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在这乱世混个温饱已经是撞上大运,没想到真能拿到银子,阿去和小哑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
“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马和看到的则不止是手里这笔银子,他目光激荡地环顾这所焕然一新的医署,眼中仿佛已见到那个金光闪闪的未来。
“李郎。”他心潮不可谓不澎湃,忍不住和李明夷指点江山,“等咱们的医署做大了,日后便可开去别的郡县。以你这名号,再收三五十个徒弟,届时门徒治病,你指点一二即可,岂不坐着享福?”
教学医院联合体模式,这种超前的概念,亏他想得出来。
李明夷唇角不觉展开。
只是不知道等到家国安宁、动荡平定的一天,他是否还留在这个时代。如果真能见到那日……马和的主意似乎也不错。
次日。
院子里一早便传来跑进跑出的脚步声。
李明夷睡意尚未清醒,刚疲倦地走到门外,正好撞上手捧什么的小哑巴。
“这是?”
“啊啊啊啊。”小哑巴兴奋地向他伸出手。
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是一棵刚抽出根芽的小树种。
“你想种树?”相处了这么久,这孩子简单的表达他能理解。
小哑巴用力点点头,目光带了一分怯怯的征询。
李明夷万万没想到对方拿到第一笔私房钱后,居然是想着用来绿化养病坊的环境,不禁哑然失笑:“当然可以。”
得到许可,小哑巴珍而重之地捧着那枚种子,郑重地选定了一个能见阳光雨露的位置,用铁锹挖出一个一尺来深的土坑。
他双手合十,向天空默念了许久,才将种子播下。
只是这样还不算完。
拢上泥土后,小哑巴又用石块小心翼翼地在周围堆出四行小台阶的样子,挨次分别插上鸭毛、竹叶、小米袋和一束白色的棉线。
这样虔诚的仪式,显然不是为了修个花坛好看。
“这是生命树。”见李明夷不解其意,打着呵欠走来的阿去替小哑巴解释道,“我们族人会给每个孩子种下花树,花树长成后就会庇护那个孩子,吸收他生命中的病邪,把大地的元气分给他。”
但小哑巴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
所以有了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种下一棵生命树。
李明夷似乎明白了。
“啊啊,啊啊。”小哑巴用力点点头,表示阿去说得对。
完成一切工序后,他仔仔细细把手心手背上的泥在衣角上搓去,鼓起莫大勇气般抬起眼,轻轻拉了拉李明夷的袖角。
“我?”李明夷蹲下身,看着小哑巴赧然的双眼,“你需要我做什么?”
小哑巴眨了眨眼,拉着他的手慢慢往泥土中的树芽上触了一下。
指尖戳中湿润柔软的泥土,这一瞬,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电流般窜至头顶。
坠楼前的画面闪电般划过李明夷的脑海。
夕阳,高楼,交错的人潮。
还有一棵年逾千年郁郁苍苍的古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这一刻的联想,眼神克制不住地震动:“这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小哑巴极认真地说着什么。
阿去仔细聆听片刻,揉了揉他的脑袋,会意地露出笑容。
“他说——这是帮你种下的生命树,是一棵槐树,希望你像大树一样长寿安康。”
第79章 在他出生之前,命运已经开始转动
进入医学行业的十余年,李明夷曾无数次从那棵槐树下经过。
他成功得太年轻,总是比同龄的伙伴先迈出步伐,却很少回头顾及旁人的目光。慢慢地,曾经和他一同宣誓的友人奔散到了不同的地方,身边的同僚也日渐疏远。
唯一不会变化的,只有这个伫立在医院里、目送着一代代人来去的老家伙。
偶尔苦闷的时候,他会选择和树说说话。
彼时的年轻医生如何也想不到,在一千三百年的某个清晨,一个被他随手救下的小哑巴会种下一棵生命树,虔诚为他祝福。
柔软的嫩芽轻轻顶着他的指尖,生命正不屈地向上生长。
惊喜与震撼此起彼伏地在胸中涌动,李明夷不觉弯唇,对小哑巴说了声“多谢”。
他带着难以自持的震荡目光,缓缓起身向后看去。
养病坊后的那座废弃佛塔,夜里常传来阵阵铃声。出于尊重,他们一直没有去打扰这里已故的原主人。
此刻朝阳初升,古旧森严的佛塔正安然伫立在明锐的日光中。强烈的光线模糊了视线,塔身笔直严肃的线条也渐渐与记忆中的高楼重叠起来。
“你们一大早在这干嘛呢?”
