自己当心吧。”
“此命由我不由天,信天难,信己易。”李明夷轻描淡写地将对方的话复述出来,徐徐展唇,“不去怎么知道前路如何?”
马和看着他,半晌忽然笑起来:“也罢,这才是马某认识那个李郎。”
交代完家事,带上全套器械,李明夷跟随史朝义一行来到渡口出发。
这回可真是实实在在上了贼船。
到了这会,史朝义才将此行的始末托出:“实不相瞒,陛下眼疾越发严重,所以饬令举国寻找良医,务必为其重复光明。”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尤其是王焘公的弟子。”
听到这里,李明夷差不多也能猜出大半原委了。
王焘是医学史上出名的全能大家,但最让其身负盛名的一点,还是作为开山鼻祖开创了金针拨障术这种白内障手术治疗方法。
白内障是眼科致盲排行榜的第一杀手,安禄山搜罗王焘的弟子,很可能是罹患此病,并寄望于针拨术改善视力。
这种金针拨障术,实际上就是利用金针刺入眼球,破坏其中的晶状体结构,将里面浑浊的物质拨离视轴。
操作虽然听起来粗暴恐怖,由此导致的并发症也不算少数,但对于成熟期的白内障患者而言,的确可以在短时间内提高视力水平。所以在唐朝这种手术十分流行,就连大诗人白居易也曾专门著诗记载。
到了二十世纪,金针拨障术已经被完善为一种局麻下的清洁术式,其生命力一度延续至八九十年代。直至人工晶体普及和超声技术崛起,白内障手术有了更安全、疗效更高的方案,这种传承了千年的术式才终于离开了手术室的舞台。
而现在,既没有可以移植的人工晶体材料,也没有优越的超声或激光技术,白内障手术还停留在最原始的阶段。因此,即便是王焘本人也曾一再强调金针拨障术的风险,只将其用于严重的白内障病人,绝不允许弟子滥加施用。
李明夷记得在潼关时,军医长赵良行就曾问过他是否擅长这种技术。
当时几人只以为是闲话,现在想来,恐怕安禄山的病情已经不止一日两日,就连唐军军医都敏感地嗅到了这个可能转折战况的机会。
问题是——疾病会如此单纯吗?
随船渡过黄河便是陈留,有史朝义亲自带队,这一次他们不用绕道。
走过熟悉的城门,街道传来零星的脚步声,不时有唐装的男女远远经过。虽比不得一年前的繁华,但经历数月的修整生息,这座古老的城池也慢慢在安宁中恢复着生机。
相比于数度厄难的河北、胜负未分的关中,这种安宁弥足珍贵。
一行人不徐不疾行经街头,不用拔刀开道,一身戎装已足够让百姓避让。史朝义看着左右空阔的街道,想起什么般问起:“先生要回家看看吗?”
“不必了。”李明夷拒绝得很果断。
此前谢望和林慎已经带来过卢家的消息,从陈留的近况看,史朝义也的确履行了对郭纳的承诺。在民生问题上,史氏父子的作法比安禄山高明不少,也难怪其后能取而代之。
但同行的毕竟是燕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去卢家做客,或许会给几个孤弱女子引起不必要的纷扰和流言。
他给卢小妹一家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只要活着,总归能有再见的时候。
离开陈留的主城后,一行燕兵在驿站换上马匹。马蹄阵阵向国都奔去,金风细雨的水乡逐渐消失在回望的视线中。
根据李明夷的经验,一路乘马不绕行,从陈留至关中大路平坦,花不上半月就能抵达潼关。在有燕兵打头的情况下,应该十日就能达到目的地。
但事实却是,这一路史朝义走走停停,步调悠闲,看上去并没有任何执行任务该有的急切。
或者说,他更像在观望什么。
行至半途的陕郡,天色还未暗下,一行人马就在史朝义的指挥下住去驿站。对此,李明夷当然无甚意见。
夏夜闷热潮湿,晚饭后,驿站里的人稀稀落落坐在门口乘凉。
这回燕兵并没有限制李明夷的自由,毕竟整个河北都已经落入史思明部的爪牙,人质可以万计,绝不怕他半途失踪。
李明夷也坐在台阶上,看星河流转,宇宙仿佛近在咫尺。
他的心情却远不及夜空平静明朗。
就在数百里之远的长安城外,一场攸关国运的战役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如果成功的话,唐军可以顺势收复两京,安禄山只能选择回撤与河北史思明部汇合;可一旦失败……
“长安就要交战。”一道冷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史朝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门前,同样举首望天。
他接着问:“你认为哪一边会赢?”
