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绥没有抽出手,眼底洋溢着夷微看不懂的情绪:
“那你呢?”
这句话问住了夷微,他愣怔半晌,自嘲地一笑:“对你来说,我只适合做个过客,不是吗?”
“我有这么说过吗?”宁绥反问。
夷微开始逃避话题,他干笑两声:“怎么聊到这些了……菜都凉了,我去帮你热热。”
宁绥没有步步紧逼,给了他抽离出去的台阶,他的背影看上去寂寥而枯槁。
宁绥喃喃地:
“夷微,在镇守蠡罗山之前,你又是谁呢?”
*
宁绥一手擦着湿发,一手端着调好的符水,用肩膀撞开夷微的房门。
“喝药了。”
“我不想喝。”夷微耍赖似地用被子蒙住头。
“小孩怕喝药,你几千岁了,怎么也怕?”宁绥坐在床沿,“快点,我放了几块冰糖,就当喝饮料了。”
连哄带骗地喂下符水,宁绥端着碗起身,却被夷微一把拉回去,倒在他身上。
“今天晚上别走了,我的伤情还需要观察呢。”
说不高兴是假的,宁绥的嘴角都在上扬,但基本的矜持还要有,他清了清嗓子:
“我没那个精力观察你了,昨天一晚上没合眼,我现在困得像条狗一样。”
“可我还是很冷,阿绥。”夷微不由分说地拿走碗放在床头,又把宁绥往怀里揽了揽,“求求你了。”
他的长发拂过脸颊和鼻尖,撩拨得宁绥短暂失神,忍不住主动贴上去:
“夷微,你身上好香,是天生的吗?”
“或许吧,我也不清楚。”夷微顺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颈窝上,“你喜欢就好。”
“喜欢”两个字鼓点一般敲在宁绥心上,他想起方才夷微的话,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翻身将夷微压在身下:
“有个问题想问你。”
夷微稍稍蹙眉,两眼变得狭长:“你说。”
“你觉得我适合跟什么样的人相濡以沫,直至白头?”
“什么样的人?”夷微还真垂眸思考了起来,“首先得对你好。”
“对我好?那我要是不喜欢呢?”
“喜欢能当饭吃吗?”他揉揉宁绥的脑袋,“人的感情很多变,现在喜欢的人,几十年之后,甚至几年之后就不喜欢了。何况,两情相悦的故事本来就少之又少,不能强求的。”
宁绥的神情不再戏谑,他压低了声音:“可如果我偏要强求呢?”
他第一次在夷微的脸上看到慌乱与惶恐并存的神情,那一双眼睛含着全然知晓又不愿承认的为难,仿佛是在求他不要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吧?”宁绥想,“你在害怕什么?”
他不喜欢把人逼上绝路,比起不识趣的追问,他更喜欢诱导。宁绥只觉索然无味,随即重新躺了回去,将夷微揽进怀中:
“睡吧,我在这里。”
第32章 化羽
虽然开着空调,但身上挂着一大团暖乎乎的肉,宁绥热得浑身冒汗,一直到凌晨才勉强睡去。没过多久,他隐约感觉有个毛茸茸的脑袋不停地拱着他的下颚,还有个声音在小声唤他:
“阿绥,阿绥。”
“夷微,别闹,我困。”宁绥翻了个身,抬手想把夷微搂进怀里。他闭着眼摸摸上边,又摸摸下边,触感好像不太对。
他睁开一只眼睛,入目的不是熟悉的俊朗五官,而是——
“你怎么变成鸡了?!”
“就……神力不足以支撑人形了嘛。”夷微欲哭无泪,“我、我不是鸡,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鸡吗?”
宁绥一下子坐起来,揪着夷微的两个翅膀,把他放倒:“福生无量天尊,鸡会说话。”
“我说了我不——”
“你长得还真是怪漂亮的,没见过羽毛这么鲜艳的鸟。”宁绥眼睛亮亮的,丝毫不吝啬对他外貌的赞美,“我要是把你卖到动物园,能赚多少?”
