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却只有一道掠过脸颊的步风。
“怕是疯人院里跑出去的吧。”走完一圈的行济,刚好出现在门口,打量那远去的背影,毫不在意地伸伸懒腰,“跑了就跑了吧,少个人,还少张嘴吃饭呢!”
说完闲话,他想起正事,放重了语气叮嘱:“今儿是十五,官医署的先生亲自来看病,你可仔细些,万万不许怠慢了!”
小沙弥连忙收回目光:“弟子明白。”
养病坊离城门的这段路,李明夷足跑了半个时辰。
直到被城门的守卫拦下,他才注意到自己一双没穿鞋子的脚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在身后留下一串带着血迹的脚印。
守卫以长矛拦住他的去路,正色质问:“你是什么人,如此慌慌张张,形迹可疑!”
李明夷慢慢调整呼吸,有条不紊地道:“我是医生,现在要赶紧去买东西救人,请你放行。”
没想到守卫闻言,反而露出怀疑的眼神,目光上下逡巡,像在审视一个疯子。
“医生?那你是要买什么东西啊?”
“糖。”李明夷据实以答。
这个答案,却令对方忍俊不禁:“糖?你就用糖救人啊?”
李明夷理所当然地点头。
“我看你是在装疯卖傻!”守卫神色一变,喝道,“再不说出实话,别怪我带你见官!”
即便见官,李明夷也自问可以解释清楚,但他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要是真的纠缠下去,势必会延误小虎的病情。
可他二十余年,还未曾撒谎。
也不太会。
“阿叔!”
正当他在腹中组织语言的时候,一道熟悉的清亮声音,从城门内传来。
话音刚落,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忽然从前面跑来,猝不及防地扑到他身上。
正当守卫一脸懵然的时候,只听一阵呜呜的哭声从李明夷怀里传来——
“阿叔,我终于找到你了!你放心,不管你病成什么样,你都是我阿叔,我们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你不要再往外跑了好不好?”
听到这几句凄切真挚的表白,守卫神色逐渐了然。
望向李明夷的眼神,也充满了同情和体谅。
“小妹妹,这是你的阿叔是吗?”他收起长矛,弯腰温和地摸了摸李明夷怀里小姑娘的脑袋,关切地问,“你家里还有大人吗?”
从李明夷的怀里探出一个扎小辫的脑袋,乖巧地点了点头:“多谢这位守卫阿叔,我家中还有六十的祖母。阿叔他虽然病了,可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了,求您不要和他计较,让我带他回家吧!”
这一番可怜巴巴的哀求下来,便是铁做的人也心软了,守卫瞬间通情达理:“既然是你的家人,那你把他领回家吧,千万小心。”
他再次看了李明夷一眼,压低了声音:“有些疯子疯起来是连家人都不顾的,你家中没有别的男丁,若是他再发作,你只管去衙门找一个叫谢照的不良人,让他帮你把你阿叔送去养病坊。”
小姑娘嗯嗯地点头,千恩万谢地领着李明夷进了城。
“谢谢你帮忙。”进城走了几程,脱离了守卫的视线,李明夷才开口向小姑娘道谢。
帮忙蒙混过关的不是别人,正是收留他的卢家小妹。
他没有仔细思考为什么会遇到卢小妹,一心挂念小虎的病情,立即动身要向西市的方向去。
见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卢小妹一改方才的乖巧可怜,小跑着跟上去:“喂,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了吧?”
“我已经说过谢谢了。”李明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卢小妹的声音还是不满:“对不起什么?”
“我三天不回家,你们一定很担心。”话虽这样说着,李明夷脚下的步伐却不由加快,“不过,我现在需要马上去买东西救人,你先回家吧。”
听了这话,卢小妹不仅没消气,反而一个箭步拦在李明夷面前:“你等会。”
李明夷皱眉:“我不能……”
“你看看你的样子!”卢小妹指了指他的脸,以证自己没有瞎说,“你这样去,谁敢卖东西给你啊?”
自己什么样子?
李明夷面露不解。
见他当真没有自知之明,卢小妹把他胳膊一拉,让他照照旁边的水沟:“你自己看,刚才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水面上的倒影,是一个高而瘦的男子,然而头发杂乱,眼窝深陷,满脸没有打理过的胡渣。这样的形象,再裹着一身不成形制的隔离衣,光脚跑在大街上,也难怪会被守卫误解了。
李明夷自己也很难想象,就在一个星期前,他还身穿白衣,整洁得体,走到哪里都为人尊重。
不过,卢小妹说得也没错,连守卫都怀疑他的身份,要是再生出事,只会耽误更多的时间。
像是看穿了他的烦恼,卢小妹抱着手问:“你要买什么?”
