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倮塔。”
闻言,宁绥心下一沉,当即联想到了参加宣讲会当天,他在地下室的大瓮中发现的那些虫尸,试探问:
“蛇草精华?”
“将族人魂魄寄入蛊虫,再用钩皇怨念维持不散,制成药品引诱人服下,使蛊虫找到宿主,荒魂找到肉身。钩皇怨念又会不断腐蚀体内原本的生魂,等到时机成熟,便可将其吞噬。”
夷微垂眸,推测出了整个过程。宁绥拧着眉头:
“与夺舍本质上没有区别啊。”
“不论是人傀还是尸傀,都只是被腐蚀的不同阶段,而庞净秋之所以变成那副样子,也是因为原本的魂魄被人取代。一旦被彻底腐蚀,后果不堪设想,乔兆兴杀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那个强占了她身体的怪物。”
但宁绥想到了更为可怖的事情:
“这么说来,这座酒店里的游客……”
思及此处,两个人身上的汗毛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他们夺门而出,刚好跟洗完澡归来的乔嘉禾打了个照面。宁绥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房间,叮嘱说:
“阿姨现在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你们两个好好待在屋里,上次给你的天蓬尺没丢吧?”
乔嘉禾从床头摸出那柄天蓬尺,珍重地握在掌心。
宁绥揉揉她的头发:“好,别怕。记住千万不要出去,等我们回来。”
确认房间门已经锁好,二人从这一层开始逐间排查。他们一间间地敲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宁绥颓败地倚在一扇门上:“怎么办,一个人都没有。”
头顶的楼道灯忽明忽暗,“啪”地一声响后,灯管爆裂开来,碎片堪堪擦过宁绥的脸,惊得他一个趔趄闪开。黑暗中,夷微合上眼睛,只用神识感知周身的一切。
良久,他睁开眼,眼神变得锋利:
“不对,下面有东西。”
二人缓步踱到楼梯窗口,打开窗户,探头向下眺望。从这里极目远眺,能够清晰地看到陆地与海洋的界限,夜幕将海滩包裹在一片幽深的寂静之中,耳边唯有海浪与夜风的回响。
月光稀薄,如同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只洒下斑驳而黯淡的光影,不足以驱散周遭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咸湿味道,混合着远处不知名的腐殖质气息。海风挟刺骨的寒意,穿梭在稀疏的礁石间,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海浪以一种不规律的节奏拍打着岸边,每一次撞击都激起层层白沫,随后又迅速退回黑暗中,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扭曲的水痕。
而原本应该在星光下闪烁着幽幽冷光的沙滩,却也蒙上了一层压抑的阴霾。宁绥扶正眼镜,仔细辨别那沙滩上的暗影,却发现——
那些既不是雾气,也不是阴云,而是乌压压的人。
不,他们的样貌已经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长着四肢与大脑的,介于人类与深海怪物之间的恐怖生物。沙滩上所有人都呈现出弯腰蹲伏的姿势,争先恐后地拥挤着向海岸线前进。在踏入海浪的瞬间,他们似乎经历着某种痛苦的蜕变,身体在海水的浸润下变得更加肿胀、畸形。
头顶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溺水者呛水咳嗽发出的含混音节,几滴带着腥臭味的液体滴了下来。宁绥仰头向上看,一个人傀攀附在建筑外墙上,已经异化的上下颌合不住,致使涎水滴落。
它的目光却没有落在窗内的二人身上,而是带着一种狂热的光芒,投向远处深邃的海洋,好似在期盼,抑或是迎接那潜藏其中的什么存在。但它的四只爪子尚未完全异变,五指勾着墙面,还在不停打滑。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傀跌落楼下,鲜血和体\液飞溅,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宁绥愕然地不住后退,被夷微揽进怀里,两手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夷微托着他翻上窗台,从窗中飞身跃下。
“抱紧我。”
呼啸的晚风几乎屏蔽了听觉,有些恐高的宁绥只得把头埋在夷微的颈窝里,不去看下方的景象。
两脚终于稳稳落地,他们放轻脚步,混入沙滩上的人傀中。仿佛有两个世界在这里交汇,一个属于人类,一个则属于深海的未知。
