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嘴闭上!”重明已是心乱如麻,“我下山前再三叮嘱你们保护好归诩,你们——”
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也心知现在不是问责的时机。来不及向陶唐氏禀报,也来不及同都城的百姓们道别,他拎上焚枝,星夜出关,赶赴那个叫做崇阳岭的地方。
“为什么不向我求援?他就这么恨我吗?”一路上,重明都在胡思乱想。直至真正见识到了此处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他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如若只是大魔作乱屠戮,尚不足以到“脊背发凉”的程度。更令人震悚的是,这些人要么死于怨念侵蚀,化成了血水;要么是心智被迷,自相残杀,肠穿肚烂而死。
也就是说,大魔只是单纯的存在,尚未做出任何行动,便已经让为数如此之多的百姓死于非命。
“归诩,归诩?”四周充斥的腥臭味干扰着重明的感知,他用手扒开一具具尸体搜寻,声音逐渐发颤,“……你在哪儿啊?”
回应他的只有四野回旋的凄风。
“你说话啊!我错了,我不该一意孤行离开你,求求你,不要吓我……”
可归诩就像是在天地之间消散了,连半点言语、遗骸都没留下。重明无力地跪倒在尸堆里,战甲上遍布血污。
如果哪里都找不到他的踪影,是不是说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即使希望极其渺茫。
然而,他短暂升起的希望,又一次被彻底打碎了。远处有几只满身脓疱的怪物聚集起来,撕咬着一具身形瘦削的男尸。重明疯了一般地扑上去,掌中燃起的焰光击退了怪物,余下的一只还想再从男尸大腿上撕下一块肉果腹,被重明扼住喉咙,转瞬便燎成了灰烬。
他有些不敢面对,明明直觉告诉他就是心底的答案,他还是固执地相信,只要他看不见,归诩就一定还没死。
可他瞥见了男尸的发簪。那根簪子他无比熟悉,是他尚不能化形时,用鸟喙雕琢打磨出来送给归诩的粗糙的谢礼。
有如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干,重明一下子跪坐在尸首前,两手不知所措地搭在归诩的遗骸上。只看面容,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尸首身份,五官都被方才狰狞的怪物撕碎了,眼眶处只剩了两个空洞。躯干上相对柔软的部位都被啃食殆尽,露出皮肉之下的森森白骨。脑浆与血液渗入到尸首下的泥土中,也染红了旁侧的草木。
“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泪如雨下,手忙脚乱地想替归诩堵住不停流血的伤口,却于事无补。
过往千年的时光里,除去诞下他后便逝去的生母青鸾,他从未真正经历过失去与离别。随漫长的寿数一同而来的是对弱小者的漠视与倨傲,当珍视之人如草芥一般弹指间消逝,他才发觉,即便是神,面对逃不过的命运,同样无能为力。
“不要睡,归诩,不要睡……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归诩的身躯慢慢变冷变硬,血也渐渐流干了。抱在怀里是那么轻,那么单薄,好像一放手,他就会被呼号的悲风吹拂走,再也抓不住。
“为什么?”重明压不住喉咙中的抽泣声,最终变成了绝望的悲啸,“为什么啊?!”
后来,下雨了。
好似要洗去这里发生过的惨绝人寰的一切,大雨一连下了很多天。记不清是几天几夜,重明在大雨中坐了许久,像是一座屹然不动的石像。他用自己的身躯替归诩挡住瓢泼大雨,用手一点一点地抹去遗骸沾染的污秽。
雨停之后,他将那具血肉模糊的遗骸打横抱起,循着怨念的痕迹,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
他要去哪里呢?他还可以去哪里呢?
他是归诩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系了。
*
灾难中罹难者的残躯都被他们的亲眷简单收敛,那些幸存者自发地集结起来,捧着逝去之人的残骸,跟随在重明身后,正像是一队浩浩荡荡的哀兵。
重明与蠡的恶战持续了很久很久,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剿灭蠡以绝后患,想斩杀祂也并不困难,可他很快便意识到,蠡同寻常的大魔都不一样,祂只是一团怨念,被打散了随风一荡,又融汇成新的身躯了。
根本杀不死。
即便是昆仑战神,也并非完全不知疲倦。他记得自己从昆仑神阙带下来的十二把神兵中,有五把都砍豁了口,战甲上满是被腐蚀的坑洼。
“求求你们了,我是罪者,那救救他们好不好?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凡人啊。”最绝望的一刻,重明仰头向着始终没有救兵或是音信的天穹,平生第一次想要下跪乞求。
可天地不言,只把血洗的战场交给他和他身后一众背负着仇恨决不后退的凡人百姓。重明将长枪焚枝插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中,用以支撑力有不逮的身体,一个念头钻入脑海。
他要用自己的身躯作为主阵阵眼,十二把神兵作为辅阵阵枢,布阵镇压大魔。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连重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大阵一旦铸成,阵眼便不可妄动,也就是说,他要在阵眼中一动不动地与蠡相持,直到蠡被彻底抹除,或者自己被蠡吞噬。
这个时间会是多久?十年,百年,还是千年?他不知道。他顺着这个念头一直思量下去,站在原处遥望那无望的未来,心里无来由地涌上一股恐慌来。
他漫长的命途就要白白葬送在日复一日的苦守之中了吗?他生而美丽、宽阔的羽翼就要因此再也无法纵入长空了吗?他还没有跟母亲好好地道过别,还想再见见昔日昆仑军的同袍,还想……再多游历游历这个人间。
值得吗?
