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没事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宁绥一只手托着她的臀腿,一只手揽在她后背,转而询问祈和瞽,“你们俩怎么把她拉过来了。”
“不带过来,她就该被群情激愤的村民点天灯了。”祈一摊手,“这荒郊野岭的,你以为杀个外地游客很难吗?”
夷微审视的目光则一直停在寸心身上没离开过:“你带我们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
寸心则神秘一笑:“你们不是也在找我吗?”
言罢,她转向祈和瞽:“喂,老夜鹭老苍鹭,回家了,开心吗?”
宁绥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他是夜鹭,那……你是苍鹭?”
瞽不自在地背过身去:“嗯,怎么了?”
苍鹭性情清高孤僻,与喜动跳脱的夜鹭完全是两个极端。宁绥忍着笑:“没、没事,就是感慨你怎么忍了他几千年。”
“我和妈妈都是白鹭,也就是你们说的鸿鹄之后。”
“是九个脑袋的白鹭。”乔嘉禾耐心地纠正她,“现在,你们仨都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出去就能被好吃好喝供起来,为什么还要画地为牢?”
寸心指向了夷微:“他要是变回原形,一级保护动物都不止,他为什么不愿意被供起来呢?”
“我又不用像你们一样被人追杀颠沛流离,我日子过得挺好的。”夷微暗自嘀嘀咕咕。
“怒目明尊,论辈分,我还要叫你一声表舅呢。”寸心倒是会套近乎,一点也不怕生,上前摇晃着夷微的手臂,“您老来都来了,就帮外甥女一个忙呗……”
夷微一向吃软不吃硬,又好脸面,要是肯放低姿态好好哄他,再离谱的要求他都能硬着头皮完成。宁绥看他虽然还强撑着一张冷脸,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知道这是被打动了,马上递了个台阶:“说说吧,什么忙?我们刚好也有事相求。”
寸心轻叹一声:“村子里接连有人丧命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嗯,死者儿子说,看到你从死者身上下来,怀疑是你杀了他们。”
“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也就不用求助你们了。”寸心神色愈发严峻,“杀害他们的,是一种叫做魇妖的怪物。”
“魇妖?”
“自母亲千年前战败被杀,我临危受命担起全族重任,庇护一方百姓。云梦泽不复当年胜景,以人精神为食的魇妖盯上了我们,云梦泽日复一日被吞噬,后来,连银瓶凼都被摧毁。天界自然乐得看我们自相残杀,始终袖手旁观。我无计可施,才想出了藏进梦境的法子,一来不易被发现,二来睡梦中的人精神极为脆弱,易被魇妖侵蚀,我们驻守在梦境中,也能帮助他们抵抗。”
“可是……”
寸心抬起一手,远远指向水天相接的一线,那里原本的霞光灿烂已经被深紫色的暗影吞噬,还渐有向此处蔓延的趋势。
“……它们到底还是找来了。”
“千年来,为了支撑梦境,我力量几近耗尽,不仅身量停留在了年幼时,容貌也衰朽成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无力抵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屠杀分食我的族人。为了防止它们借由梦境侵入人世,我请托几位走阴人来到这里,帮忙驱散魇妖,却不想他们遭遇暗算,被魇妖吸干了精气,死在了梦境中。”
“所以你来到人世,是为了查看死者是否还有回转之机?”
寸心有些难为情:“是,也不是。梦境银瓶凼的食物被魇妖抢了个精光,我肚子太饿了,只好跑出来找东西吃,所以才在厨房被人抓了个正着……”
她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其实按年龄计算,我算是十六七的少年,怒目明尊是青年。不过,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也少白头了?”
“我乐意,自己染的。”夷微别开眼睛。
“你找错地方了,厨房都是泔水,喂给狗狗都不吃。”宁绥带着笑摇头,“你应该摸到我们房间去,特地为你带了礼物。”
寸心眼睛瞪得滴溜溜的:“真、真的吗?妈妈真好!”
这一句提醒了宁绥,他拧起眉头:“对了,你为什么要叫我妈妈?”
寸心两眼弯弯:“妈妈给我托过梦,说她会回来看我,叫我注意一个穿着打扮很板正、鼻梁上架着两个玻璃片的俊俏小哥,我刚才一眼就盯上了你,你就是妈妈。”
原来如此,宁绥暗叹一声。他半蹲下来,揉着寸心的头发:“我们也正是为这个而来,有些事情该说开,也有些东西该完璧归赵了。”
他试图催动体内仅余的九凤残力,眉心凤尾印记再现:“你的母亲是个很伟大的神明,她的眼界跨越了几千年,不仅保护了我,也保护了世间的许多人。现在,我想把她最后的痕迹还给她的孩子。”
话音才落,所有人的余光都瞥见,天边泛起一道密不透风的浓黑,那不是自然的夜色加深,更不是远方翻滚的乌云。它们纷纷站直身子看去,无数双黑紫色的翅膀连缀成黑压压的暗影,每一次挥动都切割开残霞,留下一道道深邃的裂痕。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点点幽绿的磷光从暗影中浮现而出,那是它们的眼睛。
“难道……这就是魇妖?”
