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只进琼膏的神鸟,面对一众修行之人的粗茶淡饭,除了叹息再无话可说。偏偏那些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只把自己吃剩下的泔水丢给重明,连汤带水地洒在重明长了一半的彩羽上,惊得他急忙拍打翅膀,一下窜上了房檐。
“呀,你会飞了?”
房檐下是他们嘻嘻哈哈的嬉笑声。重明看着自己沾上污秽的羽毛,嫌恶地抖一抖,实在欲哭无泪。
“好想回家啊,母亲。”他金色的瞳孔泛起泪光,“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你接我回家好不好?”
可总这么饿着也不行,进食于他而言虽不必要,却是伤势恢复的最快途径。归诩习惯辟谷,只服药食,重明品来则味同嚼蜡。终于,再也忍受不了的重明趁着午后所有人都出门劳作的时机,偷偷溜出归诩的居所,打算自行打猎,给自己添点荤腥。
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即便短暂地尝到了被豢养的甜头,重新回到广阔天地中,也还是会记起翱翔云顶的无拘无束。重明的羽毛还没长齐,在林间滑翔扑腾得却是极为欢快。
直到一支插着白羽的箭矢插在他爪边。
重明慌忙一个趔趄闪到一旁,身后是一列端坐马上,手执弓与矛的华服之人。他们赞赏而贪婪的目光锁定在重明身上,口中道:
“好俊俏的雉鸡!”
愣怔了半晌,重明的金瞳转了两圈,才渐渐反应过来:
他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鸡?
如果放在以前,重明必定会一记穿云开山爪挠烂他们的脸,可是他已经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愤怒,澄清自己的身份了——那些人手里拎着野味,摆明了是来打猎的。又是一支箭矢飞来,他识时务地撒腿就跑,越是心急,翅膀便越是派不上用场。
出门的时候焚枝也没带在身上。重明拖着长尾,行动更加不便,且尾巴还会在地上拖出痕迹,指明了自己的逃跑路线。他想扯着嗓子呼救,但很快打消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荒山野岭的,比起获救,更大的可能是这群人发觉眼前的雉鸡还会说话,更不可能放过他了。
“没死在战场上,也没死在诛仙台上,居然要死在一群凡人的锅里。”他暗暗骂道。
身后众人见他连滚带爬地逃窜,愈发兴奋起来,为首之人高呼着:
“你们谁抓住这雉鸡,我重重有赏!”
这一句话彻底引燃了那群随从的兴致,更多的箭矢急雨一般落下,有几支甚至擦着他的身体掠过,撕裂了他刚长好的伤口。就在重明几乎要放弃抵抗时,一道白光凭空飞来,击退了后方的箭雨。
重明眼含热泪地扑进归诩的怀里,又毫不客气地站在他肩上睥睨着那群人。
归诩收剑回鞘,两手抱胸:
“在别人的地盘上追猎别人的好友,诸位未免太冒犯了吧?”
第65章 入世
重明声情并茂地向归诩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原以为归诩会惧于一众贵族的人威势,选择和稀泥。不料,归诩认认真真听完了重明的控诉,严肃问:
“是这样吗,诸位公卿?”
“他说的……的确属实。”汗流浃背的贵胄们用手帕揩了揩额头,“毕竟……”
毕竟谁能想到有人会跟一只鸡做朋友呢?
而且,这只鸡还会告状。
归诩起身取来绢帛,帮重明包扎因逃跑撕裂的伤口:“重明并非你们眼中的雉鸡,他是我的友人,是自愿入世的高风亮节之士。还请诸位向重明赔礼道歉,不然,后面的事情就免谈了。”
贵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面露难色。
见他们冥顽不化,重明眼皮一耷,故意抽抽搭搭地看着归诩。
归诩一抖麻袍,作势要赶客:“诸位,请吧。”
“不不不,不可啊归诩君。”贵族们慌了神。他们本就是带着陶唐氏的使命而来,若是为了这点小事误了朝政,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我们道歉就是了,还请归诩君不要放在心上。”贵族们向着归诩作揖,又转向重明:
“这位……鸟兄。”
归诩打断说:“称‘怒目明尊’。”
“啊,怒目明尊。”贵族们不情不愿地改口,“这一次是我们放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要打要骂都随您的意,可千万别让归诩君把我们赶走——想见他一面太难了。”
“简单。”归诩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把野味留下,就当是赔礼了。”
就这样,重明吃到了落入凡尘以来的第一顿带荤腥的餐饭,虽然也付出了一丁点代价。
“只此一次。”归诩说,“不过,欲壑无休无止,破了一次例,难保不会有下次。”
日子一天天过去,意识到自己能化人形的一刹,重明首先欣喜若狂地敲开了归诩的房门。做了太久的走地鸡,他驱策两条腿走动时,还是一摇一摆的。
“看到了,然后呢?”归诩并无太多惊讶。
“这是我的人形。”重明扯着披风,在他面前兜了一圈,“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沉吟半晌,归诩走入屋内,从自己的衣匣中取出一件麻制衣袍,丢给重明:
“换上吧,我不喜门下弟子衣着招摇。”
重明一向偏爱色彩鲜艳的衣袍,于是大为光火:“……不是,谁要当你弟子了?”
