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与他隔了一墙的房间里传来李明夷略带愕然的声音。
“我们也不太清楚,每天都会有几个犯人被拉出去,但没见谁回来。”林慎揪着手里的草根,不知该不该说出心里那个揣测,“可能……”
“师弟。”谢望再一次将他的话头打断,“慎言。”
“谢兄!”这回,喊他的却是刚刚提问的李明夷。
他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回忆着刚刚瞥见的一幕。
被拖走的犯人一身布衣打扮,看上去与普通百姓无异,可就在经过的一瞬,他看见那张奄奄一息的脸上,分明有双白.浊的眼睛。
一种此前从未设想过的恐怖可能骤然浮上脑海。
李明夷立刻和距离更近的谢望确认:“他们带走的是白内障病人?”
第82章 不能失败的手术
狱卒带人走后,整个监牢再次被笼罩在安静和黑暗中。半晌,才听见谢望以平徐如常的声音回答:“只凭一面,不足论断。”
李明夷又将目光投向关押在对面的裴之远等诸位官医。
回答他的也都是差不多的谨慎话语。
李明夷慢慢收回握紧在栅栏上的手。
其实谢望说的没错,只靠一瞥就做出诊断的确太不理智。可如果真像林慎描述的那样,这些犯人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事态已经不容再理智观察太久。
监牢里的第一夜就在令人不安的寂静中度过。
未免他们立时饿死,里面一日有一碗水、一个馒头供给。次日清晨,李明夷正掰着那块冷疙瘩馒头往嘴里送,忽然再次听到犯人被拖行的挣扎声音。
他赶紧将喉咙里的食物咽下,掂着剩下的半拉馒头,顺着栅栏的缝隙向外觑着。
其余官医也蓦地停下手里的动作。
众人无声的注目中,拐角处果然出现两道披盔戴甲的燕卒身影。他们胳膊下正压着一道穿破布衣衫的佝偻身躯,花白的头发从两人粗暴抓下的手掌中扎出,那人脚下沾着土泥的草履已经掉下大半,脚掌被拖在地上,划下两行血糊糊的痕迹。
“老实点!”
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已经被钳制得动弹不能的老人仍在挣扎,换来的是一记不留情面的拳头。
咔嚓,骨头碎裂的声音从死寂的空气中清晰传来。
挥拳的狱卒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啐了句:“老不死的。”
“得了,赶紧办事。”另一个同伴催促,“下午还有个呢,咱们哥俩晌午去弄点酒喝!”
两人对面嘿嘿一笑,一人一胳膊拎起已经奄奄一息的老人,正打算赶紧了去手里这档活计,一转过脸,迎面嗖的一声,猝不及防地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面门。
“谁敢偷袭?!”两个狱卒登时拔出陌刀,震怒而警惕地往回看去。
暗沉的监牢中,只有几个正举着馒头的医夫子,同样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幕。
而当两人小心翼翼地往地上看去时,眼中的愤怒顿时翻了数倍。
躺在地上、刚刚向他们袭击的凶器,竟然是一个冷冰冰、干巴巴的馒头。
这无疑是挑衅!
看清这个“凶器”后,深牢中也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奚落笑声。
“谁做的,谁敢?”
被馒头砸中的那个燕卒立时把刀往前一扬,不顾压在胳膊下的犯人,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就要冲杀过去。
坐在另一头的牢监,见到这离奇的场面,也不得不扬起的打盹的脑袋。他也走到阴暗潮湿的过道中,阴狠了眼神左右看去:“交出肇事者,否则一人赏板子二十!”
刚刚还在嘲笑燕卒的几人一听此话,脸上的笑容顿时转为冷冷的不屑,官医们纷纷坐回地面,用同一种默然回答这个夹带私愤的要挟。
见无人搭理,那张还带着淡红色馒头印的面孔顿时涨得红紫,那燕卒把犯人往同伴手里一塞,提着陌刀便阔步向里冲去。
他所经之处,一道道视线均厌恶地回避过去。
只剩一道削薄、高挺的身影仍在站在原地,目光理所当然、无所闪避地向他背后探去。
燕卒马上锁定了目标,厉声呵斥:“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你偷袭你爷爷?!”
