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像一块用久了变得干硬的海绵,浸泡在如水的悠闲中,又渐渐变得松软。宁绥闭上双眼,倚靠着座椅靠背,头不受控制地向窗边欹斜。
就在他即将撞上玻璃时,一只手垫在了他太阳穴边。宁绥懵懂地睁开眼,目光正好对上夷微含笑的眼瞳。
那一对金色的瞳孔没有半点掩饰的意思,视线坦然地在宁绥的面庞上流连,似乎是在描画他五官的轮廓。眼尾稍稍上翘,却不是揶揄的意思,反而多了些新奇和爱怜——很像人发现睡成一团的猫猫狗狗后会露出的表情。
真是一张漂亮的脸蛋啊,宁绥不由自主地想。
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毕竟还在尴尬的冷战期间,宁绥迅速挪开了目光,坐正身体。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要是再这样对视下去,夷微很可能会直接上手揉他的脑袋。
“在听什么?”
夷微也不见外,伸手取下他左耳的耳机,给自己戴上,宁绥不动声色地切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歌曲。歌声流入耳中,夷微眼前一亮,惊喜地瞪大眼睛,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
要是在以前,要是对其他朋友,宁绥大概会嗤笑一声说“跟傻子一样”,但这一次,他把尖酸刻薄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下车记得还我。”
到达下榻的酒店时,已经临近傍晚了。宁绥和乔嘉禾陪着兴奋的夷微在海边的夕阳下疯跑了半个小时,才来到酒店大堂办理入住手续。大堂门口摆满了宜元生物科技的广告,宁绥留了个心眼,上网查了下这家酒店的底细。
不出所料,也是宜元公司的产业。
沙发上坐着一个高个子的长脸男人,穿一套合身的灰色西装,两三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畏怯地候在他身边,脸上还挂着泪,看样子是刚挨完骂。见他们进来,长脸男人忙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迎上前来:
“哎呀,您好您好,是来参加我们宜元公司活动的吧?”
“嗯,对。”宁绥点点头,“他们是家属。”
“好好好,您这边请。”长脸男人带他们到前台,“我是公司的总监,各位叫我小孙就好,这是我的名片。吃的住的有什么不满意,随时可以跟我反映。”
“麻烦孙总监了。”宁绥礼貌地接过名片,又转向前台工作人员,取出自己的身份证。工作人员面露难色,说:
“我们这边只剩一间大床房和一间双床房了,您几位看看,能不能协调一下?”
她指了指沙发上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女人:“那边的阿姨是一个人来的。”
一旁孙总监的笑容更加谄媚:“通融通融嘛。确实是我们的问题,我刚刚还因为这茬把他们训了一顿,来之前没统筹好人数。”
三人面面相觑,夷微一把揽过宁绥的肩头,率先开口:“那就我们两个睡一张大床嘛,嘉禾和阿姨睡双床房,刚刚好。”
宁绥耸耸肩膀:“我没意见。”
乔嘉禾宽慰地向孙总监笑笑:“我也没有。”
“好,那咱就这么说定了,您多担待。”总监大喜过望,“来,我帮你们提行李。”
他弯腰拎包的动作带起了西装外套和衬衫,露出了腰部的皮肤。宁绥歪歪头,发现那里竟鼓起了一簇黑色血管,不仔细看,竟像是什么特别的印记。
而这个印记,方才班车上的司机也有,只不过是长在了后颈。
“……企业文化么?”宁绥自言自语。他没多说什么,一行人跟着总监进了电梯。半小时后,三个人又乘电梯回到一楼,目的地是海滩的一家大排挡。
虽然已经立秋,炎夏的余威仍未完全退去,空气里还是弥漫着潮热的闷感,只有不时吹来的海风能稍微缓解。大排档室内的座位已经占满,宁绥只好在室外挑了个空桌,坐下来点单。
乔嘉禾兴奋地向他们推荐:“烤牛蛙好吃,我们学校里面有一家专门做牛蛙的,我经常跟舍友一起去吃——因为老板会给学生打折,你们尝尝。”
“我不吃,我怕它在嘴里蹬我。”夷微看着菜单上牛蛙矫健丰硕的身姿,唯恐避之不及。
“你不吃我吃。”宁绥嗤笑一声,“喝点吗?”
