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灯火亮起,众人惊骇地发现天启帝的脖子上勒着一段白布。布条的一段缠绕在床柱上,竟是一个巧妙的机关。
而这一切,却是年幼的少司君一手策划的。
当皇后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挣脱开来的天启帝朝着少司君狠狠抽了一巴掌。那迅速肿起的巴掌印与吐出来的血,足以见得天子多么暴怒。
可小小的幼童似乎感觉不到痛,如白玉的小脸上面无表情,只有纯粹的空白。
他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惧。
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天启帝。
而那一瞬,感到彻骨恐惧的人,却是成了天启帝自己。
在那种无法言喻的情绪冲击下,天启帝抽出了侍卫的佩剑,当即就要杀了少司君。
皇后被吓到了,却还是拦在天启帝与少司君中间。她抱住小小的少司君,声音里尽是不解与悲痛:“我儿,你怎会犯下如此大罪?那可是你的父亲呀!”
少司君听到皇后的声音,总算有了几分鲜活的情绪。他的小脑袋动了动,先是看着皇后带着泪痕的眼睛,而后看向天启帝。
“他让母后伤心,杀了他,母后就不会伤心了。”
多么荒谬。
何其疯狂的念头!
皇后听了少司君的话,险些没晕过去。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抓着幼童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可他是你的父亲……”
“辛苦将我生下者,是母后,父亲付出了什么?”小孩困惑地蹙眉,这或许是他第一个表情,“他也不喜欢我。”
天启帝一惊,持剑的动作微僵,就听到皇后慌忙地说:“不许胡言,陛下怎会不喜欢你,你……”
“因为我与父亲,是同类呀。”
脆生生的,冰冷的,近乎彻骨的童声响起,是那么天真,也是无比的冷酷。
浑似一头天真又残忍的幼兽。
而那句话竟似有回声,不断在天启帝的耳边回荡,仿佛此生最恐惧的根源都被彻底戳穿!
天启帝惊醒,捂着狂跳的心口浑身大汗,满脸虚汗的他露出狰狞的表情,终于是拿定了主意。
同样的天幕下,同样的深夜里。
有人醒了又睡,也有人直到子时三更,都不曾歇下。
菏泽,富饶之土。
这是属于福王的封地。
福王的声名威望比起楚王可是要好上许多,他不仅贤名远扬,待封地内的百姓更是仁厚。
在菏泽,百姓眼中多有福王,却无遥远之外的君王。
福王府的书房,正是灯火通明。
上座者,正是一位圆脸男子,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
左右两侧,正有数位幕僚作陪,左手边为首第一个人正在说话。
“……传回的消息,当是顺利……楚王府……”
他如是如是说着,书房内众人也听得仔细。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只是楚王谨慎,哪怕善后了当,以其老奸巨猾,应当也还是会怀疑到大王身上。”
“楚王的怀疑,又有何用?”对面那人摇头晃脑,“他手中无兵也无权,只剩下那千余守军,诸王中,也就只有他最为不堪。”
先前那人皱了皱眉,沉声道:“以你这般,难道想说大王之戒备,是无用之举?”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福王出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笑吟吟地说,“孤知道诸位都是一心一意辅佐,不必为这等小事争执。”
说完,他又看向第一人。
“康野,以你之见,这祁东传回的消息,有几分可信?”
康野恭敬地说:“约有八成。”
如此,福王便叹了口气。
“祁东如此戒备,那原先的计划便暂且停下。”
方才说话的第二人不免开口:“大王,何不乘胜追击?”
便有人驳斥他的话:“先前打草惊蛇又不能成,此刻正是楚王戒备之时,如何能再妄动?”
这些谋士又你来我往说了半晌,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期间福王只是笑眯眯听着,而后待他们又有火气时,便出声打断他们,除了康野外的人等,全都叫退下。
待书房内只剩下福王与康野时,康野无端叹了口气。
“我虽知大王留下包耀另有缘由,可这人着实粗笨不堪,不当大用。”
福王:“包耀是个草包,可他父亲手中却有兵权。留着罢,以后总用得上。”
康野低头应是。
福王又道:“十八可还传回来什么消息?”
康野:“自庆丰山事件后,祁东戒备森严,消息传递甚是艰难。最后一道消息,还是半月前收到的楚王府布防图。”
福王笑了起来:“十八总是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康野微微皱眉,低声说:“大王,如果单单十八也便罢了,可还有十三……”
十三与十八交好,这不是一件秘密。
福王笑着说:“康野,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十八会背叛我?”
康野低头:“不敢。”
福王:“你可知道,为何当初孤非要除掉那些人?”
康野面露困惑,试探着说:“难道大王是故意趁着这个时候……”
“康野,孤豢养这些死士,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滋生出无用的情感。”福王轻慢地挥了挥手,就像是在弹走不知趣的小虫,“十八应当清楚自己的本分。”
这不过是一个趁机而为的警告。
死士的心中应当只有主上,只有任务才是,哪能容得了多余的情绪?