他通体羽毛五彩斑斓,红如烈焰,金似流光,翠犹碧玉,彼此交融,双翅和尾巴上有数支金色的翎羽。头上挺立着一顶小巧的红色羽冠,颈部线条纤长流畅,羽毛细腻柔滑,闪耀着淡淡的金属光泽。尾羽从床上延伸出去,垂落在地板上,随着夷微的呼吸轻轻摇曳,所处的角度不同,颜色也在不停变化。
夷微郁闷地趴在床上任他摆弄:“你玩够了没有呀?”
“让我多玩一会儿怎么了?你还能飞走不成?”宁绥气焰嚣张,手在他柔顺的羽毛上流连忘返,“别动,这里有羽管,我帮你掐掉。”
他见过朋友养鸟,知道帮鸟掐羽管是一个对人对鸟来说都很愉悦的事情。夷微圆圆的眼睛慢慢合上,看得出来十分享受。
“喜欢吗?”
“嗯……喜欢。”
宁绥故意把手拿开,引夷微主动贴上来。夷微伸着长颈在他掌心乱蹭,他不由得含笑道:
“这么喜欢?”
“喜欢,帮帮我。”
宁绥起了坏心眼:“求我。”
夷微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蹭手心的动作没停:“求求你了,阿绥。”
宁绥本来也没打算为难他,手上的力道更轻柔了些:“吃点东西吧,也许恢复得快一些,总这么消耗下去也不行。”
“不要。”夷微依然固执。
宁绥又一次拿开了手:“吃不吃?”
“……好吧。”夷微趴在他胸膛上,“就一点。”
亲自下厨,宁绥把家里能算得上有营养的东西一股脑都丢进了锅里。端到了餐桌上,夷微看着这一盆群英荟萃的美馔,无助道:
“我个子高,是因为我生母个子高,不是因为我吃得多。”
“吃吧,吃不完放冰箱里。”
“把这么多好食材放在一起煮你不觉得太暴殄天物了吗?”
“吃吧。”宁绥剥开虾壳,喂进他嘴里,“咽进肚子里都一样,你想想,哪有给鸟吃虾的?”
难以想象夷微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把一盆都一口一口叨进去的。他金色的瞳孔泛着泪光,颤声道:
“阿绥,特别好,真的。”
宁绥鬼鬼祟祟地绕后靠近他,一把抓住他的长颈,另一只手拖住他的屁股,夷微受惊之下不停拍打着翅膀,却又怕力气太大扑伤宁绥,只好蜷着翅膀缩着长颈,尽力保持平衡:
“你干什么?!”
“我小时候在师门就是这么抓鹅的,没想到飞禽也能用。”他用额头蹭蹭夷微的羽冠,“嘬嘬嘬。”
夷微:?
他把夷微安置回床上,手还不忘趁机在鸟肚子上揩把油:
“你在家好好当鸟,我出门当狗去了。”
“又要走了吗?”
“要赚钱给你买好吃的养伤啊。”宁绥挠挠他的下巴,“在家等我,晚上就回来了,我这些天不会加班的。”
“好。”夷微留恋地轻啄他的指尖。
虽然人在律所,宁绥的心思却根本聚焦不到工作上。赵方里里外外走了一圈,找不到夷微的人影,问道:
“傻大个呢?不来了?”
“生病了。”
“生病了?牛逼。”他坐在宁绥办公桌的一角啜饮着咖啡,宁绥无意间瞥见他手腕上的那块名牌手表不见了,问:
“你手表呢?”
“呃……”赵方支支吾吾地,“送给朋友了。”
“送给朋友了?我能做你朋友吗?”他古怪的神情引人起疑,宁绥笑意渐收,目光锐利地打在他身上。
赵方慌不择路地离开了办公室:“我先走了,还有文书没写完。”
宁绥疑心已生,他看了眼时间,下意识掐指起卦:
“……怪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傍晚,宁绥望了望天色,起身拉开窗,从口袋中摸出祈的断发。
“又怎么啦?”
动心起念间,祈已经从楼上倒吊着现身,那副表情夸张的面具又一次成功吓了宁绥一跳。
“你能不能采取一些正常的出场方式?”
“我又不知道你不喜欢。”祈纵身一跃,翻进办公室,“嚯,你这里真宽敞,我以后能常来坐坐吗?”
