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就是这个小东西躲在镜子里骗人。
宁绥双手抱胸,眼底有隐隐的怒意:“拿人命骗财……你知道她母亲死得有多惨吗?”
夷微作势要掐死那小鼠,妇人连忙扑上去制止,引得夷微不耐地蹙眉。她抱着夷微的腿,哭得:“这是我的幼子,我、我不敢了……放过它吧,求求你。”
“还骗过其他人吗?”夷微把小鼠拎了起来。
喧闹引来一大批围观的人群,团团围在赌场外。而在人群之中,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语,颇有些劝和解围的意思:
“哎呀,这是怎么了?”
夷微一撒手,小鼠直接跌落在地,吱吱叫着钻回母亲怀里。那声音的主人已至近前,众人看过去,那人面容清秀,身披一件绯红长袍,头上顶着一对毛茸茸的粉色狐狸耳朵,面上架一副单边眼镜。他向众人一拱手,道:
“鬼市监察不力,鱼龙混杂,如有冒犯之处,看在小生的面子上,您几位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谁?”夷微的耐心已经几近耗尽,“我为什么要看你的面子?”
或许是没想到这群外来人如此不识抬举,粉毛狐狸目光一冷,但只是一瞬,又换上满面笑意,搂着夷微的脖子,把他带出赌场:
“老兄,给点面子!”
第54章 护心
跟着那粉毛狐狸一路走街串巷,终于来到了街市的尽头,此处摊贩稀落,四下也见不着几个人影,唯有街边的一间不起眼的房屋中还点着昏黄的一豆灯影。
“衔蝉坊。”乔嘉禾读出房屋牌匾上的大字。
四人驻足在屋前,房门由黑檀木精制,其上镶嵌着几枚泛着寒光的门环。狐狸屏退身后随从,拿出钥匙打开门锁:
“请进吧,这里没有其他人,你们可以随意些。”
“您是……”
狐狸推开房门,请四人先行:“玄丘,青丘人氏。这条鬼市你们能看到的一切,都归我调遣。”
一股混合着古旧书籍、陈年香料与未知草药的奇异香气扑鼻而来,将喧嚣隔绝于外。屋顶悬挂一盏盏宫灯,灯罩上绣着细腻的山水图案,轻轻摇曳,向下投射出斑驳光影。四周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珍贵的书籍与卷轴,屋中央摆放着一张由名贵红木精心雕琢的长桌,桌上铺着柔软的丝质桌布,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份精致的茶具与几卷装帧考究的古籍,古籍封面用烫金工艺雕刻着书名。桌旁是一只造型古朴的博山炉中,轻烟从中袅袅升起,香气颇有些安神的功效。
宁绥环顾着屋内的陈设,语气中仍然有敌意:“你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玄丘不慌不忙地帮他们倒上茶水:“自然是代不懂事的手下向诸位赔罪。”
见对方摆出了一副温和谦逊的态度,宁绥也镇静下来,礼貌地向他解释:“我们并非有意打扰,是从山外——”
“不,您无需多言,小生自有判断。这位是昆仑山怒目明尊,蠡罗山之主。”玄丘抖抖耳朵,含笑的目光从夷微挪到宁绥身上,“至于您……用外面的话,叫‘律师’,也是北极驱邪院的法官。只要您二位愿意,这条鬼市随时都有可能被夷为平地。玄丘虽然贪财,但没胆大包天到跟您二位对着干的地步。”
“你提前调查过我们?”宁绥又一次提起警惕。
看他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玄丘笑着摇摇头:“你知道这间衔蝉坊是经营什么生意的吗?”
“山川湖海,飞禽走兽,世情百态,神鬼志异,我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玄丘打开手中折扇,双眼笑成两道弧弯。宁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猜测道:
“说相声的?”
玄丘:“……”
“情报!这里卖的是情报!”玄丘也不再跟他们兜圈子,“跟外面的规矩一样,想听情报,就得付出代价。”
“合着是来揽生意的。”邓若淳冷哼一声,重重地把太阿剑拍在桌子上。
宁绥随即会意,也把昭暝剑拍在桌子上。
夷微看了眼乔嘉禾,乔嘉禾也看向他,两人不约而同地跟上,一同现出武器,一张檀木长桌几乎被拍散。
老话说得好,一切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玄丘旋即改了态度,又是方才那副有些谄媚的样子:“您几位是贵客,当然不能等同而论。”
“你们是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多事的?”夷微首先发问。
“哎呀,看来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玄丘故作嗔怪。他把玩着桌上的印章,慢悠悠地解释道:
“四千年前,您立下十二刀兵大阵时,我们青丘一族也出了不少力啊。阵成之时,您说人妖不宜同存,把我们安置在白虹峰下这一亩三分地,四千年过去了,我们也要谋发展,就成了现在的森罗鬼市。”
“我警告过你们,不准离开蠡罗山半步。”夷微目光凌厉。
“规矩是规矩,人不能被尿憋死,妖也不能被规矩困死啊……何况百年前您重伤不省人事,山口又恰好开了一条出入的口子,那谁还会傻了吧唧地画地为牢呢?”
