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店家的,我们就这么划走?不太合适吧。”
“早就跟店家谈好了,我本来就是想带你划船四处看看的。”夷微解开绳索,小船随波荡开,汇入水流,“坐稳了,可别掉进湖里,我不会游泳。”
宁绥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游泳?”
“鹰隼不会游泳不是很正常吗?”夷微耸耸肩。宁绥凑近一点,看着他划桨:
“放心吧。我水性还不错,能自救。”
夷微闻言笑了笑,不再言语,只是继续划船。方才的喧闹声又一次从远处的渔村中传来,夹杂着几声狗的吠叫,两人目光交汇,宁绥打了个寒战,问:
“你感受到有邪祟存在了吗?”
“……年纪大了,单凭直觉已经感受不到了。”夷微摇摇头。
两人划了半个小时,终于来到了渔村附近。一队精壮的年轻后生手持火把四处搜捕,不待船停稳,宁绥便一跃而下,拉住一个青年问道:
“这是怎么了?”
青年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束:“外地人?”
“是,来这里旅游的。”
“我们村里的屠老汉死了。”青年掏出一包烟想跟他分享,被婉言谢绝后自己点起一支,“睡着的时候死的,死相……我说不出来。”
“猝死?”
“不像,他家就在那边,你要是胆子够大,可以自己去看看。”青年向着远处努努嘴。
“你们又是在做什么?抓怪物?”宁绥不依不饶地问。
“屠老汉的儿子说,起夜的时候看见那东西从他爸身上下来,八成有关系,我们才集结起来一起去追。我看见那东西了,不大,四个爪着地,像条小狗似的。”
“也就是说,怪物直奔屠老汉的卧室,没有伤害他的家人?”宁绥若有所思,“死者什么来头?与人结怨过?”
“你不知道……老头是我们村有名的走阴人。我看你是城里人,应该没听过走阴人吧?”
宁绥不是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孩子,当然略有耳闻。走阴人,相传能穿梭于阴阳两界,与阴灵沟通,传递生死之间的信息。他自然而然地得出了结论:
“那……会不会是走阴的时候出了差错,留在那边回不来了?”
“不像。”青年慨叹一声,“你还是自己去看看吧,真不是我们装神弄鬼。”
虽然屡次因为爱看热闹引火上身,但满身伤痛依然影响不了宁绥的好奇心,以至于夷微有时都不免扶额叹气:
“你要是真有九条命就好了。”
老汉家门外被全村的男女老少围得水泄不通,宁绥被夷微护着挤开周围的人潮,终于挤进门内。隔着堂屋望向卧房,一具干瘪的男尸直挺挺地平躺在床榻上,只露出一双脚和两截赤/裸的小腿,打眼看上去,那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人的腿和脚,完全是被枯槁得如薄纸一般的枯黄皮肤包裹住的骨架,皮下应该有的脂肪和血肉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宁绥不信邪地又往前挤了挤,终于在斜对面看清了男尸的全貌。整具尸体都像是被吸干了一样,死者的脸因为只剩一张皮显得格外狰狞,眼眶深陷,眼球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两个空洞。家属们跪坐在死者旁边嚎啕大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悲痛,抑或两者兼有,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瑟缩颤抖。
“没有伤口。”夷微手托下巴,“背面也没有。”
真羡慕你们眼神好的人,宁绥暗暗发着牢骚。他踮起脚尖向内张望,问:
“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没有,只知道人死了。”
“这还用你说吗?”宁绥站得两腿发酸,后背的汗毛忽而一竖,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堂屋门口探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两只眼睛不住地往他俩这边瞟。
正当宁绥站直身子仔细分辨时,那白发脑袋似乎发觉了他的目光,一溜烟儿地消失在夜色里。
“站住!”
宁绥提剑便追,夷微一回头,发现没了人影,也抬腿跑出小院,追了上去。二人一路被引回民宿附近,郁郁葱葱的草木遮蔽了视野,再加上夜深昏暗,全然找不到那影子的半分踪迹了。
“……让它跑了。”
夷微似乎成竹在胸,他一把揽过宁绥的肩头,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的灌木深处:
“看到那个神龛了吗?”
宁绥扶了扶眼镜,眯着眼看去,枝叶后的确掩映着一个方形的石头神龛,神龛中藏匿着一尊圆滚滚的神像。
“那是……土地?”