可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心底还在犹疑,可重明的行动早已走在了思绪的前面。他将蠡引至荒郊,用焚枝将蠡死死钉在地下,十二柄神兵纷纷出动,如群峰一般分列一周。
可大阵并非重明自身之力便能完全铸成,还需借助山川之力。他将困境告知那些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人们,他们先是面面相觑,短暂的沉默后,他们振臂道:
“怒目明尊,给我们一点时间。”
移转山峦,逆流河川,他们用了上百年的时间,彻底改变了这里的地貌。十二座高峰拔地而起,另有四条大河连缀其间。这些蝼蚁般渺小的生灵真是神奇,他们背着背篓,扛着石杵,父母一辈埋下基石,子女一辈垒成土丘,再把未竟的事业交给下一代,下下一代。
阵眼的石窟里,重明攥紧焚枝,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风吹不动,雨打不倒,好似一座被深埋的墓碑,祭奠归诩,祭奠牺牲的人们,也祭奠过去的自己。
时间久了,那些无处可去的人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家园。重明同样告知过他们后果,由于蠡的怨念会不断地侵蚀周遭,他们必须世代居留在这里,不得离开半步。
对于习惯了农耕的人们来说,土地在哪儿,他们就在哪儿。哪怕没有十二刀兵阵的禁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还是终生都不会背井离乡。
即便身处阵眼无法动弹,重明依靠神识,还是可以感知到洞窟外的景象。他本以为那些人们会停留在过去的伤痛中走不出来,就像他一样,却未曾想,他们倒很会苦中作乐。孩童们会在峰底追闹嬉戏,直至长大成人;年轻的男女时常会来朝他所在的方向,在神明的见证下定情;风烛残年的老人会拄着拐杖,坐在角落里,同他细说自己平淡却完满的人生。
他有时也会觉得,这样也很好。至少在昆仑山,大家惧他、厌他,却好像从来没人如此需要他。
而终年劳作的人们会在固定的日子里,换上自己最为华美的衣裳,陆陆续续来到阵眼洞窟外的山峰,围坐成一圈,点上篝火欢笑歌舞,谓之“镇蠡节”。重明就那样含笑望着他们,苦闷似乎也因此消减了许多。
族内的祭司将一盏米浆祭洒在阵眼前,满怀希冀地将人们的心愿传达给他。
“怒目明尊,我们的家园,也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了。”
的确,在这里扎根这么久,他们还没给脚下的土地取个有意义的名字。重明自认是个武将,算不上有文采,但既然大家开口了,他也不好推辞。
他垂眼思索了许久,久到祭司和百姓们都差点以为是言语有失惹怒了他,他才展眉道:
“就叫……蠡罗山吧。”
第67章 夜奔
重明也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长久的混沌后,迷蒙的识海中渐渐涌入一丝光线。
起初,那光线只是隐约的闪烁,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明亮和坚定,如同一束箭矢,穿透了重重迷雾,直射入识海的最深处。随着光线的增强,周围的黑暗开始退却,细碎的声音和模糊的景象逐渐在他的感知中成形。
他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每一次尝试极其艰难。终于,最后一次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的挣扎后,他的眼帘缓缓开启,一缕温柔的光线穿透眼帘的缝隙,刺痛而又温暖地洒在他的脸上。
还是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阵眼。
重明已经回忆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但躯壳里钻心的剧痛不住地告诫他,在四千年前的天雷后,他又一次受了波及心脉的重伤。
想到这儿,他警觉地查看一番周围的环境,却没发现什么危险的异常,只瞥见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打扮都相当奇怪的年轻人,脸上还挂着两个奇怪的黑色圆框。年轻人满身都是伤,斜靠在阵眼的角落里,鼻腔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杂乱的枯藤覆盖在他身上,如果不是他一直在无意识地抓挠着空气,还真是很难发现他。
还没死,但也命不久矣了。
重明暂时不想追究他是怎么闯进阵眼的,比起审问和惩戒,可能救活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才是当务之急。重明神识一动,一点红色的流光离开肉身,灌注进年轻人的躯壳中。不多时,那年轻人全身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此人第一眼就瞄住了半跪在阵眼里的重明,眼中从迷茫渐渐变为惊愕:
“你、你是……”
“无相尼”,这个词忽地浮现在重明的脑海,像一条鱼线,牵引出了更多的记忆。在他陷入昏迷,但并未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些年月里,他的子民们都用这个词来称呼他,意思是“无形的鬼怪”。
重明固然痛心,可身负重伤,他连向外传递消息都做不到。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开口时却没有吐出这个贬称,而是小心翼翼道:
“你不会就是云弥说的‘怒目明尊’吧?”