“喂,哥们儿,醒醒,听得见我说话吗?”宁绥拉住一个人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些人傀的皮肤变得粗糙而坚韧,其上覆盖着异样的纹路,一如古老化石龟裂的痕迹,四肢变得异常修长,指尖演化成了锋利的爪子,曾经明亮灵动的眼睛,如今已填满空洞,瞳仁变作暗淡的灰白色,看不见半点光亮。
人傀显然没听到他的呼唤,仍旧摇摇晃晃地走向海中。宁绥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按倒,拖到一边观察。
他们的脊椎似乎被某种力量拉长,使得他们能够自在地在海水中游动。胸腔也变得异常宽阔,也许是为了能够容纳更多的空气,以适应深海的高压环境。而那些曾经柔软的腹部,如今也被坚硬的甲壳覆盖。
就在此刻,海的深处隐约传来低沉而悠长的咆哮——有什么正在呼之欲出。
海浪不再是简单的涌动,而是化作了无数疯狂挣扎的触手,相互绞缠缭绕,仿佛海底的庞然大物正在苏醒,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海水也好似沸腾,颜色由深蓝转为血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诡谲的死寂之中,有细微的摩擦声劈开空气,向他们袭来。二人都觉察到了危险的靠近,剑风裹挟着焚枝长枪,迅雷般破空而去,被砍掉的半截猩红色肉柱喷溅着腥臭的粘液飞出。
有那么一刻,宁绥开始痛恨自己那副新配的眼镜,让他在第一时间就看清了眼前景象的细节。
第37章 交缠
那确实是个庞然大物,本就惨淡的天色在祂的身影下更为昏暗。无数触手从这副身躯伸展出来,如同活物般扭动,每一条都覆盖着湿漉漉、黏糊糊的鳞片,末端是尖锐的钩子或吸盘,轻易地将那些人傀串在触手上,然后送进身躯下方的口器。
口器中布满了锋利的牙齿和锯齿般的舌头,咆哮正是从这张“嘴”里发出,每当祂张开巨口,都能看到一个黑洞般的喉咙。
怪物的头顶则是一只硕大无朋的眼睛,竖瞳重新锁定在他们二人身上。包裹瞳孔的皮肉上排布着鳞片和倒刺,大大小小的肉囊隆起,粘液从中不断流出。眼睛的四周生出无数触手,虬曲在一起,蠕动着伸向他们。
而在凹凸不平的脓瘤和褶皱之间,是失踪已久的单磊的头颅。
祂有多高?一百米……或者二百米?海面上只是祂身躯的一角,却足以遮蔽天云,波涛汹涌下还荡漾着无边无际的暗影,无法估量。
面对比自己大了几百倍的生物,本能的恐惧和绝望迅速掌控了理智。宁绥只觉全身都被钉在原处:“这是什么……加坦杰厄吗?”
“祂是加坦杰厄,那我们是什么,迪迦吗?”夷微显然也慌了神,“你不会要问我相不相信光吧?”
“不行,不能让祂上岸!”宁绥拔剑出鞘,引雷结成一道海上屏障,阻挠怪物登岸。
夷微嘴上怯懦,却下意识将宁绥护在身后,率先踏风而上,凌空一跃翻身躲过触手的鞭打,又借着触手的推力得以近身,几个翻腾跳跃后渐渐靠近昏迷的人傀。宁绥剑随意动,远远挥出剑气劈断那些此消彼长的触手,协助夷微救人。
可是触手实在太多了,劈断一波还有另一波,夷微躲闪不及,被其中一条缠住腰身,远远抛到沙滩上,吐出一口鲜血。宁绥正欲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夷微厉声叫住:
“别过来!”
每吞下一批人傀,怪物的体型便又胀大几分。夷微的两手陷在沙中,摇摇晃晃地支撑起身体,踩着巨眼的上眼睑,唤出焚枝,红色光芒从他掌心流转至焚枝枪身,最后汇聚于枪尖。
他奋力将焚枝扎进巨眼瞳孔,怪物吃痛,眼下的口器发出沉闷的嘶吼,并开始极力摇摆身躯,试图将夷微甩落。宁绥口中念咒,将昭暝高高抛出,直刺向巨眼,又是一记重击。
口器的嘶吼戛然而止,原本鼓胀的躯体也迅速干瘪坍塌,溶成一滩四处喷溅的血脓。夷微挟着几个未被吞噬的人傀回到岸边,却因力竭脚下不稳,差点抢倒,被宁绥一把搂在怀里。
他吐掉口中残余的鲜血,颇有些得寸进尺,将整个身子挂在宁绥肩上,硬拗出了一条虚弱又委屈的声线:
“好痛啊。”
宁绥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发,仍保持着持剑的警戒姿态:“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
“单磊!”宁绥抬手掐诀,先是引雷光击倒所有不受控制的人傀,而后用真炁将单磊尚有一息的残骸桎梏在半空中。
除了一颗肿胀的脑袋,他颈椎下连缀的只剩一串内脏和些许骨架,其余的组织器官都随着方才的爆炸而撕裂消融。宁绥剑尖点地,厉声喝道:
“警察到来之前,你最好如实交代。”
先是一阵癫狂的、绝望的大笑,那颗头颅以一种夸张而诡异的方式扭动,两眼鄙夷地向下俯视着二人。宁绥被他这一瞥勾起了火气,又补充了一句:
“不要指望觋先生能来救你,他已经在我们这儿吃过苦头了。”
“觋先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单磊仿若听到了什么笑话,“他也不过是一个病得快死的废物罢了,他说救我,结果就是把我变成这副样子。”
“说清楚点,什么意思?”
