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出什么门道了没?”
夷微沉吟了一会儿:“的确有神祇能做到‘药到病除’,比如你们的神农氏,我也曾同他打过交道,但那是上古大神才有的威能,单单一个来历不明的凡人……”
他没有说下去,迟疑地打住。宁绥蹙眉凝视着他的眼睛,喃喃道:
“我好像知道那天出现在警局的‘韩士诚’是谁了。”
此时,方才的老太太又坐了过来,手上捏着一张卡片,不由分说地塞给宁绥。
“小伙子,这是姨在他们公司办的会员卡,是特制的,你拿着它。”她万般珍重地把手搭在宁绥的手上,“能见到你们这么体贴爹妈的孩子,姨特别感动。一会儿会议结束之后,你们拿着卡找到工作人员,可以跟觋先生面诊。”
宁绥端详着那张卡片,左看右看,也没发现与普通的VIP卡有什么区别。他用传单将卡片包好,揣进口袋,又拿出手机,低声对老太太说:
“姨,您真是帮了我大忙,咱们加个联系方式,日后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来到会场的大多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中老年人,身体或多或少都带些久治不愈的疾病,少数是带着孩子的家长,孩子们也多为身体残疾,还有一些精神萎靡的中年男性独自前来。宁绥双臂抱胸,侧着脸看他们颤颤巍巍地赶来,渐渐坐满了整个会场,心中只觉一阵茫然的无措,连带太阳穴都突突地跳着。
奇怪的是,几乎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一口铝锅。夷微有些不自在地问:
“为什么他们都有锅,我们没有?”
“公司向我推销过,说是什么‘维度信息接收器’,能汲取天地精华,一口锅要八千六,还有什么保健鞋、量子枕头。我办过太多类似的案子,知道都是骗人的,所以没买。”宁绥讪讪一笑。
一只活蹦乱跳的螃蟹,只是口器上沾了一指头的“蛇草精华”,便沦为了半生半死的僵尸怪物。这些老人不计代价地大量服用,最终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联想到乔嘉禾的母亲庞净秋的惨状,脊背窜上一阵寒意。他转身好奇地询问自己后座的男人:“哥们儿,你为什么来参加宣讲会?”
男人面露难色:“我……我身体有些缺陷。”
“缺陷?”宁绥上下打量着他,却没看出半点异样。男人眼神躲闪,压低声音说:“我,我有点难言之隐,你也是男的,能理解吧……”
宁绥一愣,张大了嘴巴:“啊?这也能治?”
男人更难为情了。宁绥结结巴巴地:“对不起,对不起,冒犯了,祝你早日康复。”
等到会场完全被鼎沸的人声填满,走廊的服务生关上了门,人们交谈的声音也随之慢慢平息,随后纷纷将铝锅扣在头上。一个年轻靓丽的主持人走上讲台,笑容可掬道:
“各位缘主,大家下午好。今天是我们宜元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举办的又一次养生宣讲会,各位百忙之中前来捧场,我们倍感荣幸。”
缘主?好新奇的称呼,宁绥只在网上算卦的玄学骗子那里听过,因此蹙了蹙眉。会场内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主持人待掌声停息,才继续说:
“宣讲会开始前,我们遗憾地通知大家,觋先生为大家的健康操劳过度,身体出现了异样,需要闭关静修,因而无法出席今天的宣讲会了,还请各位缘主见谅。”
此话一出,台下先是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默,而后一片哗然。结伴而来的听众纷纷交头接耳,有急脾气的直接高声质问:
“觋先生到底怎么样了?不会耽误我们的疗程吧?”
“大家安静,听我说——”主持人试图安抚听众情绪。一个西装革履、身材粗短的中年男人走上舞台,带着生意人常有的假笑向台下致意,正是公司的董事长单磊。
这位操盘手倒并没有宁绥想象得那般神秘,即便踩着法律的底线,做事漏洞百出,仍然有胆量公开露面。
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奸商,甚至打扮得还不如自己体面,宁绥心下暗想。毕竟自己混进来另有所图,生怕被看出端倪,他心虚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尽量不让舞台上的人注意到自己。
夷微却在此时碰了碰他的手肘:“看那个人的膝盖。”
他抬头望去,刚好与单磊扫视的目光相碰。二人的目光对峙半晌,宁绥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下移,聚焦在单磊的裤管。
按理说,人走动时,膝盖必定会弯曲以协助完成动作,肉眼看起来会呈现一个角度,但单磊不是。他的膝盖处似乎没有骨骼,即便做出了抬腿的动作,也是软绵绵的,更像是某种软体动物的蠕动。
“他不会有风湿病吧?”宁绥略带戏谑地同夷微耳语。
夷微没有言语,只是打了个响指,单磊随即应声跌倒。他本能地想用两膝支撑身体,下半身却只能无力地贴在地上。他的裤脚被地毯的摩擦力卷了上去,原本该是小腿的地方竟只剩一截酱紫色的肉柱,表皮生着密密麻麻的疣块,下面连接着双脚。
“……这是?!”