上次酒后的阴影似乎依旧笼罩在夷微心间,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把问题抛了回去:“随你。”
“那我来两瓶啤的。”
夷微却又谨慎地出言阻拦:“你喝酒上脸,还是少喝一点吧?”
宁绥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苦笑:“你害怕了?”
“害怕……我有什么好害怕的?”夷微偏过头,赌气也似地说,“那我也要。”
虽然某种意义上来说正中下怀,但宁绥心里却没那么得意,反倒有一种空落落的酸涩。他并不喜欢醉后那种失控的感觉,他习惯了一切都尽在掌握,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总有些事,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
比如他的心。
“算了。”他改了主意,“还是喝饮料吧。”
这两人之间不太对劲。乔嘉禾看看宁绥,又看看夷微,隐约猜出来点苗头。她识趣地没有声张,埋头苦吃凉拌菜,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观察两人的表情。
心事重重下,连烧烤都变得索然无味。宁绥将杯中饮料一饮而尽,望向远处的海天相接,说:
“还是年轻的时候纯粹,那时宿舍四个人出来吃饭,省十块钱都能开心一晚上。”
夷微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点羡慕你的同学。”
“羡慕他们干什么?”
“因为他们见过你最纯粹最青春的样子,而我错过太多了。”夷微故作轻松地笑笑,“以后可能也补不上了。”
“其实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宁绥毫不留情地掐灭他的幻想,“他们都嫌我性子太闷、太直、不懂变通。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后,带教律师也为此骂过我,我那天晚上一个人喝到凌晨三点,然后痛定思痛,下决心以后要做一个圆滑自私的坏蛋。”
他泄气地把杯子放回桌上:“结果你们也看见了,失败了,我做不到,所以大家都不喜欢我。”
“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在这个社会,不学着八面玲珑一点,就是找不到出路。”
“我问,谁说不喜欢你呢?”
闻言,宁绥愣了一下,心里开始遐想夷微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可他也知道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自己不是没脸没皮的人,没有回应的主动是会累的。
他如果真的想承认,他早就承认了,不是吗?
“呵,我猜的。”宁绥耸耸肩,没有允许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还是不甘心吧,宁绥。”他想。
*
“你一定要离我那么远吗?”
睡前,宁绥又要了一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蜷缩在床角。夷微单手支着脑袋,看他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好笑之余还有点怅然。
“你要是不想跟我一起睡,我打地铺也可以的。”
“不用。”宁绥声音闷闷的,依然不肯往床中间挪一挪。
夷微叹了口气,从侧躺变为平躺:“老实说,以前在天上的时候,我从来没跟别人睡过同一张床。”
鬼使神差地,宁绥转了转眼睛,冒出一句:
“我跟别人睡过一张床。”
片刻的沉默后,他隐约听见夷微转身的声音,被单布料轻微地摩擦。宁绥后背的汗毛莫名竖了起来,是感知到身后有人注视才会产生的反应。
夷微的声音轻轻的,收敛了笑意:“是……跟谁?”
宁绥也不清楚自己刚刚为什么突然那样说,他明知道那句话是有歧义的。而夷微显然也没有仅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他俩的对话,不然何必变换语气?
可是,夷微的在意和追问似乎让自己心下泛起了一股得意的暖流。宁绥嘴角微微上扬,却还装傻也似地回答:
“特别小的时候跟爸爸妈妈睡一张床,爸妈没了就跟师兄睡一张床,青春期才开始一个人睡。工作之后有次出差跟带教睡一张床,他很胖,常年抽烟,一身烟味儿,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我一整晚没合眼,第二天差点在法庭上睡着。”
夷微好像松了一口气。
“奇怪。”宁绥心里想。既是在说夷微,也是在说自己。见他态度有所缓和,夷微悄悄从背后搂住他——竟然没有被推开。
“睡不着吗?”夷微低声问。
“越想睡,就越睡不着。”
夷微顺从地收紧了臂弯,像哄孩子一样轻拍着宁绥的身体:“害怕吗?”
“没有,只是有一点焦虑,总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放轻松,我在这里。”夷微伸手盖住了他的眼睛,“我在识海里给你唱首歌吧。”
“你不是说非必要不要神识传音么?”