李明夷不假思索:“糖,糖最好是白砂糖这样的蔗糖,或者糖浆,但不能用蜂蜜之类的果糖。”
“你还真会点菜。”嘴上虽然嘟囔着,卢小妹还是抽出一只手,展在他面前。
李明夷看着她:“你要什么?”
“买东西不得要钱啊?”卢小妹瞟他一眼,朝西边扬扬下巴,“我知道哪里卖糖,可以去帮你买。不过你可别误会,我是因为阿祖说要赶紧找到你才帮忙的,以后少管闲事。”
这倒真的帮了大忙,李明夷不及和她再多商量,马上将那个旧旧的布袋转交给她。
卢小妹掂了掂布袋,说了句等着,很快跑进了城内。
不过一刻功夫,一包纸皮裹着的糖包就递到了李明夷手上。
卢小妹像是跑了一阵,说话都喘着粗气:“你,你看看能用吗?”
李明夷打开检查了一下,里面装了满满黄白的砂糖,虽然成色比不上现代工艺化的成品,但纯度意外得不错。
“多谢。”李明夷合上盖子,马上动身,“我过两日便回家,你先回去陪着你阿祖吧。”
卢小妹气还没匀过来,也拔腿跟了过去:“我也一起。”
不等对方推拒,她马上有理有据地补了一句:“不然你怎么过得了城门的守卫?”
这话让李明夷没法反驳。
两人装模作样过了城门那关,马上奔跑起来,一路踏着泥水朝城东跑去。
与此同时。
养病坊尽头的房间内,王五女已等候许久。
她一边按李明夷之前的嘱咐,细细用勺子沾了极少的盐水,小心地湿润小虎的口腔,一边不时抬头,盼着那个让人心安的身影赶紧出现。
雨停了一阵,又淅沥起来,连滴成串滑下屋檐,将远方模糊。
脚步声一踏进院门,她便立刻起身去迎:“李郎君,您回来了!小虎我一直看着,他还……”
最后一个“好”字卡在喉咙,她愣在原地。
一道颀长的身影,端立在面前。
站在门口的人,不言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阴沉的日光掩在背后,使他的神情看上去也冷淡了几分。
“谢助教,您当心。”行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像是隔了层布料,有些闷沉。
他捂着口鼻往前探看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污秽之物,眼神当即一变,嘶了一声:“那孩子竟然还没死,里头病气重得很,要不您就不进去看了?”
那人却不答他。
在行济和王五女同时紧张的注目中,他的目光慢慢集中在一处,随即迈步过去。
直到走到躺着的小虎面前,他掀开衣襟的下摆,以半曲膝盖的姿势,压低了脊背。
“没死?”他的声音,穿过湿冷的空气,显得冰凉。
“那你告诉我,是谁治的他?”
第9章 那我们不妨赌一局
行济的眼神,因这个问题而愣了一瞬,脑海中不由闪过那张淡然得令人生气的脸,开口的语气少不得带了几分冷嘲热讽。
“想是新来的那个小子,好像姓李,穷得连身浆洗的衣裳都没有,还口口声声地说治病救人。”
说到此处,他偷偷打量这位谢助教的神色,见他不执一语,却也并未变色,便放心说了下去。
“我都告诉过他了,这孩子已经没救了,何必瞎折腾呢?不若放他早日往生了安息,也好过人间受罪一场。”
他手掌竖在胸前,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本来安安静静的王五女,却在听到这话时突然惊醒一般,箭步冲到谢助教面前,半跪下去,以一种护犊的姿态紧紧搂着小虎的身子。
“小虎已经见好了。”她扭头看着盯着自己的二人,声音虽小,却并不怯懦,“他已经不烧了,也能醒过来,李郎君说过了,只要熬过今天,就可以保住性命了。”
那位谢助教的神情,在听到此话时,才稍微一动,视线冷淡地扫过她怀中的幼子。
“是吗?”