“……是我。”重明微微颔首,又不解问,“不过,云弥是何人?”
“云弥是山中的少祭司,她的父亲云权是族长。”年轻人急忙向他介绍,“我意外发现他们用活人献祭,被他们追杀,是云弥告诉我逃进达兰神殿寻求庇护。”
“活人献祭”这件事,重明这些年微弱的神识还是有所感知的,虽有意阻拦,但收效甚微。他和这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攀谈着,竟然渐渐熟稔起来。年轻人倒也不惧怕他,踌躇了一会儿,请求道:
“怒目明尊……你、你能带我出去吗?逃出蠡罗山,我想回家……”
“你不是蠡罗山人?”重明大为惊异,“你怎么闯进来的?”
年轻人将前因后果都娓娓道来。重明注意到,这个年轻人虽然遍体鳞伤,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言谈间的风度和底蕴却远超山民,如果要找个与之相似的人,大概也只有已经逝去的归诩了。
这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来了兴趣,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我叫韩士诚,是望海市人,是来这里支教的。”
“望海市?”这个地名之于重明实在陌生,但他也很清楚,四千年的时光里,山外一定改天换地了。这个名叫韩士诚的年轻人当然不能在此久留,可是自己肉身压阵,不可妄动。
年轻人眼中惊恐更盛:“我不敢一个人出去,如果被他们发现,我就死定了。”
其实,重明也想出去查看一番,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在作祟。他抬眼凝视着韩士诚,良久才沉声道:
“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韩士诚配合地手脚并用爬到他面前,更为耀目的光焰从肉身中升腾而起,又猛地汇入韩士诚体内,那是重明的神识。
“我可以带你离开大山,但我需要借你的躯壳一用。”
爬出阵眼时已是深夜,重明从十二刀兵阵中带走了自己最常用的武器焚枝,按照自己的记忆驱策韩士诚的躯壳摸索下山。这副身躯和自己的神识伤得都不轻,他走得跌跌撞撞,一直到天明才终于来到了蠡罗山外沿。
他借着占据韩士诚躯壳的时机,稍稍读取了些许这个年轻人的记忆,顿时发觉人世的变化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同时也获悉,在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里,蠡的怨念已经散播到了外界,就是那个叫做望海市的地方,
他顾不得韩士诚的身体能否承受,星夜兼程地赶去望海市,只用双脚奔走,一刻都不敢停歇。一是因为事态紧急,二是他也有些恐惧被幕后黑手发觉踪迹,敌在暗我在明,他还不能暴露。一路上也偶然遭遇些野兽妖鬼,识趣的会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不识趣的则变作了焚枝的磨枪石。
如风中残烛一般虚弱的灵和肉已经受不住如此之大的损耗,重明踉踉跄跄地来到一处房屋前,此处灵力相对丰盈,能助他快些恢复。
屋内的人身着一袭灰蓝色布袍,正倚在一个藤椅上,用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听着曲: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韩士诚的记忆告诉他,这种装扮的人叫做道士,那个小盒叫收音机。他走到门前,踯躅着,不知要不要敲门求助。那小曲继续唱道: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急步荒郊。”
正当重明放下手,回身欲走时,屋内的道士从窗口发觉了他,眉头一皱,蛮横地驱逐道:
“你是什么人啊!快走快走!别逼我赶你!”
倘若道士装作没看见他,抑或是讲清此处不可留宿,重明都会识相地自行离开。可偏偏他这一句话激怒了重明一向傲气的性子,重明抬腿便踹开了道观的门,径自闯了进去。
观内大殿灯火昏暗,正中是三尊神像,重明歪着脑袋看了半晌,也没认出谁是谁。这时,那道士纠集了四五个与他同样打扮的人,或是举着扫帚,或是擎着菜刀,如临大敌地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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