“现在就很有必要。”夷微低低一笑,轻柔的歌声在宁绥脑中响起。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有些熟悉……”宁绥呓语着,“……在哪里听过呢?”
夷微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歌唱。声音婉转悠扬,低吟浅唱间,抚平了宁绥的不安。夷微分辨着他的呼吸声,确认已经平稳后,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却又难以自制地一直向下,轻啄他的唇:
“睡吧,梦里相见。”
宁绥的睫毛微微翕动。
第36章 深潜
他们是被手机振动声惊醒的。宁绥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接通后,只听乔嘉禾压低声音急急地要他过去,背景音里还有女人呕吐的声音。
“又睡不成了。”他爬起来换衣服。
整个酒店静得出奇,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他们连半点喧嚷都没听见。宁绥紧握昭暝剑剑柄,轻敲了敲房门,低声呼唤乔嘉禾。
“嘉禾,开门,是师父。”
“啊!离我远点!不要过来!”房内忽地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而后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就在夷微马上要抬腿踹门时,乔嘉禾终于打开了房门。
“师父,我、我也不知道阿姨怎么了。”她被吐了一身石油似的絮状液体。那些液体仿佛有生命,从她身上滴落到地板后,还会长出根根触手,向四周爬行蔓延。
“带上换洗衣物,去我们的房间洗个澡,这里交给我。”宁绥把自己的房卡交给她,快步进入屋内。
那六旬女人昏昏沉沉地坐在床沿,嘴里兀自嘟囔着什么,脚下积了一滩黑水。二人还未靠近她,她便猛地仰起头,嘶哑着嗓子怒吼:
“不要过来!”
“阿姨,你冷静一点,是身体不舒服吗?需不需要叫救护车?”宁绥尽量与她保持一定距离,手持昭暝护在身前,防止她突然暴起伤人。
“她已经不是下午那个人了。”夷微缓步上前。
卫生间还亮着灯,宁绥循着光望去,马桶已经被黑色粘稠液体填满,还溢出了很多,几乎覆盖了卫生间的地板。一种莫名的知觉促使宁绥掀开女人的衣服,果然,她腰间也有与经理和司机相同的一簇兰花状黑色血管。
女人再次垂下头,这一次,他们终于听清了她口中所言:
“红白双飞燕,一盲一欢颜。”
“若闻角嘲哳,疾走莫妄言。”
二人还在消化这几句话的含义时,女人又是触电一般悚然一惊,两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尖叫:
“从我身上下去!离我远点!”
每隔上几分钟,两种不同的神态和语气就会在女人身上交替出现,完全像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待女人暂时安静下来,夷微将手搭在她的头顶,阖眼感知:
“是两个魂魄在争夺一副肉身。”
他捏着女人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重瞳金光微现: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女人无意识地呓语:“我叫……斗梦华……家在蓬河坝。”
“你姓斗?”宁绥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夷微解释,“据说城郊那边以前战争年代就叫蓬河坝。”
沉吟之间,女人又开始控制不住地自残,指甲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夷微不耐地叫停:
“打住,再折磨她,我就让你灰飞烟灭——为什么要跟别人抢肉身,你自己的呢?”
“我的……我的……”自称“斗梦华”的魂魄被夷微的神威震慑,终于肯镇静下来与他们交涉,“我记得我早就死了,可醒来之后就成了这副样子。”
“死了?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女人顿时红了眼眶,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天上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穿红衣服,另一个穿白衣服,都戴着奇怪的面具,是传说里屠杀我们全族的人。紧接着守村人吹起了号角,我们就慌不择路地逃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结果……有一个小孩因为害怕哭出了声,被红衣人发现,我立刻扑上去救人,然后就晕死过去了。”
所以,红白双飞燕,一盲一欢颜……
“是祈和瞽。”宁绥笃定道,又接着问:
“你醒来后,有遇到跟你一样的斗氏族人吗?”
“有,我跟着这副身体真正的主人去过几次宣讲会,那里绝大多数人都与我们相似,同样是两个魂魄共占一副肉身。”
说完,女人一阵反胃,捂着肚子,又吐出了一大口黑色液体,其中还混着零星的虫体,在絮状物之间挣扎蠕动。这一次,黑色液体散发出了刺鼻的难闻气味,夷微掩着鼻子,用卫生纸垫着捏起一条虫,拿在眼前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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