寸心惊恐的尖叫印证了猜测:
“它们又来了!”
第105章 生世
那些形似蝙蝠的魇妖裹挟着层层黑雾,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如同一张巨网笼罩天地。众人正欲迎敌,却被夷微抬手拦下。焚枝长枪呼啸而起,化作无数通达天地的光焰。
昭暝一时间也按捺不住,宁绥无奈,剑指唤其出鞘,雷影随焚枝光焰刺入魇妖群中,先是被紧紧包裹,而后猛然炸开耀目的光亮,将天地间的昏暝扫却一空。
破碎的皮毛与灰烬坠落于地,伶仃的几个也不负隅顽抗,转身便飞去,梦境重现光明。寸心仍在瑟瑟发抖,望着洗涤一净的长天,忍不住惊叹:
“这就是……表舅的真正实力吗?”
“还有我。”宁绥幽幽地。
“对,还有他。”夷微同样幽幽地,将焚枝长枪匿入识海,“一群乌合之众,无需出全力应对。它们很长一段时间内应该都不敢回来了,你们尽快修补银瓶凼梦境。”
寸心忽然开始恸哭。
她在极力压抑自己喉间的抽噎,但愈是强撑,情绪便愈发摇摇欲坠。她缓缓蹲下来,被岁月侵蚀得满面风霜的脸上泪水纵横。宁绥望着她忽然很是感慨——
她原本还只是少年,也本不需要承担这些。
最懵懂无知的年纪里眼见唯一的亲人惨死沙场,临危受命带领全族四处避祸,躲在梦中不敢现世,却连最后的家园也差点被摧毁殆尽。
只不过,宁绥想得更深。她最大的痛楚也许来源于,倾全族之力都难以抗衡的灾祸,却被两个外来人顷刻间碾作飞灰。
一如人族的困境,宁绥不动声色地瞥向身侧的夷微,半晌,又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天穹,仿佛那里也有一双同样淡漠的眼睛同他对视。神轻而易举便能将人的命运把玩于指尖,人却必须竭力而战,才能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
可人不会自怨自艾,不会偏安一隅,卧薪尝胆、破釜沉舟一直都是人天性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一代的力量不足以向神挥剑,还有下一代,下下一代。
固然有懦弱者将命运全然交由神的意志左右,愚钝地听信报应不爽的威胁,做了求神拜佛的傀儡,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仍然有前仆后继的勇者扛起了反抗的大纛旗。
宁绥半跪下来,将寸心拥入怀中:“已经没事了……”
“我知道一直叫你妈妈很不礼貌……但是、但是……”寸心把头埋在他颈窝,眼泪沁湿了他的衣服,“妈妈……我很想你……”
“没关系。”宁绥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就像真的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你们的来意,我其实已经猜了个大概。”寸心直视着他的眼睛,两颗瞳仁微微泛起银色的光亮,“母亲的最后一缕神识也被污染,牵连到你,实在不好意思。”
她两手结印,纯净的力量自指尖流淌而出,缭绕在宁绥的周身。
“我有办法净化她的神识,让她继续在你的身体里保护你。我想,比起我,你更需要她,这是我们唯一能给你的答谢。母亲也算是曾经庇护一方的神主,虽然不敢说与表舅相抗衡,但至少能保你百年长生,早日登入仙门。”
出乎她意料的是,宁绥制止了她。
“不。”宁绥带着笑摇了摇头,“该是别人的东西,我不会收。何况,做人挺好的。”
话音刚落,脑海中,一个飘渺空灵的声音忽而响起,是宁绥被焚枝刺穿胸膛而沉睡时,与归诩的共梦。诸天仙神立于身前,伤痕累累的青年却倔强又轻视地一笑:“……归诩甘愿为人。”
同样的境遇,同样的选择。
“呵,别以为这就把我同化了,我跟你可不一样。”宁绥心底暗自冷笑一声。他也曾试图寻找过归诩有无在历史中留下只言片语,但都是徒劳。这个死后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的人,与世间最后的联系似乎只有自己,还有身边的夷微了。
诚然,平心而论,归诩是个圣人,他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也的确以身践行了他的誓言。有个圣人作为前身固然值得自夸,宁绥也并不抵触与夷微谈起这段过去。
只不过,他始终很清楚,归诩是他,而他不仅仅是归诩,他有自己更广大的人生。
一缕银色光华被牵引出他的躯体,那是九凤的最后一缕神识。寸心结印设阵,光华即将四散于梦境中时,又回到她身边,徘徊不去。
她抬手触碰高空,那缕光华渐渐变幻为一道浅浅的影子,在她指尖缭绕流淌。
“母亲……”寸心喃喃地,攥紧了手,想要抓住那如水一般的光华,“母亲!”