“等一下,我试着把老头叫出来。”夷微蹲下身,一手叩了叩地面。而后屏住呼吸聆听四周的动静。
夜风打着旋,带起他如雪的长发,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声响。
“没了?”宁绥好整以暇地笑着。
“啧,这么势利眼?”夷微加重了手上的力气,又叩了叩地面,“退休的领导也是领导啊……”
“完咯,神位没咯,大家都不看你面子咯。”宁绥嘴上幸灾乐祸,手上却暗暗掐诀协助。两人又执拗地等了半个小时,小径尽头的草丛里终于钻出一个同样圆滚滚的矮个子身影,拉着另一个穿长袍的高个子,驱策着两条短腿“嘿咻嘿咻”地向他们跑过来。
因为跑得太急,那人站定时差点没刹稳,一头栽在夷微的小腹。而被他拉过来的长袍人则还算镇静,握着一柄玉如意,向二人一拱手道:
“见、见过怒目明尊,见过北帝法官,老朽来迟了!”
“你们俩这是……”宁绥一挑眉,”“大大怪将军和小小怪下士?”
矮个子的老头身着一身略显旧色的短衣,发髻简单束起,几缕银丝不经意间垂落肩头,手中握着一根雕刻精美的拐杖,拐杖头雕刻成龙头形状。他始终垂着头,不敢跟二人对视:
“小的是邻近几个村子的土地,自觉微贱,有辱上神上使尊严,听召后便没有立刻现身,转去拉来了……城隍大人。”
一旁的城隍着一身华丽的官服,袍子上绣着繁复的云水图案。许是有些不满土地的回答,城隍蹙了蹙眉,但还是恭敬地又向二人拱手。
“现在是社/会/主/义,人人平等,神鬼也平等,别整那封建糟粕的一套。”宁绥固然听着烦,但一想到自己面对法官检察官好像也是一样卑微,言谈间必定会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忽然又有些共情,放软了语气,“附近总出人命这回事,你们知道吗?”
城隍和土地对视一眼,又都不自然地别开眼去,终究还是城隍挨不住压力,开口解释:
“我虽略知一二,但也只是略知一二,至于后面的三四五六七八,老朽却是半分也不知了。”
宁绥知道他是在打马虎眼,亮出昭暝剑:“你说不说?”
“我的姆妈嘞!”土地一跳就窜到了城隍脖子上,抱着城隍的脑袋不撒手,“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我家那口子说北帝法官只杀不渡给我吓死了,所以我才拉着城隍来的,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老头……”
城隍一面向二人尴尬地微笑致意,一面试图把土地从自己头上扯下来,“你给我下来!”
“我们不杀你,只是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夷微漫不经心地唱着红脸,但要是仔细看,就能发现焚枝在他身后蠢蠢欲动。城隍连忙打圆场说:
“情况嘛,就是这么个情况,事儿呢,也就是那么个事儿,说白了其实啥也没说清楚,但总而言之呢,就是这么回事儿。具体细节嘛,也没必要深究,反正情况摆在这儿了,您心里都有个数,虽然这个数具体是多少,小的心里也没个准儿,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懂的都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所以也就不必多说了。”
宁绥哑然失笑:“你小子倒是会做官。”
“据老朽所知,近日无端丧命的几个,都是在梦里去到了别处才被害,但苦于无法潜入他们的梦境,我们也束手无策。”城隍如实相告,“您二位此次前来,为的就是那九凤族长吧?九凤一族自从银瓶凼覆灭后,便一直寄居在村民们的梦境中,我想……也许与之有关。”
“……梦中杀人吗?”宁绥陷入思量。恰在此时,喧闹声又一次响起,这一次多了些欢呼:
“抓到了!”
他们闻声望去,只见在民宿的厨房窗外,趴着一个瘦小的影子。
那是个身量只到成年人胯骨的侏儒,偏偏长了一张满是皱褶的老人的脸,还生着一头白发。它四脚着地与村民对峙,却在偏头看到宁绥后收起前爪,乱蓬蓬的头发后,两只眼睛冒出欣喜的光亮,开口便唤:
“妈妈。”
两个字像两颗珠子,干脆利落地坠落在瓷盘里,接连两声脆响入了脑,还未想明白意义时便没了声音。宁绥茫然地愣怔了一会儿才问:
“……什么玩意儿?”
“妈妈!”老太太蹦跳着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我认得你,你就是我的妈妈。”
“……呃,我不清楚你的意图,但也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叫我……妈妈?”