闻言,已经走远的归诩又折了回来,拆去了重明用来绑发的红色发带,同样换成了灰色的麻质。
重明瞪大了眼睛:“你!”
多了一个人,就又多了一个能务农的劳力。重明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身神力有一天居然还能用于种地。
“我可是战神,你让我来干这个?”
叉腰站在田边,重明望着那一畦一畦的秧苗,茫然地询问归诩。田野阡陌间,青年男女挽起袖子和裤腿,欢快地吟唱着歌谣: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仓庚,同枝相依。”
“看好别人是怎么插秧的,别做错了。”归诩直接无视了他的抗议。
“可是……可是,”重明还是不甘心,“谁会让一只鸟来学种地呢?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不是为救世而来的吗?”归诩挑眉,“这是凡人赖以生存的活计,若是连最简单的劳作都受不住,你又谈何拯救?”
重明一时语塞。
但重明的心并没有局限于这一片山野。他也时常向前来拜谒归诩的官员贵族打听如今山下的光景,得到的回答令他忧心忡忡:
人世仍有妖魔横行,且战乱频发,帝也为选拔继任者而沉郁不快。
倒也不出所料。
以昆仑山的守备和西王母的智慧,沦为天界众矢之的的自己绝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地离开,那么缘由只有一个——母亲本来就是要秘密遣他下界。
他不相信以母亲的仁慈,会任由众神对人世的苦难袖手旁观。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与人接触。先前领兵征战四方邪祟时,他便常常途经人族的城池,那时他便觉得,这种脆弱的生灵能在天地中创下一方自己的造物,实在不可思议。而在浩瀚的神力将他们的城池尽数摧毁时,他们又会迅速地集结起来,前往下一个适宜聚居的地方。
妖魔横行本来就有天界绝地天通的缘故,若是让人族因此饱受苦难,在他眼里,多少还是可惜又可悲。
他必须去见一见那个总是在为子民苦苦求索的人主。
然而,最先出来反对他计划的不是别人,正是归诩。
“没有用的。”归诩掬起一捧泉水送入口中,“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你也一样,重明。”
重明默然无言。归诩继续说:
“你以为他们当真愿意敬你为国士?他们不过是要一个能笼络天下人心的幌子罢了。你是降世的祥瑞,一旦进宫,必然会沦为他们争权夺利的牺牲,到时想脱身都难了。”
“可若是只因道不相同便避世不出,岂不是更要助长了小人威风,与逃兵何异?”重明不平地反驳。
归诩长叹一声:“南方的三苗驩兜一族屡屡北上,东夷看似臣服华夏却另有二心,此二者早已是顽疾,之所以迟迟未能驱除,正是因为朝野人心浮荡不齐,各有所图。”
“归诩,我知道你清高不入俗流,可你不想想自己,难道还不想想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吗?天婺山这一方寸又能庇护多少人?说好听点,你是远离尘俗不问世事;说得不好听了,你就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归诩凝望着他的眼睛:“重明,人各有命,你我救不了所有人。”
真是怙顽不悛。重明心意已决,站起身来:“把战甲还给我,我要入宫觐见。”
他的发带被归诩一把火烧成了灰,战甲同为神兵不惧凡火炼化,便被归诩藏匿了起来。
归诩背对着他,跪坐在溪流边的大石上,声音发闷:“不给。”
“不给?”重明心气也倔,赌气说,“那我就裸着进宫。”
赤条条地落入凡间,又赤条条地离开。思及与归诩相处的点滴,他终究舍不下萍水相逢的缘分,留下了一支最为艳丽的尾翎,托归诩的弟子转交。
“交给归诩,告诉他,一旦遇险,手握尾翎,心里存想我的样子,我就能赶回他身边。”
他故意绕了一个大圈,从归诩的居室前下山。站在房门前,他有意无意地高声提醒里面的人:
“我走了。”
屋内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我真是自作多情。”
讨了个没趣,重明摆了摆手,拎起焚枝便转身离开。
他没发觉的是,身后的暗室中,归诩将身形隐匿在阴影下,向来无悲无喜的脸上多了些黯然。
于是,某一年的春天,一目双睛,彩羽稀落,其鸣如凤的神鸟随着祗支国向中原进贡的车马入宫,被进献给在位已有七十余年的帝尧。
即便过了数千年,重明依然记得那垂垂老矣的人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此鸟毛羽解落,肉翮而飞,当真能捕逐野兽吗?”