“随你。”宁绥无谓地耸肩,“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找我?大鸟废了?不至于吧。”
“他太惹眼了,所有人都在避着他。”
宁绥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匣子,匣子中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珠。
“帮我把觋先生钓出来。”
见祈出现了罕有的沉默,宁绥解释说:“不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算是处于统一战线。”
“我不是这个意思。”祈捏着那枚玉眼,仔仔细细端详一番,语气变得有些严厉: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就敢随便拿出来?”
“什么?”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祈把匣子也一起揣进怀里,“不怕我拿着它跳反?”
“我不觉得以觋先生的行事风格,会接纳你作为走狗。”宁绥话说得很直。
“拿捏人心的本事一点没减。”祈别无选择,转身欲走时,宁绥又叫住他:
“归诩是谁?”
“归、诩?”祈扭过头,两手一摊,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我怎么知道?”
他看上去不像撒谎。宁绥不免失落地摆摆手:
“走吧,不送,欢迎下次光临,我也该回家了。”
一路上宁绥归心似箭,按喇叭的次数都比往常多了些。还在开锁时,他便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爪子抓地的摩擦声,在门前停住。刚把门拉开一个小缝,毛茸茸的鸟脑袋便伸了出来。
“已经在门口等着我了?”宁绥忽然感受到了类似养宠物的快乐,蹲下来抚摸着他光滑的羽毛:
“感觉好点了吗?”
夷微不说话。
“还是不舒服?”
夷微保持沉默。
宁绥心里暗暗打鼓。一般来说,孩子静悄悄,必定作了妖。他试探地问:
“你不会把我房子过户了吧?”
夷微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只叫宁绥自己猜。
宁绥没敢开灯,打开手机电筒缓步在屋中逡巡,及至来到次卧,他两手一垂,有如晴天霹雳。
大价钱买回来的窗帘,被烧得只留了一角。
“晒太阳晒得太入迷,没注意,尾巴把窗帘燎着了。”夷微讪讪地。
宁绥僵硬地转身看着他,神色复杂:
“没事,真没事,是窗帘的问题。它都看见你在晒太阳了,怎么不自己躲远点?”
“你、你别生气,是我的错,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你的错,只是一面窗帘而已。”宁绥走到近前,把残存的一角扯下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爱情使人盲目,宁绥。”他对自己说。
人类身上最灵巧的莫过于双手,正是这一双手,创造了太多其他自然造物所不可能的奇迹。
比如开锁。
宁绥自顾自洗着澡,试图屏蔽夷微用喙敲门的铛铛声。
“我在洗澡,你非要进来干什么?”
“那你非要把我关在外面干什么?隔着浴室门还不够吗?”
“浴室顶上是空的,怕你飞进来。”随口开了个玩笑,宁绥岔开了话题,“嘉禾休学了,父母都死于非命,她想先查清楚真相,再恢复学业。”
“嗯,她毕竟还是个孩子,需要一段时间接受。”
“这边的事结束后,跟我一起回师门一趟吧。”
“你,带我一起?”夷微的语气难掩惊讶。
“嗯。怎么?不想去?”
“没有没有。”夷微连忙解释,“我还以为,你不想让家人知道我的存在呢。”
宁绥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夷微细想不对,问:“这边的事?什么事?”
“还有个装神弄鬼的老头没抓到呢。把他押回麻姑山,今年的法官绩效考核就差不多了。”
他接着淡淡道:“顺便帮你报仇。”
夷微想说些什么,宁绥却打开了锁,虚掩着门说:
“毛巾晒完忘记收了,去阳台叼给我。”
饲养这么一只受伤的大型飞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当早上被巨大的压迫感闷得快要窒息时,宁绥就知道,那是夷微沉甸甸的鸟屁股,不偏不倚地压在他脸上。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试图劝阻,因为都是无用功,第二天他还是会这么做,在宁绥马上发火之前拍着翅膀蹦跶着跑掉,还要张开嘴“嘎嘎嘎”地发出快活的怪笑。
“二百鹉。”他很快荣获宁绥赐名。
除了要在相处模式上处处让步,宁绥还要提防随时有可能上门的警察。他把洗完澡的夷微绑在阳台上自然风干之后,不知是对楼的哪个人举报,很快便有警察来敲门:
“有人举报你在家里饲养濒危野生动物,请配合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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