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谈间他们来到了那座高大建筑的底端。整座建筑形似吊脚楼,依山势而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楼体以原木为基,数十根粗大的木柱深深嵌入岩石之中,屋顶则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檐下挂着铜铃,风过时铜铃清脆作响。
如果不去看楼顶被高高吊起,受风吹日晒的奴隶,这里还算是风景宜人。
楼前的守卫见他们前来,举起了手中的石杵。夷微换了一副温和的笑脸,迎上去用当地语言交涉。
话说到一半,他拿出手机展示给守卫。守卫脸色一变,转身上楼。
“他们去向族长上报了,很快就能回来。”
不一会儿,先前的守卫便折返回来,示意他们跟上自己。众人拾级而上,直至楼顶。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坐在中央的竹椅上,他的右腿残疾,膝盖以下全部萎缩。衣着虽然简单,但用料轻盈,版型合体,相比起外面的底层民众,也算是奢侈了。
想来他就是蠡罗山族长云权。
可是,宁绥观察到,他的身上并没有那些鳞片和羽毛的痕迹。
“客人,好,坐。”男人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云权,叫,我。”
云权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位不速之客,在宁绥和夷微身上稍作停留,脸上笑意未减,但眼底明显泛起了一阵寒意,被宁绥敏锐地察觉到。奴仆为他们一一斟了水,一路奔波下来,乔嘉禾渴急了,说完谢谢便要喝下去,却被夷微有意无意地用手肘撞掉了杯子。
她看见夷微冲她眨了眨眼——水有问题。
“我们是外来的探险队,在森林里迷路了,偶然找到了这里。”宁绥放慢语速,连带着手上动作向他解释。
“知、知、欢迎。”云权急迫地点头。他指了指宁绥的手机,说:
“韩,你们,一起?”
他是在试探他们认不认识韩士诚吗?宁绥摸不清,谨慎地反问:
“韩?是谁?”
“噢……”云权了然地点点头,看上去是放心了。
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找到并救出云弥,几人不约而同地向楼内张望,却始终没看见有年轻女子的身影。
“您看,可不可以容留我们休整几天,山里天气多变,路不好走。”夷微开门见山,随后从背包中取出一大袋压缩饼干,“我们可以用这些东西交换。”
韩士诚的调研文章中提及过,他正是用从山外带来的压缩饼干,博得了蠡罗山民的信任。虽然对于山外人而言,压缩饼干只能用于应急补充体力,但对于蠡罗山民而言,高甜的食物与稀世佳肴无异,且只需要一小块就能填饱肚子,无疑是进食的最好选择。
云权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奴仆好好招待,显然是把他们当成了座上宾。他们刚刚起身,楼下忽地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声,回荡在空中,格外刺耳。他们向下看去,居然是方才村口的女人,她追逐着被人强抢走的孩子,却被远远落在后面,无力地瘫坐在地,大声哭嚎。
“镇蠡节,准备。”云权向他们解释,挥手让守卫去解决事件,又转过来赔笑说,“请,请。”
几个人彼此对视一眼,无言达成共识:
得跟上去看看。
随着云权的奴仆来到下榻的房子,他们没敢当着奴仆的面整理行装,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看得出来,云权已经尽力为他们安排了条件最好的居所,但窄小的空间、四面透风的墙和粗糙的铺盖还是让他们为之沉默。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自己带了床上四件套。”宁绥说,“简单吃点东西吧,然后我们出去逛逛,这个云权给我一种笑面虎的感觉。”
还不待他们把食物拿出来,奴仆便杀了个回马枪,手里端着两大盘菜肴:一盘黑黢黢的,还在蠕动;另一盘则用火烤炙过,散发着肉类独有的香气。
“神、恩赐,请用。”奴仆同样操着蹩脚的口音。
“好的,好的,谢谢。”几人的神情都有些难看,实在难以想象这盘里的东西能入口。那奴仆却迟迟不愿离开,似是要看他们吃下去才肯安心。
如是僵持了半晌,乔嘉禾看看邓若淳,邓若淳看看宁绥,宁绥又看看夷微。夷微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捏起一条黑色肉虫放进嘴里,艰难地咀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奴仆满意地放下盘子离去,夷微一指自己喉间的穴位,吐出一滩黑水来,黑水中还有白色的虫卵。
“是倮塔。”邓若淳掰开一只虫子,“刚才他给我们喝的水,里面也有虫卵。”
“我的太华西真万炁祖母元君啊,我做鸟的时候都没吃过虫子。”夷微用随身带来的水不停漱口,因为动作太急,呛到了自己。宁绥温柔地帮他顺气和擦嘴,然后凑到他耳边轻轻说:
“你今天晚上不准碰我。”
夷微更崩溃了。