不须待使者开口,重明自然有法子证明自己。他先是长鸣数声,随后振起两翼,腾翔而起,于殿内盘绕一圈,又飞出殿外,直入云霄,且飞且鸣。顿时,都城之中的枭鸱恶兽无不遁走。
倾城的百姓都纷纷出动,遥望着云间的奇景。
真可谓,仙人问道遗尘去,瑞鸟衔枝入世来。
陶唐氏的宫殿远不比瑶池恢弘精美,上高不过三尺,顶上覆盖着采椽和茅草。重明体型偏大,活动腾挪都略显逼仄。此外,陶唐氏有一位名叫皋陶的司法士师,总是牵着他那头独角的羊在殿内来回走动,谓之神兽“獬豸”,说是能辨忠奸,可罚善恶。重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只羊一见到他就会梗着脖子,扬起头上的尖角朝他撞过来。
一鸟一羊在宫殿内追跑搏斗,把一众大臣都撞得人仰马翻,重明本就稀疏的羽毛掉得满大殿都是。
他想起了自己司天之厉的母神,她可不会如此轻率地裁夺他人的罪行,不由得摇摇头。
诚然,归诩的预言切中肯綮,但也并不完全准确。重明的降临被视作天下清明的吉兆,却也仅止于吉兆。陶唐氏极少允许重明干涉朝政,并以“灵鸟不可久居樊笼”的名义,准许重明自由出入宫门,几近于放归自然。而那些王公大臣也各怀心思,纷纷拉拢重明与自己为伍。
“不了。”重明拒绝得很干脆,“我是灵鸟,不愿参与这些争权夺利的勾当,有失身份。”
而在陶唐氏逝世后,重明几乎完全沦为了朝堂的边缘人物。苦闷自然是苦闷的,他常常会去都城中的民宅散心,却又不敢打扰其中其乐融融的百姓,只好站在窗棂上窥视屋内。灶火旁玩耍的幼童发觉了窗外的影子,指着他大喊:
“娘!是重明鸟!”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重明鸟是祥瑞,怎么可能飞到我们这里来?”
孩子母亲的巴掌还没落下来,重明便急匆匆地振翅欲飞,吸引了她的目光。
“孩儿他爹!是重明鸟!”
寻常百姓家中拿不出琼膏如此贵重之物,他们端来了米浆招待重明。邻近的几户人家都争先恐后地向他奉上自家的佳饮,重明被灌得肚子发胀,忙退开几步,讪讪地说:
“我现在只是一只鸟,没什么好为你们做的。空闲时我会常来看望你们,顺便帮你们解决附近的魑魅妖魔,就当报答各位乡亲的好意了。”
自从重明离开天婺山后,归诩一次都没有同他联络,重明也抹不开面子再灰溜溜地回去。
他莫不是还在气头上?
等得久了,困惑焦急就变成了终日的惶惶不安。正当重明踌躇着要不要折返天婺山看看时,归诩的门徒携着他的长剑,昏倒在宫门前。
满身血迹明晃晃地扎进重明的眼中,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恐慌”的心绪,那是漫天雷光都未曾带来的无措,直白地告诉他:
他马上就要真正地失去些什么了。
第66章 炼狱
崇阳岭,山高接青霄,涧深见地府。
重明孤身踏入这片尸山血海,每迈一步,脚下都会传来血泊肉泥被搅动的声响,还有沉重的粘滞感攀附在足底。扯断的肚肠人筋挂在枯树的枝条上,骷髅骸骨堆作山林。尸骸之中亦有幸存之人,大多皮肤溃烂、肢体残缺,早已是丢了魂失了魄,两眼空洞地瘫坐着,只剩一口气含在口中。
据归诩的弟子所说,事件的肇始是一个被称作“蠡”的大魔忽而现世。此魔非比寻常,极擅蛊惑人心,一旦被其怨念侵蚀,受害之人会长出满身的脓疱,日渐疯癫,最后只有一死。有无数世外高人前往镇压,但都死相惨烈。无奈之下,百姓们只好拜上天婺山,请求归诩出山镇魔。
“归诩君他,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我们也不知道他眼下是死是活……”想起现场的惨状,弟子仍是心有余悸,“他还有风疾在身,怕只怕,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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