老太太重重地点了点头。
宁绥强装镇定地缓缓抬起头,环顾了一圈,村民们满是敌意的眼神齐齐地扎在他身上。
“……完咯。”
第104章 魇妖
“你们……是一伙的?!”
村民们擎着火把,将手里棍棒长枪对准宁绥几人,人群中还有人说风凉话:
“好啊,我就说他们外地人到处乱跑准没好事,这下闯出祸了吧!”
与此同时,老太太的目光也投向歪头蹙眉看着她的夷微,眼中一亮:“你是妈妈在昆仑山的远房亲戚!”
初凤生五凤,一曰赤凤,一曰鹓雏,一曰鸑鷟,一曰青鸾,一曰鸿鹄,重明是青鸾之子,能与之并称“亲戚”的,现今已不算多见了。夷微似乎已经想明白了什么,抱臂冷冷瞥视村民,又不动声色地把宁绥护在身后。
“我——”宁绥百口莫辩,又被人们群情激愤的叫嚷打断:
“少废话,老实交代!不然我们就报警了!”
起码知道报警,还算是文明社会,宁绥叹了口气。他稍稍拔出昭暝剑作为威慑,迈步挡在夷微身前,剑光逼得第一排的村民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有话好好说,我们知道的当然会如实相告,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你们逼问也没有用。”
正在此时,芦苇荡里安睡的祈和瞽打着哈欠向这边靠近,祈一眼盯住了老太太,不敢置信地反复打量,最后才开口询问:
“你是……寸心?”
村民们的神情更为严峻,已经全然将他们看作同伙。被唤作“寸心”的老太太同样疑惑地与祈和瞽对视良久,末了,直接一蹦三尺高:
“坏了,家长来了!”
寸心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宁绥的手腕,领他往大湖的方向狂奔。夷微来不及阻拦,只好跟上。行至湖畔,三人径直跳了下去,徒留围观群众一阵手足无措:
“这是自杀了?”
腥气浓重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快剥夺了五感,宁绥极力尝试挣开寸心的手,却发觉她虽然看着像是个老太太,力气却大得离谱,他竟是半点也动弹不得。夷微已经自顾不暇,不顾一切地跃进水里后,他本能地亮出了翅膀,却也只能扑腾着,一个劲儿地“咕噜咕噜”冒泡了。
寸心抬手抚摸着宁绥的后脑,轻声安抚:
“别害怕,马上就好了,闭上眼睛,放松……”
坠落,再度坠落,水面的最后一丝光亮都在眼中消失,身下却似乎深不见底,像一个没有尽头的空洞。窒息感让宁绥渐渐失去意识,在阖眼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夷微向上推了一把,可紧接着满目光明灌入,将他从混沌中打捞回来。
水压的沉重感脱离躯体,整个人竟感觉轻飘飘的。宁绥的指尖离开头顶那波光粼粼的湖水,所处的是一片云雾飘渺的高空,眼前的场景让他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烟霞凝,缭三山春景;天水碧,染一池秋色。远山含黛,层峦叠翠,水鸟翔集,锦尾掠波。且不见何去又何从,亦不知是幻还是真。
身体像是一朵轻巧的云,飘忽着便落在地面,宁绥小心地踩了踩脚下的土地,踏实,还带着泥土特有的松软。
“这是……”
“这里是云梦泽……昔日的云梦泽,银瓶凼是其中的一个小湖泊。”寸心眺望着远处的连山,“九凤一族世代聚居在此,我是族长寸心。”
身后一声坚实的撞地声,宁绥慌忙回头看,夷微正面朝下拍在了地面上,惊得他慌忙去扶。夷微支撑起身子,兴奋地看着自己的两手:
“诶,诶,不疼啊,居然不疼!”
“云梦泽彻底覆灭后,我请求邻近村民将我们收容进他们的梦境中,又领导全族重建了云梦旧景。所以……这是村民的梦,也是你们的梦。”
闻言,宁绥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诶嘿,果然不疼。”
正当二人为梦境新奇兴奋不已时,高空之处又传来一串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师父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宁绥眯着眼睛向上看,湖水凝作的天穹之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慢慢变大,成了三个坠落的人影,是祈和瞽架着乔嘉禾掉进了梦境。
即将落地时,二人很有默契地撒手,乔嘉禾直接掉进了宁绥的怀里。因为恐惧,她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啊?我没死?”乔嘉禾下意识地紧紧抱着宁绥不撒手,“师父我恐高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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