第17章 乌合
会场又一次变得骚乱,守在台下的保安和服务生慌忙上去搀扶,一连尝试了几次,单磊都没能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站起来。宁绥迅速拿出手机,借着前面人的遮挡,拍下了这一幕。
几个保安连拖带拽,总算是把老板扛了起来,像插葱一样立在地上。单董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不慌不忙地扶着话筒,笑容依旧宽和:
“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刚刚只是个意外,希望没有影响大家参会的心情。觋先生的伤情也在我们的意料之外,但公司向大家保证,一定不会耽误大家的治疗,请大家放心!宜元的品牌永远值得大家信赖!”
伤情,宁绥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用词。如果猜得不错,觋先生正是在那晚被焚枝一枪扎穿后身负重伤,所以今天到不了现场。
也就是说,是觋先生及其背后的势力盯上了从蠡罗山返回的韩士诚,想方设法与其接触。一面通过韩士诚从蠡罗山获取“倮塔”入药,售卖给市民牟取暴利;一面又占据了韩士诚年轻的肉身,为己所用。
但……宁绥还有问题想不明白,觋先生为什么会盯上自己,以及他所说的“别人苦苦追寻了一生的力量”,又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乔嘉禾一家又是怎么被卷入事件中的?还有没有其他的受害者?
他刚把一系列事件的思路串联起来,喧闹的会场中突然窜起一个白发苍苍的高个子老头。老头面戴口罩,抬手指着会场中的其他人怒斥道:
“吵够了没有?!”
方才还鸡飞狗跳的会场霎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困惑地望着老头。宁绥饶有兴致地双臂抱胸,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们中间多少人把毕生的积蓄都砸给了大医院,病情有半点好转吗?吃着几千几万块一瓶的药,打着跟药一样贵的针,住着一天几千块的ICU,钱大把大把的花出去,还不是眼睁睁看着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躺在家里等死!觋先生大能降世,普渡众生,燃烧自己救治我们这些将死之人,白白地给你们续命。你们倒是活下来了,不仅不感念觋先生的恩情,连静修的时间都不愿意留给觋先生,你们……你们这是要把先生吃干抹净啊!”
一长串说下来,老头一时气短,弯下腰来捶胸顿足,脸涨得通红。半晌,他身后一个带孩子的中年女人也站起身,激愤地振臂高呼:
“人不能不知恩图报,那是白眼狼!”
二人显然并非公司安排的托,因为连公司的人都是一脸大惑不解。这一番表忠心的疾呼似乎让其余听众感受到了些许危机感,纷纷垂下头一言不发。
或许这就是“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吧,宁绥冷笑一声,心中暗想:“他都快把你们全家吃干抹净了。”
现在跳出来公布真相,不仅起不到半点作用,还会成为这一群乌合之众发泄情绪的众矢之的,宁绥终究选择了沉默。台上的单磊反应极快,立刻就坡下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们的信赖,能拥有这样包容的顾客,我们真是倍感荣幸。必须承认,这次是我们统筹出现失误,给缘主们带来不便,我代表公司向大家致歉!”
“作为补偿,今天到场的缘主每人赠送一疗程的‘蛇草精华’。而且,此次宣讲会我们也有应急方案,请稍候片刻——”
“叮。”
只听一声钵响,会场内头戴铝锅的人们都如触电一般绷紧身体,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夷微被吓了一跳,伸手在旁边的听众眼前晃了晃,对方却没有半点反应。
“他们怎么了?”