他伸手扳住小虎的脸,另一只手,则径直将他眼皮打开,露出那双被红斑侵蚀、触目惊心的眼睛。
“麻风急发,津液不存,病侵入目中,神散于体外,他的生机已经万里无一。我倒很想请教请教你口中那位李郎君,如何救?”
一番冷冰冰的判言劈头盖脸地袭来,打得王五女措手不及,想要张口替那位白衣郎君解释两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对方冷冷起身。
“我奉劝你……”
“抱歉,路上稍耽误了一下。”一道平直而干脆的声音,挟着冷雨闯进房门,将谢助教的话打断。
随之而来的,是一前一后交错的脚步声。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高瘦的男子,步风虽快,然而不失平稳。只见他手上托着一个汤碗,径直走到王五女母子跟前,屈膝半跪,打开小虎的嘴巴,似乎准备给他喝什么东西。
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则直接搡搡谢助教的衣袖:“这位郎君,你要是不帮忙,就先出去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行济慌忙上前拉扯,“这可是官医署的谢助教,岂可如此怠慢!”
“哦——”小姑娘恍然大悟,“原来是官医署的医生呀!既然您身份贵重,干嘛还呆在这种腌臜地方?赶紧去伺候你的官爷吧!”
男子束手站立在一旁,没理会小姑娘的嘲讽,眉心聚拢,隐隐压住一丝不悦:“你给他喝什么?”
“治疗麻风,用雷公藤煎水,便能压制。”对方的声音,不徐不疾,如他手上的动作,利落稳当,“脱水,则可以补充平衡糖盐液。”
他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教一个没出师的学生。
被行济称呼为谢助教的男子,出神地盯着他的举动,意识到他是在回答刚才自己质问的问题。
“李小子,你怎么和谢助教说话的!”行济可不敢再仍由事态发展下去,也凑到那人面前,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这可是谢望谢郎!你再敢得罪,我马上让你走人!”
他总算认出来了,方才进门的,正是他自己招来的李明夷。
“行济师傅。”李明夷忙中抽空看他一眼,“你没有做防护,最好不要离这么近。”
“你休得再言!”行济瞪他一眼,身体很诚实地往后退了一步,只有手还急切而谨慎地往前小弧度挥舞着,“快让开,别碍眼了。”
卢小妹极嫌弃地看他一眼:“师傅真是爱己及人。”
不等行济争辩,她索性直接伸手,把人往外推去:“你这么惜命,就出去,别妨碍我阿叔救人。”
“胡说。”行济被推到门口,自觉再往后退实在不妥,才挣扎两下,站定在原地,“看你年幼,老衲姑且不计较了,佛祖慈悲。”
话虽对卢小妹说着,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落在屋中目光一站一跪的两人身上。
谢望是素服来的,只头上戴着彰示官医身份的乌纱幞头,然而身姿孤立,一双修长如竹的手交叠压在衣袍后,自是矜持而冷傲的。
那李小子却是衣衫不整边幅不修,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残忍。
这对比委实有些惨烈。
然而李明夷却似乎丝毫没有自惭形秽,一手扶住小虎的头,专心帮他喝下碗里的液体,对身旁的人视而不见。
“救人?”谢望将卢小妹的话重复一遍,目光却落在李明夷赤.裸带伤的双脚上,声音如冷雨一般敲下,“你以为你在救人,实则却在害人。麻风可经人相传,你救了他一个,却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李明夷并未答话,倒是卢小妹忍不住开口:“那难道染了麻风就要去死吗?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这么坏!”
“坏?”谢望冷淡地望着蜷缩在母亲怀里昏迷不醒的小虎,语气不因被辱骂有丝毫起伏,“譬如屠场养豚,若是有一只得了病,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隔绝出去,否则便会酿成瘟疫。人也同样。你这位阿叔却随意出入四处奔忙,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卢小妹瞪着他不说话。
“屠场或许会放弃病豚,但我不会放弃病人。”回答他的,却是专注于小虎的李明夷。他将喂完水的空碗放下,站起身来。
两人照面相对,目光碰撞,无形之中形对峙之势。
“因为我是医生,不是屠夫。”李明夷的声音,平静之中,蕴蓄着少见的冰冷情绪,“我也不会将麻风传播出去,否则那位行济师傅早就被传染了。”
听到这话的行济蹑手蹑足,又往后退了一步。
谢望昂首:“那是因为你……”
“因为我做了消毒和隔离。”
走运二字还没说完,他的话被李明夷径直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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