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马和十分不满地抻着懒腰走出,正想和李明夷问个明白,便见这人忽然拔腿就跑,笔直地奔向后门。
“他……”马和的手臂停在半空,把脸转向两个小的,“他去干嘛?”
阿去和小哑巴也正一头雾水。
三人目目相觑,齐齐扭头不解地看向那个狂奔的背影。
佛塔的大门年久失修,李明夷一路跑到跟前,暗道一句打扰,一脚便给踢开了。
好在里面并没什么血腥的画面,积了几个月的灰尘扑面而来。他一边咳着一边挥去浮尘,往里走了两步,顺着堪堪塌陷的木梯拼命往上爬。
直到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明亮的光线豁然刺入眼眶,李明夷下意识拿手挡住头顶。
一种愈发接近真相的兴奋与惊愕交织在勃勃跳动的心脏中。
他慢慢放下手,胸口的喘息不觉停滞。
登高望远。
只见万里层云下,古朴沉肃的邺城正端然落于不远之处。旭日自城门正中线上高高升起,金色的朝阳在四面城乡的屋墙瓦顶潋滟而过,将整个大地镀上一层庄严的光辉。
大风吹散晨雾,数百里城池与山河尽收眼底。
一千年后那个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世界与眼前无比清晰的画面交错闪回,叠映在脑海中。
李明夷慢慢敛下目光,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塔下的养病坊。
站在高处俯瞰,塔下的人渺小如虫蚁一般,只能看见两个小小的脑袋聚在一起,用手呵护着那棵槐树苗。
他们不会知道,这株随手种下的生命之树将会深深扎根在这片泥土里,见证了十三个世纪的沧桑变化。
李明夷无法克制心中的激荡——
他一直在找的地方,就在脚下。
冷静片刻,之前几乎不敢联想的第二个问题骤然浮现在李明夷的脑海。
如果他的来到并非造物主的偶然失策,那是否意味着穿越时空是一种可能存在的物理现象?
他的目光慢慢聚焦在那株小到几乎看清的槐树苗上。
一个大胆的想法跃上心头。
假设二十一世纪的他遵循一般物理法则在坠楼后立刻死亡,相对应的,一个被鱼刺卡喉的唐朝小乞丐靠自己死里逃生,出于某种目的来到有山妖传闻的养病坊中,接着种下一棵槐树的概率有多大?
解释只有两种。
要么,他是在坠楼过程中幸运地被某个遮挡物缓冲了一下,现在正昏迷不醒地躺在ICU里做白日梦。否则,他现在置身的就是真实的过去。
在他出生之前,命运已经开始转动。
这个近乎荒谬的想法让李明夷禁不住自哂。
他收回目光,接着看向高塔下的泥地。在雨水充沛的夏日,泥土松软而潮湿,以这个高度跳下去的话,估计不至于摔成肉泥,但也小命难保。
如果这就是穿越事件的扳机点……
李明夷紧握住身前木质的栏杆,想要翻过去查看更多细节。为保安全,他抽出腰带系在一根栅栏上,把沾着湿泥的鞋袜脱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腿。
“李,李郎,你不要想不开啊!”