“你!”
玄丘用扇子给夷微扇着风:“哎呀,别激动嘛。我们是妖,不像人那样身子骨柔弱,只要时时修行,一般不会被怨念侵蚀。再者,我挑选出山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这么久了也没出过事,不是吗?”
看来赌场里那个有关“逃离蠡罗山”的赌注,就是打通关系从玄丘手上买名额。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想必也很清楚我们的来意吧?”宁绥打断他俩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嗯哼,实话实说,这我倒是有所不知。毕竟我们这儿也没几个会读心的人才,只知道你们来了,至于为什么来,还得看您愿不愿意向小生透露一二。”
夷微明白宁绥的意图,向宁绥摇了摇头,意思是先别透露。
而他的小动作也被玄丘尽收眼底。玄丘颇有些无奈地耸肩道:“我知道各位对我都有所防备,不过,我只是个商人,商人重利,只要利益到位,我自然愿意为各位行个方便。”
宁绥挑眉:“你愿意帮忙?”
“依小生之见,建议各位还是在此处稍作停留,伪装一下再走也不迟。”玄丘坦率一笑,“你们应该都很清楚,十二刀兵阵被破,绝不可能仅仅是那群山民的手笔。”
“帮我们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邓若淳又问。
“帮你们或许对我没有好处,但不帮你们对我而言一定有坏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怒目明尊要是没了,难道那孽龙会留我们一个活口吗?”
的确,以溯光的性格,完全有可能杀得寸草不生。玄丘见众人都有些动摇,指尖在桌面轻叩,不过片刻,便见一列衣袂飘飘的侍女步入房中,不由分说地将几人搀了起来。
“你……你要做什么?”就算是常年跑应酬的宁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惊恐万状道。
玄丘笑而不语,只是挥手叫侍女们带他们离开:“好生招待着,可别怠慢了贵客。”
正当侍女们同样要将乔嘉禾带走时,玄丘却出言制止道:
“等等——这个小姑娘先留下。”
他微微躬身,毛绒耳朵几乎蹭到乔嘉禾的脸颊。乔嘉禾两眼顿时瞪大,不自觉地向后踉跄了两步:“你……您别这样,别这样,我师父就在外面,”
“我虽然不喜欢那只大鸟,也不喜欢他旁边的两个道士,但我觉得你很可爱,小乔姑娘。”乔嘉禾的礼貌反而助长了玄丘的胆量。他向前一步,把脸埋在乔嘉禾的颈窝里,又塞给她一个毛茸茸的物件:“这是……小生的一撮尾巴毛,虽说不如你掌心的神印有用,但山中天寒,能让你握在手心取暖,也是小生的一番心意。”
“这、这么珍重的礼物……我收下合适吗?”乔嘉禾更难为情了。
“合适,当然合适。”玄丘合上她的手掌,笑意愈加温柔,“只要你揉揉它,我就能通晓你的心意,伴你左右,姑娘不觉得很有意义吗?”
“天哪……”乔嘉禾胆战心惊地想,“我干什么了?师父没教过怎么对付狐狸精啊。”
*
被姑娘们扒下衣服扔进温泉里时,宁绥还迟迟没回过神来。他只能下意识地试图遮蔽自己的隐私部位,但很显然徒劳无功,连夷微也只能老老实实站着被从头到脚扒了个精光,赤条条地扔下来,激起一片水花。
“咕噜咕噜咕噜——我不会水啊!”
宁绥把他捞起来,一起泡在温泉里,嘴上还不忘发牢骚:
“你们这是正经市场吗?”
“放松点,二位。”玄丘从身后走来,拿起手帕帮他们揩背,“这水能稍微掩盖你们的气息,让你们不至于太可疑。”
夷微惊慌失措:“谁让你进来的!”
玄丘啧了一声:“一个两个怎么都不识好歹,我刚被那个扎小鬏的道士赶到你们这边来。”
宁绥却深谙反抗不了就享受的道理,直接抬起胳膊:“力度不错,谢谢。”
玄丘从善如流,继续往下擦拭,却被夷微狠狠剜了一眼,手帕也被抢了过去。
“阿绥,还是我来吧。”
“……莫名其妙,以为谁稀罕伺候你们?”玄丘翻了个白眼,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扔进温泉里。
“这是我的信物,拿到鬼市去,可以让你们一人抵一样东西,记住,不能多要,即便是我也要守规矩。”
说完,他便气势汹汹地离开了,却因为地面太滑,直接后脑勺向下摔了个结实。他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捂着后脑,嘴里骂骂咧咧:
“地上的水还没擦,都干什么吃的,是想绊死我吗?”