光华化作一片屏障,仿佛是一个温柔的怀抱,拥着自己唯一的孩子,拥着一隅中苦难深重的子民,拥着天与地,最终溶入清风沆瀣,与之长存。
“给她一点时间吧。”夷微轻轻开口。
银瓶凼的山都不算太高,地势起伏和缓,比起山,更像是一座座苍翠的小丘。祈和瞽拉着乔嘉禾去了别处抓鱼捕虫,玩得满脸是泥,不亦乐乎。宁绥和夷微并肩坐在一座矮崖上,一齐望着天边出神。
“这里风景确实好。”夷微首先开口,“和天婺山很像。”
他的手抚上一旁不知名花树的枝条,眼中有些许温柔又落寞的情绪:“据说每到春天,天婺山就会遍山开满海棠花。我只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没见过那副盛景,有些遗憾。”
“麻姑山也有。”宁绥故作不经意地贴近他,“虽然跟爸和哥闹得有点僵,但要是不回家过年,他们一定要生气。我们可以在那里留到春暖花开。”
夷微也顺势把他拥在怀中:“好——都听你的。”
“我承认,最开始发觉老天师和小天师联合起来算计你的时候,我实在很生气。可细想想,不论怎么争怎么抢,至少他们依然是你的家人,也真的爱你。即便换命之法真要邓老天师牺牲自己,我想他也一定会奋不顾身。”
他似乎由此陷入了回忆:“当初唐尧为继承人一事发愁,天下局势也因此而暗流涌动,我作为整个国家的吉祥物也被卷进争斗里。尧并非一开始就打算禅让给姚重华,最初的候选人是他的太子丹朱。史书上说丹朱不肖,其实不然,朱是个很有智慧和德望的孩子,只是性格过于刚强,缺少一点……圆滑和顺的手段。”
“如果我还是那个横行霸道,脑袋不转弯的傻鸟,我一定会力保丹朱上位。但我已经被劈了七十二道雷,深知做人不能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我虽然没有明着表态,但暗地里已经向姚重华倾斜。”
说到这儿,夷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曾想,我的一个小小的举动,却害了丹朱的一生。姚重华得势后便在唐尧面前诋毁诽谤丹朱,挑拨父子情谊,上位后更是直接将丹朱流放。重华是个出色的领袖,但在这件事上,他做得属实不体面。”
闻言,宁绥挑眉一笑:“你是在担心我们兄弟阋墙?”
“只是个故事罢了,我知道你不会去争。毕竟比起一个掌门的位子,律所合伙人可能才是你更想要的。”夷微又搂紧他一些。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硌在两人的大腿之间,宁绥皱了皱眉,伸手一摸,发现是在夷微的口袋里,像个盒子。
“那是什么?”
夷微的脸色忽然变得窘迫起来,脸颊几乎在一瞬间就明显泛起红晕。他慌忙挪了挪屁股,手掌掩住裤子口袋,颇有些欲盖弥彰。
“呃……那个……我……”
宁绥毕竟是宁绥,对方眼睛一转,他就能把接下来的事猜个大概。他笑眼弯弯地把手探向那物件,说:
“拿出来吧。”
夷微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把物件掏出来,放在掌心。
是一个戒指盒。
“我、我计划很久了,也排练过很多次……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夷微手忙脚乱地打开戒指盒,因为手一直在发抖,差点把盒子打翻落下山崖。
“买下它的时候,我还没退下神位,自以为不管现在多落魄,起码有个怒目明尊的名号在,还算与你相配。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变得一无所有,就……就有点想要退缩了。”
他把那枚戒指的全貌展示给宁绥看,一只手挠挠后脑:“我最开始把它跟那些杂七杂八的礼物放在一起,可一想到你基本把我忘得一干二净,邓老天师也不让我留在你身边,你以后也许会遇见新的爱人,我不想耽误你,便把它拿出来了。”
他的眼底闪烁着期待又羞赧的光亮,将戒指取出来,又牵住宁绥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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