这个问题,李明夷自认回答不了,也没有回答的必要。
见他没有搭腔的意思,对方并不以为怒,仍是远目长眺:“或者我们可以赌一把。如果唐军得胜,我可以放归河北三百义军俘虏;但若燕军赢了,你只需再帮我做一件事。”
这个赌局听起来很有诱惑力。
“不赌。”李明夷却不带任何犹豫地回绝,“没有人的性命应该成为别人的赌注。”
史朝义有些意外地收回目光,旋即了然:“你也认为唐军必败。”
“阁下激我也没用。”李明夷无所谓地挑眉,如果战局会因为旁观者的三言两语就改变,那他早就可以改变历史了。
“唐军没有胜算。”史朝义笃定地重复一次,眼神锐利无比,“房琯或许是个不错的宰相,但他不是将军。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唐军中有郭子仪、李光弼,再不济也有王思礼、仆固怀恩,却偏偏选了个文官做大将。”
他冷嘲地勾唇:“真可惜,你们这次战机成也人心,败也人心。”
说到可惜这两个字时,那张深刻、冷硬的年轻面孔上划过一抹不作伪的惋惜,而非嘲讽。
毕竟,对安禄山感到失望的未必只有他身边的大将阿史那从礼。不管是从军事水平还是政治思想来说,史思明父子都绝不逊于现在那位燕皇帝,有更深的想法也不奇怪。
李明夷一时没有说话。
对方的话听起来很刺耳,但绝非阴谋论调。郭子仪迟迟不得回援河北,收复长安的军团却几乎没有朔方军的参与,一切不合理的布局都含蓄地提示着外界——新老朝廷的交接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正在两人不甚友好地交谈时,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呼:“看啊,星陨!”
二人同时抬眸。
天际,一颗雪亮的光点正拖着长尾划过星海。群星随之一烁,无数的流星雨丝般从夜空抽出,纷洒在遥远的黑沉的地平线上。
李明夷徐徐起身。
“真可惜。”与史朝义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轻声回道,“你们也不会赢很久。”
*
一路走马观花般优哉游哉,拖足了一个月,带着李明夷的史朝义一行才来到长安。
唐军兵败的消息也不算意外地在半路传来。
就如史朝义所言,房琯或许是一个优秀的文官,但作为统帅仍缺乏经验。尽管朝廷又匆匆将西北大将王思礼塞进指挥的团队,但不幸的是,他们面临的敌手正是凭此战登上历史舞台的燕军名将安守忠。
局面又一次发生天翻地覆的转折。
这一战几乎断送了死守长安的最后有生力量,手无寸铁的百姓已经无法阻止燕兵进入这个帝国的心脏。本该繁荣喧嚣的长安城,在这一天寂静如死水,曾被后人无数次向往的繁华之都,终于成为只存在于史书上的过去。
跟着明显燕兵打扮的史朝义一行迈进长安城,尽管一路寂无人声,李明夷仍能感觉到一股股仇视的目光从关闭的门户中投来。
对于立下赫赫战功的史思明部的少主人,燕朝廷也给予了足够的尊重与体面,立刻安排了京城最好的住所。一听他带来了皇帝期盼的手术医生,内臣更是连夜将此事通报安禄山。
“我们先在此处修整一夜。”史朝义将这个消息传递下来,“明日谒见陛下。”
也许是不习惯柔软的丝衾,这一晚李明夷反而睡得很不安稳。日光朦胧的清晨时分,那个熟悉的噩梦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
高楼的窗口快速在眼前远离,风声刺痛地刮过脸颊。
这一次,李明夷没有任何惊慌失措,在下坠的一瞬,他竭力抬起脑袋,努力想看清那人究竟说了什么。
那张已经被大火灼烧得僵硬的嘴唇微微张闭,李明夷也跟着他的唇形吐字。
——再、见。
一道刺目的光线突然将画面模糊,耳畔接着传来带着边地口音的命令:“快起,陛下朝后就要召见你。”
李明夷豁然睁开眼睛。
刚才的一幕慢慢散去,古旧的房间布置重新映入眼帘。意识到今天要见一位特殊的病人,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赶紧从榻上起身。
在内臣的带领下,李明夷很快来到燕兵大帐。所有的金属器械都不允许被带入,包括看起来并无杀伤力的听诊器和瞳孔笔。被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搜身后,在几个燕兵严密的监视下,他终于见到了这个搅乱中国历史的著名反派角色。
比起视觉上的第一印象,一进房间,一股几乎称得上恶臭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已经五十四岁的安禄山正以一个不耐烦的姿势躺在铺着丝绸的床榻上,肥胖的身躯压得他四肢大关节都变了形状。充斥着横肉的肚腩被皇帝的寝衣努力遮盖,但露出的部分皮肤中,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几块流脓的大疮。
李明夷曾觉得后世的影视演绎太过刻板,但见到其本人才知道,导演们还是太收敛了。
医生的第一直觉告诉他,对方的疾病绝不是单纯的老年白内障。
内监通传后,躺在床榻上的安禄山似乎才注意到医生的到来,慢慢睁开了苍老下垂的眼睑。
而那双昔日骗过所有人的眼睛,现在已经被重重白翳所遮蔽,看上去如鱼目一般。
“你是为哥舒卿做过手术的医生?”
浑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李明夷点点头:“听闻陛下为眼疾困扰,史将军令我前来治疗。”
“是么?”安禄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倦,征服一个帝国的胜利似乎已经不敌疾病的侵扰。他徐徐坐起身,向前伸出手腕。
李明夷在内臣的许可下,往前迈出一步。
查体还未开始,那股浓烈的恶臭味再次传来,即便是贴身伺候安禄山的内监,此刻脸上也隐隐流露出嫌恶的表情。
李明夷轻轻抽动鼻梁,却在分辨着这股不寻常的体味。
这是——坏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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