被姑娘们服侍着换上了一套符合当地风俗和气候的衣服,宁绥和夷微做贼一样地溜出衔蝉坊,直奔街市而去。那些商贩原本都用狼似的目光紧盯着他们,瞥见他们手上的玉佩后,又纷纷挪开目光。
“你打算买点什么?”
“两次额度都给你也没关系,我没什么想要的。”
言语间,二人停在一处饰品摊位前。灯光下,宁绥拿起一个秀气的枪缨,转向夷微:
“你喜欢吗?”
“送给我?”夷微瞟了一眼枪缨,唇边有按捺不住的笑意,“你可想好了,我们俩各有一次额度。”
说着,他自己也拿起摊位上的一块手掌大小的鳞片细细端详。那鳞片在灯光下呈现一片通透的墨青色,像一块打磨光滑的翡翠。
“一看您就是个识货的。”商贩换上一副逢迎的笑,“这可是东海龙族的护心鳞,坚硬无比,刀砍不烂,火烧不化,最适合用来防身,您意下如何?”
“假的吧……”“他们刚刚连一面镜子都是假的。”
夷微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护心鳞,先是嗅了嗅气味,眉头渐渐舒展,眼神也透露着确信。
“我买了。”他将玄丘的玉佩交给商贩,随后把那片护心鳞揣进怀里,“万一有用呢。”
宁绥哑然失笑,也把枪缨装起来:“你还挺怕死。”
第55章 角斗
沿着玄丘给出的方向一直前行,前方果真出现一道与先前的剑冢类似的巨门。几人侧着身子从门缝中钻出,终于重见天日。
跨越一条溪流后,聚居地西山河坪的全貌展现在眼前,乍看上去与普通山村相差无几。只不过,村口衣衫褴褛乞讨的妇人和孩子格外刺眼,走到近前一看,母子两人脸上身上都是可怖的伤痕,孩子的肢体还是畸形的。
“这里的粮食本来就不多,大部分都集中在了云权和几家大户手里,普通民众只能靠为他们做工才能果腹。一旦失去劳动能力,就会被驱逐出去自生自灭。有生育能力的妇女可能还会被男性掳走,沦为繁殖工具。长久以来近亲繁殖,导致几乎没有健康的孩子出生了。”
那孩子饿得一直在吮吸自己的手指,虽然骨瘦嶙峋,肚子却胀得像个皮球。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母子两人裸露出的皮肤上,都生着鳞片状的死皮,用手一抹,死皮便化成了细碎的皮屑,其下是发粘的血脓。
“不会是腹腔积水吧?”宁绥忧心忡忡地看着那孩子的腹部,“给他们一点吃的吧。”
乔嘉禾从斜挎包里拿出几块补充体能的巧克力,撕开包装,递给妇人怀里的孩子。孩子怯怯地接过,却没有直接放进嘴里,而是先给了母亲。
乔嘉禾见状,又掏出几块:“吃吧,我这里还有。”
母子俩似乎听不懂她的话,仍在彼此推拉。夷微走上前来说:
“蠡罗山民有自己的语言,听不懂普通话。韩士诚教过云权和云弥几句,再加上手语,勉强能交流。”
他半蹲下来,冷淡地说着什么,像是在恫吓母子俩。听完他的话,母亲慌忙把巧克力塞进了孩子嘴里,又紧紧捂着他的嘴,警惕地四下看看。
宁绥好奇问:“你说了什么?”
“我说,赶紧吃吧,现在不吃,被族长发现就要上缴了。”
也许是有前两次接待韩士诚的经验,村庄里的人们并没有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人们大多穿着勉强蔽体的衣服,面如土色,也没什么鲜活的表情,麻木地做着手上的活计。但凡动作慢上一点,主人的鞭子就会落在背上。而这些人的皮肤上无一例外,都附着着与那对母子相同的鳞片,有的人肩颈上还长出了羽毛,仿佛是集体异化了一般。
书本上吃人的社会出现在现实后,生长在文明中的现代人才真正意识到了它的恐怖。
“他们为什么不反抗?”邓若淳有点看不下去了。
“从小就被洗脑‘苦难都是神的旨意’,所处的环境也是封闭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久而久之就不会觉得痛苦了。”宁绥向他解释,“跟我们‘内卷’一样,大家都这么做,因而不会有人敢撂挑子,就算真的有,也会被迅速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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