正一眨不眨认真看着拐角的那人,视线猛然被一抹寒光冷冷遮断。被挑衅至极的燕卒浑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任务,非要拿这个硬茬开刀不可。
“在下李明夷。”对方仍是一脸目中无人,甚至换了个角度向他身后瞥看着,还不忘不徐不疾地回答他,“我爷爷不在此处,阁下误会了。”
“你!”那紫红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可听到这个名字时,其主人手中的刀却犹豫了一瞬——
在这个叫李明夷的郎中落入牢狱后不久,身在洛阳的哥舒翰便连夜递来书信来保,史部少将军也曾下令不许折损他手眼分毫。这一时的气若随便出了,事后算起帐来,随便哪位都能把他千刀万剐。
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保下两回的李明夷压根没注意面前之人骤变的脸色,只将视线集中在拐角处正瑟瑟发抖的犯人身上。
他本也不是无故滋事来泄愤。
燕卒的脚步被拖下这半刻,李明夷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被他们所带走的犯人双眼蒙白,症状典型,无疑是个白内障晚期的老年病人。
此前那个被所有官医所回避的猜测,也在这一刻被揭露无余。
在长安地牢的另一处,还关押着一批普通的百姓。而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患上了和安禄山同样的眼疾。
和植皮一类手术不同,金针拨障术在这个时代已经很流行,即便官医们誓死不从,总会有其他医生愿意为安禄山服务。就算唐人医无人肯应,擅长外科的胡医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效忠的机会。
这些病人是作为实验的小白鼠,为安禄山的医生精进手术技术的。
只要手术效果一日不令安禄山满意,就会有更多无辜患者被掳掠至此,成为金针下的实验品。
“我有个办法。”这无数思绪在一瞬闪过脑海,李明夷以沉淡的口吻接下对方的怒呵,“可以令阁下免于这项苦差。”
面前怒气冲冠的燕兵明显愣了愣。
其他监牢中官医们也遽然抬眸,眼神充满了怀疑与震惊。
李明夷将目光远远投向茫然睁着眼睛的老人,徐徐露出一个宽慰的神情.
一听他改口,监牢让两个狱卒留下看守,立刻去禀报此事。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官医们,此刻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听见了,趁此机会赶紧询问:“你所谓的办法,莫非是……”
“手术。”
面对一道道从黑暗的监狱中头来的目光,李明夷慢慢吐出这二字。平徐的一句话,却像一块巨石落水,顿时惊起轩然大波。
“你糊涂!”呵斥的声音压不住激愤,甚至也不顾会不会引起狱卒的注意,“安禄山是何人你难道不知?为贼行医,如同叛国,你如何对得起王焘公往日的教导?”
即便白内障手术不是决定安禄山性命存亡与否的关键,甚至燕军医也可能窃学成功,可行与不行却是他们作为大唐官医的立场。
“李郎是为了救出其他无辜病人。”裴之远很快出声制止了对方的责难,但显然也不甚同意李明夷的做法,严肃劝道,“大局当前,孰轻孰重,你要分清。”
他仍以一个师长的身份诚恳劝诫,却听对方以认真的口吻反问:“孰轻孰重,如何分清?”
裴之远一时默然。
天下苍生为重,个别性命为轻,这个道理他明白,李明夷也绝非不懂。但从一个医者的口中说出,则实在有悖本心。
“取之为重,舍之为轻。”
回答的却是连日寡言的谢望。
李明夷看不见此刻他的神情,但能从那冷静至肃杀的声音从想象出对方决绝的眼神。
“叛军已犯国都,若我等为官医者都顺从安氏,如何能令天下百姓信服?民心不定,以何抗燕?”谢望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冷硬,“从陈留陷落起,谢某已做好了无任何人事不可牺牲的觉悟。难道到了今天,你还天真地觉得可以靠医术拯救所有人?”