他们拣出几枚虫卵,连同倮塔一起封入带来的密封袋中,抽干袋中空气,留作证据。宁绥的目光投向另一盘肉,想起夷微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那不会是……”
“人肉。”夷微干脆利落地回答。
方才的香气短暂诱引出的食欲全变成了恶心,三人一起夺门而出,把着门口的大树呕吐。夷微一个人默默收拾好了残局,递给他们一人一瓶水:
“记住,不管谁问起来,你们都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倮塔在山民眼里,跟你们常吃的炸鸡薯条没什么区别。”
头顶传来一阵鹰隼的唳叫,在晦暗的天色下更显凄凉和阴森,夷微望向鹰飞去的山腰,说:“走吧,带上相机,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准备欢庆镇蠡节的。”
不同于方才的一片沉闷死寂,他们再出门时,还未走远,便听不远处一阵人声鼎沸,一群奴隶站在外围,将里面围了个水泄不通。不时有拳拳到肉的击打声和痛呼声传出来,引起人群阵阵喝彩欢呼。
原来是一处擂台。
众人走上前去围观,那守擂的大汉身材魁梧,肌肉虬结,一双铁臂似有千钧之力。挑战者纷至沓来,但都不过数个回合,便会被他击败。邓若淳看久了,不免摩拳擦掌:
“我想跟他碰碰。”
宁绥不免惊讶地张大嘴:“你小心点,打不过就跑。看他那体型,一拳能抡死三个你。”
“啧,对你哥怎么一点信心都没有?好歹也是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奖的。”邓若淳一个翻身跃上擂台,挑衅似的向擂主招招手。擂主颇有些不解且恼怒地望着他,活动了一下手腕。
随着一声铜锣响,擂主猛然暴喝,身形一晃,已至邓若淳面前,一双铁拳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取邓若淳胸口。邓若淳身形微侧,如同一片随风飘荡的落叶,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这雷霆一击,同时右脚轻点地面,身形暴退数尺,拉开了与擂主的距离。
见一击不中,擂主怒火中烧,再次发动攻势,这一次,他不再急于进攻,而是步步为营,逐步缩小与邓若淳之间的距离,邓若淳则游走于擂主四周,让擂主连其衣角都摸不到。
“有点东西啊。”宁绥眉头稍稍舒展。
正当众人以为这将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时,邓若淳突然改变策略,身形一顿,竟主动迎向擂主,双手轻轻一搭对方的肩头。擂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几步。邓若淳随即身形一侧,借助擂主失衡的瞬间,右手成掌,轻轻一拍其腰间,同时左足横扫,擂主庞大的身躯竟被这一拍一扫,整个人凌空飞起,重重地摔落在地。
全场寂静片刻,随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那些原本围在台下的奴隶们纷纷上前来,将邓若淳高高抛起,扔进了一台轿子,扛起便走。
“哎,哎——你们干什么!”
“他们说什么?”宁绥急得团团转。
“别急。”夷微安抚着他的情绪,“胜出者要被扛去天祭地,见证天祭,我们刚好能趁这个机会混进去。”
第56章 天祭
他们随着人流,向群山环抱中走去。沿途的人们大多会诚惶诚恐地为这群族长的客人让行,有人躲闪不及,无意间撞到他们,还会惊慌地下跪求饶。
邓若淳在轿子上如坐针毡,忍不住掀开帘子,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同伴。见他们都无动于衷,邓若淳只好自己想办法。他把自己的花冠套在轿下的一个奴隶头上,自己从轿子里跳出来,把奴隶抱起来塞了进去:“走你!”
曲曲折折的路通往山腰的座座洞窟,在茂密的丛林中格外显眼,仿若是被人特意开发出来的。成群的秃鹫和乌鸦在半空盘旋,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地面即将到嘴的猎物。
方才的孩子被五花大绑起来,扔进了一个大竹筐,筐中还有其他动物,同样是身体残缺。孩子的母亲被死死按在地上,泥水溅了满身,口中还在发出不甘的嘶吼。
而在洞窟前面,并排跪着许多满身是伤的奴隶,都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血液慢慢染红了脚下的土地。他们无意识地瑟缩在一起,竭尽全力留住逐渐散失的体温。
“畸形儿被视为不详的征兆,是神降下的惩罚。不论残疾的是人还是走兽,都会连同族里的罪人,被一同献祭给天地,由鸟兽啄食啃咬而死,以示对神明的忏悔。罪人们获罪的原因也大多令人匪夷所思,有时只是没有给上等人贵族让路,就会被处决。他们认为罪人是被无相尼侵蚀的污秽之人,所以必须处以极刑。”
夷微轻声解释,望着那些绝望等死的奴隶,强压下心底的怒火,手臂上青筋暴起。
“可是,云权自己也是残疾啊……”宁绥喃喃地。他悄悄取出相机,记录面前的景象。
“也许正因为他自己是残疾,凌虐同类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邓若淳一直在观察那边的洞窟,“里面是什么?”