单磊闭上眼睛:“我早年遗传了父母的短命基因,再加上经商创业,常年应酬,三十岁出头就得了严重的癌症。那时候我女儿刚出生,我真的不想死,我在医院砸了大把的钱,器官移植也做过,但过不了几年又复发了。于是我开始寻找江湖术士,能续上几年的命也好。”
“那些人大部分都是骗子,直到我遇到了觋先生,哦,那个时候他还叫斗良弼。他说……他有办法治好我的病,但我要替他做事。我在医院有些人脉,那里时常有被抛弃的婴儿,我把那些孩子带回来交给他,炼成小鬼为他续命。”
说到这里,单磊颇为自嘲地笑笑:“他的法子还真有用处,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的病症就好得差不多了,他又开始承诺让我‘得道升仙’,我开始死心塌地地为他做事。他知道我的生意,便要我替他卖药,起初是他自己炼的尸油,到后来……就成了你们知道的‘倮塔’。我绞尽脑汁包装成普通的药品,又打通渠道售卖,还四处散发广告,吸引各种人来听他的讲座……既是为了赚钱,也是为了他的计划。”
“他都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吗?”
“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罢了,他怎么可能把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单磊苦笑着,“我已经成这样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我的妻儿看见我这副样子,应该也不想认我了。”
恰在此时,宁绥身侧的一个人傀全身悚然一震,猛地坐起,惊慌道:
“我怎么在这儿?”
一如方才房间里的那个六旬女人,此人也在两种情态中反复切换,时而惊恐万状,时而暴躁易怒。末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喃喃道:
“我怎么……在别人的身体里?”
只听一声惨叫,那人的神态终于安定下来,恢复了原状。夷微抱臂拧眉道:
“那缕魂魄……不愿占用别人的肉身,自行魂飞魄散了。”
男人的吵嚷声惊动了更多的人傀,一时间,无数神魂为了一具肉身彼此争斗起来。有甚者甚至要对肉身的原主下杀手,被宁绥当机立断拦住,一击令其灰飞烟灭。
他向天擎起昭暝剑,高声喝道:
“想转世投胎的斗氏族人,全都听我的号令,我是北极驱邪院的授箓法官,只要你们不伤害他人性命,我保证能将你们所有人送入酆都地府再入轮回,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争斗的人群被昭暝的威势所慑,纷纷安静下来。宁绥亮出挂在腰上的令符,指挥道:“跟着它走,它会带你们回到北帝派祖庭麻姑山,掌门丹启道长邓向松会安置好你们的。”
无数缕淡色的光亮从人群中飘荡至半空,随着令牌飞去的方向离开海滩。宁绥剑指一动,单磊的残骸也被牵引到身前,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怪瘆人的……还是丢给条子吧。”
单磊也不反驳,只说:“我都成这副样子了,警察能管吗?”
“你就是只剩一张嘴也归警察管,放心吧。”
说完,宁绥一手拎着他的脑袋,一手拨通报警电话,还特地嘱咐民警来的时候做好心理准备。
*
金色的圆轮跃出海面,万道霞光倾洒而下,被浪花送到岸边。清凉的海水漫上足尖,将双脚和脚踝都浸泡其中。
夏末时节,日出还是比较早,乔嘉禾爬不起来,赖在酒店里睡懒觉。二人回到海边坐了一整夜,从月明星稀到千里熔金,彼此始终无言。
“在想什么?”夷微忽地开口。
“没什么。”宁绥摇摇头。
他低下头,手指拨弄着沙砾,却被夷微揽住腰拉过去,被迫跨坐在他腿上。骤然拉近距离,宁绥的脸立刻涨红,眼神不自在地定格在海平线。
“看着我。”
宁绥强装镇定,与他对视。
“你是不是想听我说什么?”
“没有。”
夷微低头思忖着,末了,他抬眼直勾勾地凝望着宁绥,眼中全无笑意。
“……我喜欢你。”
仿佛是怕宁绥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将下巴搁在宁绥的肩膀上,又重复了一遍:“阿绥,我喜欢你。”
“胡说八道。”宁绥忽然慌乱起来,用力推开他,“你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比起愤怒、委屈,宁绥更多的是恐惧。当这句话真真切切地落在他面前时,他反而想退却了。可惜夷微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根本不给他逃离的机会,两人的气息和温度都慢慢交缠在一起。
夷微的手从西装外套底端探进来,隔着轻薄的衬衫布料从下到上摩挲他的腰椎:
“别动——我昨晚吻你的时候,你其实根本没睡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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