宁绥也迷茫地摇摇头。
“叮、叮、叮。”随着敲钵声,场内众人机械地将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掌心朝上,宁绥只觉这手势极熟悉,一时却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之后,所有人嘴唇翕动,嗡嗡的念诵声响起,逐渐变得震耳欲聋:
“我有罪!我忏悔!我有罪!我忏悔!我……”
除了他俩,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这样下去必定会露馅。夷微急中生智,轻轻抱走旁边那人头上的铝锅,扣在自己头上,还不忘给宁绥也抱来一口锅,勉强滥竽充数。
敲钵声仍在继续,三下一停,像是某种催眠的技法,但不知是什么原因,催眠对他们两个不起作用。夷微睁开一只眼,小声自语:“咦?没用啊。”
身后有工作人员的脚步声,宁绥闭着眼睛浑水摸鱼,嘴里念念有词:“一方面,虽然仅成立帮信罪的前行为不成立诈骗罪的共犯,但不可否认的是,帮信罪在不法层面实际上是上游罪的共犯,只是缺乏共同诈骗的故意……”
脚步声渐轻,确认工作人员已经走远,夷微双手扶着铝锅,眼珠滴溜溜地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很快,他凑到宁绥旁边,却忘了彼此的脑袋都还被大锅桎梏着,“咣”地一声撞了个结结实实。
好在人语掩盖了碰撞声。他顾不得头痛,急促地呼唤:“阿绥,阿绥,你看。”
宁绥闻声摘下铝锅,望着前方。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抬着什么,一步一步地向舞台中央挪移。看清那物件之后,他忍不住惊呼:
“……钩皇神像?”
一次兜售假药的养生宣讲会,先是出了一个举止怪异的董事长,又与钩皇菩萨明晃晃地扯上了干系。宁绥茫然地环视着身边摇头晃脑,已然失去理智的人们,一阵阵模糊而低沉的诵经声从他们口中穿出:
“天精地髓,斯须飞灰……褪鳞祛羽,形销骨摧……蜕此凡胎,身为神傀……”
是那段寄托着钩皇怨念的咒语!不知对方使用了什么手段,场内大部分人都被神像控制了神智。主持人回到台上,用轻柔的语气诱导说:
“现在,大家将‘维度信息接收器’给予你们的‘念力’转移,集中在病灶上,感受注入那里的暖流……”
他们所谓的“念力”,大概就是钩皇怨念。这场“养生宣讲会”,俨然已成一场群魔乱舞的邪术修炼活动。而在台下的角落中,单磊被众人搀扶着,从后门快速离场。
宁绥心知不能就这么放他离开,决然地拉上夷微:
“走,跟出去看看。”
两个人顶着铝锅,蹲在地上一点点挪到门口,一闪身从门缝中钻了出去,像两株长脚的银顶蘑菇。单磊一行人还围在楼梯口,两株蘑菇只好紧紧贴在消防栓后,侧耳倾听他们交谈。
单磊看上去火气不小,他手上捏着一支烟,焦躁地来回踱步,步幅却不敢拉得过大。手下人都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与他拉开一定距离,这些人中还夹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女孩的左耳被割了下来,鲜血滴在地板上。领头的人谨慎询问:
“单董,需不需要找觋先生看看?您的病……”
“病?闭上你的狗嘴,没见识的东西!”单磊突然爆发,一巴掌甩了过去,将火气都撒到了口不择言的手下身上,“你去看看那些离死不远的老东西,他们才要找觋先生治病,我是为了长生!长生是要付出代价的!”
“变成大鱿鱼就能长生了吗?”宁绥小声嘟囔。
“长生。”夷微也在琢磨这两个关键字眼。比起单磊,那个觋先生更像是幕后操纵一切的人。
“我的时间不多了,要不是觋先生伤得太重,我也不至于想出这种办法。”单磊把烟蒂扔在地上,脚尖狠狠地碾了碾。他尖刀一般的目光投向女孩,大有一种攫取的贪婪:
“带上去,其他人守在这里,看好他们。有问题尽量自己解决,不要打扰我。”
地面还遗留着女孩流下的血,宁绥心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他跟夷微对了个眼神,刚要起身,却被夷微拉住了手腕:
“阿绥,我有个问题。”
“说。”
夷微取下了自己的维度信息接收器:“我们一定要顶着这口锅行动吗?”
宁绥一怔:“对哦,我把这茬给忘了。”
甩掉了“专业仪器”,头重脚轻的感觉顷刻消失,行动也自由了许多。眼看着一行人护送单磊上楼,另一行人回到会场,宁绥强按住心底焦躁,思考着对策:
“现在怎么办?那个孩子必须要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两个没被怨念污染,所以咒术对我们不起作用,但这也说明,受害的群体远比我起初想象得要大。怨念传播得越广,钩皇能汲取的力量就越多,也就能继续维系他们要的‘长生’。”夷微攥着拳,“韩士诚,你犯下大错了。”
他严峻得近乎震怒的神情让宁绥也有些恐惧,结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不过片刻,他收起怒意,把着宁绥的肩膀,柔声道:
“听我说,阿绥。他们掌握了你的底细,要是暴露,一定会被报复,而且以后想再接近他们就难了。交给我,我保证能无声无息地把孩子救下来。”
宁绥蹙起眉头:“你一个人?那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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