他声调不厉,却坚决异常。
即便是牺牲此身,舍去医者的尊严,也决不能做出求全之态。
一番掷地有声的发言,不光让官医们连声附和,也令被质问的李明夷哑然片刻。
取舍,显然又是一道电车难题。
以医者的本心是绝不至于见死不救的。但在更大的代价面前,牺牲少数人或许才是理智的做法。
谢望一向比他想得更深,思量更远。
对方以质问提醒他——现在改掉这个主意,扳动那个决定牺牲者的拉杆,一切还来得及。
就在众人都以为李明夷被谢望说服时,却再次听见这人以同样的坚决回答:“我不是拯救天下的英雄,但绝不放弃可救之人。”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为了大部分人牺牲。”他说,“他们都是普通百姓。牺牲普通人的性命来成全气节,在我看来不是意气,而是懦弱。”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偷偷倾听着两人争辩的燕卒也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口制止。
片刻,那监牢终于折回,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畅快笑容来到李明夷面前:“好小子,走吧!严公想亲自见你一面。”
*
“你所谓的手术……”
一位不甚年轻的官员,看模样已经是不惑之年,松弛的眼窝中挂着深深的疲惫。但那双属于汉人的沉黑眼眸依旧十分犀利地扫视过眼前的中原郎中,眼神略微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讶异。
李明夷以对方可以听懂的方式精简表达:“切开眼睛,将里面的白.浊取出,就能令陛下重现光明。”
从原理上来说,这倒和金针拨障术十分类似。
可这番操作听起来却比金针刺目更加恐怖几分。
对方想了一想,犹豫地问道:“此法,你可有十成把握?”
“任何手术都没有十成的成功率。”李明夷的回答让对面的官员皱了皱眉。
不等这人发难,他话锋一转:“但我可以向阁下保证的是,我的手术成功率绝对胜过你们任何一位医生。”
狂妄小儿。
这个想法第一时间浮上严庄的脑海。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严庄若有所思地抬眸,目光在那沉着而平和的面孔上左右逡巡,最终拿定了主意。
“好,老夫可以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能证明你的手术。”
再度回到监牢的时候,方才还装腔作势的牢监已经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低腰垂背地在前头替这位新上任的中书郎开道:“严公请。”
而看到这位大燕高官的官医们,脸上却纷纷露出不屑的神色。
严庄乃唐朝旧臣。
后来安禄山起兵造反,其中也没少了此人的撺掇。对那些应声而起的突厥族,他们虽敌而仇之,但本就站在对立面上,也无太多怨言可说。
然而对于这种背家叛国之徒,他们有更多的不齿和鄙夷。
被厌恶视线所包绕的严庄像十分习惯一般,闲庭信步走到地牢长廊的中央,颇遗憾地向左右看了看:“诸位都是李唐朝廷费心培养出的人才,若是折损在这种地方,未免太过可惜。”
话音回荡在冷潮的空气中,半晌,才有人讥诮地应道:“听闻严公投入安军帐下十数年,这些日子还常被安将军毒打。我们虽是阶下囚,却与严公并无两样,我倒是为严公可惜,可惜阁下这片耿耿忠心了!”
一番刻骨的冷嘲刺得严庄额角微突,他面无表情地闭了闭眼,像是无事发生般向后看去:“李郎,还是你来说吧。”
李明夷慢慢从他身后走出。
迎接他的,是一道道复杂而深刻的视线。
他走到属于自己那格空荡荡的牢房面前,分别向住在左右的两人看了看,径直将此行的目的道出:“我需要你们协助我做手术。”
谢望果然拒绝:“我不会助纣为虐。”
见他果断亮明态度,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都聚集在林慎紧张的面孔上。
无形的压力让年轻的医者有些踌躇地握紧拳头,刚刚两人的对话不停在他脑海中回响。
师兄和这人说的各有道理。
现在轮到他做选择了。
“那个……李兄。”他舌头打结地说了几个字,本该硬气的拒绝却卡在喉咙里,一时没能说出口。
林慎莫名轻声下来:“如果我也拒绝你……”
“我不会勉强。”
“我知道。”林慎烦恼地捏了捏手指,顶着四面八方的沉肃目光,硬着头皮继续问,“如果我也拒绝你,手术还能进行吗?还能……成功吗?”
没有助手,也没有器械护士,要在这个时代的条件下单独完成一台眼科手术的确像天方夜谭。
“我会尽力。”在这个问题上,李明夷没有任何敷衍或隐瞒,“单人手术的确更可能失败。”
林慎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紧绷的脖颈,向自己的恩师看了一眼,接着抬手解下头顶的生徒幞头。
裴之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林慎,你……”
“我还不算官医,如今向博士辞去弟子之位。”林慎的声音有些颤抖,却还是说了出口,“这样,也不算辱没了官医署吧?”
“林慎!”一直没有开口的谢望冷呵一声,“即便你不是官医,也当记得自己来自何处。”
“我记得。”林慎珍惜地把手中的幞头展平,把它放在最干净的草席上,半晌直起背脊。
“我十岁从医,立誓不能弃道。心不妄视,断死决生,这就是我的道。”①
说罢,他像解开胸中的积郁一般,长长呼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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