马和惊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刚才想得太入神,他连对方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正想开口解释一句,手里的被风雨侵蚀的木头忽然一晃,他整个人重心不稳,跨过半边栅栏的身体就要往半空坠去。
马和吓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顾不得自己的安危,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李明夷的腰就往后拽,嘴里还不忘劝说:“什么事不能活着再说啊?活下去就有指望,李郎你可别冲动啊……”
李明夷压根没料到马和会以身涉险“救他”,也不知道对方哪来的一身牛劲,还没来得及找回平衡,整个人就被他抱着重重往后跌去。
砰、砰。
两颗脑袋同时砸到背后的墙面上。
嘶……后脑勺都要被砸开了。
李明夷吃痛地睁开眼,半晌才从剧痛中找回神志。身下还垫着个马和,他试了试起身,马上被人用力勒住。
“李,李郎。”马和显然也痛得不轻,一贯机敏的口舌都颤抖起来,“你可不能……”
“我没有寻死。”
李明夷的一句话瞬间让马和宕机片刻。
他趁势从对方身上挪开,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地板上,指了指那根还紧紧捆住栅栏的腰带:“我系着安全带呢。”
“……”马和尴尬地眨了眨眼,“那万一栅栏也倒了……”
那他就会再死一次吧。
李明夷靠在塔墙上,抬眸看着眼前明朗的天空。
或许在刚才那一刻,他的确是存了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冒险想法。
可主动放弃生命绝不是他的作风。
“你说得对。”李明夷撑着地板起身,活动了一下险些被勒成两半的身体,向马和伸出手。
见他难得识趣一回,马和也不甚计较地忽略了方才的小小的尴尬,搭上那只手。
嘴里还不忘念叨:“那可不,不听道长言,吃亏在眼前;听了我的话,包你无病无忧到百岁。”
李明夷不置可否地摇头而笑,一把将他拉起来。
他扶着栏杆,凝神地眺望远方。
远处忽然起风。
风潮掠过汹涌的河波,吹动山野的树梢,拂去眼前丝丝薄雾。
“你说得对。”李明夷重复呢喃了一次——
不管命运有多坏,人应该有作为,活着就有希望。①
*
令人胸闷的热风中,眨眼便到九月。酷暑的余温尚未褪去,冰冷的消息已经从北面的郡县传来。
在九门险些丧命的史思明修养了两个月,便再度以狂烈的架势扫平了大部分河北,不日就要重新打通黄河两岸的战线。
关中的战况也不时被船夫带来。
相比于东山再起立下大功的史思明,反倒是安禄山本人亲自统领的主力大军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挠。
阻挠他们的不是别人。
正是关内的残兵和百姓。
迅速拿下国都长安后,早就自立为燕帝的安禄山本该成为事实上的天下之主,可迎接他的不是跪服和祈饶,而是一道道关上的门,一柄柄对峙的枪。
为表亲和,安禄山甚至厚待了兵败潼关的哥舒翰,让他亲笔书信劝说留在长安的部分将领。哥舒翰也的确像模像样地执行了,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清一色强硬的回绝。
局面发生了谁也预想不到的转折——
连新老两个皇帝都判断国都不保,一个往西、一个往南各自奔逃。可就在唾手可得的江山面前,在没有皇帝的国都中,强悍的燕兵却被层出不穷的人民斗争袭扰得头疼不已,只能暂且退出长安,驻扎在国都附近。
与此同时,对安禄山感到失望的部分同罗骑兵也跟随酋长阿史那从礼折回朔北,回到老家重新做起了地头蛇。
人心的倾倒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安禄山大概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多年的经营只差临门一脚,大厦忽起坍塌之势。
这一次,远在四川的李隆基比自己的儿子更敏锐地嗅到了局势的微妙变化,立刻安排了新任宰相房琯组织兵马,收复两京。
就在全天下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国都长安时,邺城的百姓不得不迎来已经恢复了元气的史思明部大军。
天气阴沉欲雨。
风潮扫荡着地面的落叶,发出令人不安的窸窣声响。
几个义军打扮、一身带血的士兵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眉头紧蹙。
“我们包扎完就走。”李明夷正紧急帮他们处理伤口,便看见对方带血的嘴唇嗫嚅张开,艰难地吐出几句话。
“再待下去,会连累你们得罪燕兵。若是问起,你们咬死说没见过我们几个就是了。”
吸取了长安的教训,也出于对形式的观望,未免激起更大的反抗,这次史思明采取了刚柔并济的双重手段。
只杀义军,不斩良民。
进城的当日,燕兵便在大街小巷就张出布告,劝告所有百姓交出义军。交出一人赏白银二两,窝藏一个就以暴民处之。
“也不是第一回得罪了。”阿去有样学样,用提前备好的炭粉敷料盖上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面无表情地回应,“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算账,难道讨好燕兵就能活下去?”
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肃杀的马蹄声。
熟悉的声音令所有人一瞬色变。
“都说了说不得说不得,祸从口出。”马和抖着袖子起身,往外打量着情形,一时有些犯难,“咱们……”
几个义军彼此紧张地互看一眼,正想说话,袖子便被谁轻轻扯了扯。
“啊啊,啊啊……”小哑巴比着手势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你们跟他藏起来,阿去收拾东西,不要留下把柄。”李明夷快速安排人手,同时脱下带血的治疗衣,“我和道长先去见客。”
这边刚布置完,坊外关上的大门便被不耐烦地笃笃敲响。不请而至的客人,这回倒算得上很有礼数。
78/138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