“咪尼索。是自愿献身给钩皇的巫祝,死后肉身被铸成神像。山民认为咪尼索可以驱逐恶鬼,保卫平安,所以要在他们面前处决罪人。至于咪尼索的真容,我也没见过。”夷微回答。他领着众人走到洞窟前,打算进去一探究竟。
“客人,尊贵,可进。”守在洞口的卫兵用石杵拦下他们,又递来一碟蛊虫,“用、请用。”
夷微为难地向后看看,除他以外的三人同时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他们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正当夷微心一横决定再次以身试蛊时,卫兵又说道:“每人、用。”
“每个人都要吃?”宁绥大惊失色。夷微是神体,不惧蛊虫寄生,可他们几个要是把这东西吞了下去,兴许就要跟那群异化的山民一样长出鳞片和羽毛,留在这里聆听古神的呼唤了。
可卫兵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看他的样子,即便他们现在转身离去,也得把蛊虫吃了再走。他们还要在山里停留一段时间,不论或早或晚,肯定躲不过这一遭。
宁绥猜到是多疑的云权留的后手,却也只能将计就计,苦笑着捻住一只蛊虫的尾巴:“好。”
蛊虫入口的时候还在蠕动挣扎,背上有坚硬的短刺,刮过舌面,带起令人恶寒的麻感。宁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它咽进肚子里的,吃完之后他只有一个念头:“好想把舌头割掉。”
卫兵盯着他们的喉咙,见他们纷纷吞咽之后才微笑着行礼:“请、朝拜。”
他们飞快地钻进洞窟,一直跑到卫兵看不见的角落。乔嘉禾与邓若淳彼此搀扶着,一边疯狂灌水,一边呕吐。可那蛊虫仿佛沉在了胃里,不管二人怎么努力,就是吐不出一星半点。
“你不去吐吗?”夷微两指点在宁绥的廉泉穴,帮他催吐。
宁绥喝了口水:“不吐了。我倒要看看,小小的虫子有什么玄机。”
夷微接着开玩笑问:“既然如此……我今天晚上可以碰你了吗?”
宁绥:……
整座洞窟像是大山裂开的一道伤口,把周遭的光线与生机全部吞噬。几缕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密密麻麻的藤蔓和枯枝,却只能照亮洞口边缘的一小块区域,更深处则完全是一片混沌。
踏入洞窟,温度骤降,潮湿而霉腐的气息旋即而来,但并不同于先前调查中屡屡嗅到的那种腥臭,反倒更类似尸臭,隐约可闻的滴水声在空旷的洞室内回响。内部错综复杂,他们的手机电筒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尺的距离,蜿蜒的通道时而狭窄得仅能容纳一人侧身通过,时而又豁然开朗,一个个巨大的洞穴空间展现眼前。
“那群人就让自己的守护神住在这种地方?”邓若淳拉着顶上的钟乳石,做了个引体向上。
空间中不乏各式各样的法器,铃铛、鼓等乐器状的法器被钉在山壁上,碗状的法器中间盛着黄白色或血红色的液体,似是在等待某人来享用。
“都是人的头盖骨或腿骨,还有人的精血。”夷微不忍多看。
“你们听。”乔嘉禾眉头一皱,“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他们都安静下来,侧耳聆听着,深处的确有婉转却悲凉的低吟传来,萦绕在周遭的腐臭也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扑鼻的清香。
“连蜷兮九首,皓昭兮凤皇。
渺绰绰兮蔽日,影翙翙兮既降。
饬椒丘兮芳菲,惠群黎兮兰飨。
访比邦兮内美,授来氓兮生养。
横三山兮览云漭,举七泽兮游周章。”
他们循着香气和吟唱继续探索,歌声中有谁在呢喃,宁绥觉得那声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来吧……来吧……”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霎那间天光乍破,金灿灿的流光如瀑布般洒落全身,轻风卷着花瓣拂过脸庞,落花在指尖、肩头略一停留,便挟着歌声飘去了别处。前方的神座上端坐着一位神明,通体金光通明,神情悲悯安详。
然而,“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幻象。宁绥猛然回神,夷微收回拳头,双手抱胸看着他们。
哪里还有什么天花乱坠、金光普照,矗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泥塑的雕像。常年风吹水浸,泥捏的外壳已经开始龟裂,被夷微一拳捶得粉碎,只留下了云彩形状的底座,露出其中被泥壳包裹的腐烂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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