康野无奈:”您也不怕将刀摧折了。”
康野身为暗楼提刑,里面的人多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若是轻易折断,他到底也是会心疼的。
福王笑吟吟着说:“你我的眼光,从来是不出错的。”
话罢,他们转而说起楚王,说起大计,方才那些不过是随口的杂谈,本也不是多么重要。
康野轻声:“前几月,自京中就陆陆续续传回消息,天子似乎有意削藩。”
福王的神情稍冷了些:“父亲为了太子大兄,可真是苦心孤诣。”
自上往下数,此朝不过三代,分封的王爷数量尚且不多。只是时间到底有些久,便叫封土上的百姓只知王而不知皇。
天启帝是个性格强硬的皇帝,能真正和他别苗头的人不多,除却逝去的皇后外,也就只有几个寥寥老臣。
而今皇帝打算让性格宽和的太子继位,那在他登基前,就必定要为他谋划些什么。
倘若天启帝真打算削藩……
福王垂眸,那他们计划的方向,就该变一变了。毕竟从前,福王可真的没想过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东宫做些什么。
当——
隐隐约约,是更夫在敲击的声响。
福王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康野,康野心下了然,躬身行礼。
…
初雪过后,祁东的雪一日比一日大,晨起要是不早些将雪扫净,有些地方甚至连门都推不开。
阿蛮醒来的时候,正隐约听到外头清扫的声响。其实动作很细微,只是他耳力敏锐,这才听得清楚。
屋内很是昏暗,只有浅浅的一层薄光。他下意识卷了卷被褥,岂料这轻微的动作,换来了一个难以挣脱的拥抱。
阿蛮一惊,这才想起来,昨夜少司君是在他这里歇下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司君总是来昭阳殿与他一起吃饭,极其偶尔的时候,也会在这留宿。
当然,那吃饭是真的吃饭。
不是吃阿蛮的那种吃。
少司君的克制力强悍到非人的地步,平日里的言行举止根本没泄露出分毫怪异的举动,除却与阿蛮过分靠近时,尤其是三步内的距离,他才能觉察到少司君的偏执专注。
有时候,少司君的视线会停留在阿蛮的喉结,而后是唇,再然后是……
阿蛮拍了自己一巴掌,免得再胡思乱想。他这一动,被窝里的热气就泄露了出去。
阿蛮的肩膀处有毛绒绒的触感蹭了蹭,少司君将脑袋往下一滑,紧接着压在了阿蛮的胸口上,“……再睡一会。”
那声音听起来黏黏糊糊的,像是在撒娇。
阿蛮没有劝少司君早起。
这楚王府是少司君说了算,他不想早起,还能有谁逼着他起来吗?
……更何况,阿蛮也不想起。
冬天到底是冷,能多贪图些温暖,自然是想多眯一会。
只是事不遂人愿,正当阿蛮半睡半醒时,胃莫名抽痛了一瞬。他猛地睁开了眼,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
不祥的预感翻涌上来。
很快,这预感就变成了现实。
安分了好些天的胃痛卷土重来,一阵阵的抽痛让阿蛮额头布满薄汗。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再长长吐了出来,期间身体却是一动不动。
他擅长忍耐。
忍痛,也不在话下。
等到少司君终于起身的时候,阿蛮甚至还跟着坐起来,伸手去抓放在床边的衣物。
他刚伸手,少司君就自他背后覆盖下来,顺着阿蛮的胳膊去取衣裳,将两人的一并拿到床上。
这近乎一个拥抱。
阿蛮的呼吸急促了会,不多时又平复下,“大王,你……”
“阿蛮很热?”少司君冷不丁打断了他的话头,黑透的眼眸抬起时,根本没有半点刚醒时的朦胧,“你的额头,都冒汗了。”
北房的屋舍,自然是通有火地。
少司君朝着他伸手,阿蛮下意识后退,避开了那动作。
这是本能的避让。
少司君的眼眸微凉,欺身靠近,额头顺势抵在了阿蛮的额前。这动作快得惊人,阿蛮也没料到少司君会这么做。
那都是疼出来的虚汗,自是冰凉凉的。
少司君的脸庞骤然一沉,他阴森地瞪了眼阿蛮,将人用被褥一卷,整个都包裹在了里面。
阿蛮被卷得头晕,急急说道:“大王,你在做什么?”
少司君却是不理他,自顾自下了床,将外头守着的屠劲松等人叫了进来,很快,王府内的太医就被请了过来。
这时候,阿蛮已经被少司君逼问出了哪里不舒服。
太医刚一进门,就瞥见楚王冷硬的表情,与一条被卷起来的病人。
病人呆呆地被卷着,想挣扎都不得行。
“……大王总得让我伸条胳膊出来,才好让太医诊脉。”阿蛮没料到少司君会那么生气,嗫嗫地说,“也没有那么痛的。”
少司君冷漠地扫了他一眼,阿蛮缩得更小,选择闭嘴。
男人捏了捏眉心,到底是将阿蛮的胳膊抽出来,太医也不敢多问,就着这奇怪的姿势给阿蛮诊脉。
其实都不必太医来,阿蛮也大致清楚是老毛病犯了。
等太医诊断结束后,拽了一通云里雾里的医理,最终断定阿蛮不仅要吃药,还得食补。
说是那胃病是陈年旧疾,若不好生医治,时常会发作。
阿蛮听得进去,却不怎么在意。
胃痛是难捱,但也死不了人。
太医提出来的一连串细则过于琐碎,令人听了都有些退怯。
少司君扫了眼阿蛮,让人传了“三紫”来答话。
“阿蛮为何会有胃痛的毛病?”
阿蛮:“大王想知道,直接问我便是,何须问她?”
少司君冷嗤一声,声音冰凉:“因为我不想听你说话。”
阿蛮微愣,少司君这是……生气了?
“三紫”低头:“回大王,夫人这胃病是从前落下的。年纪小的时候风餐露宿,不是每天都能吃上饭,能吃的时候,便又多吃了些……”
“三紫”对阿蛮可算是知根知底,少司君问出来,为了不叫他看出来虚假,便也据实回话。
阿蛮有些坐立不安。
人会有胃病,左不过是不能按时进食,或是吃多了,吃少了。以前他们训练的时候,只有少数的胜者才能获得食物,其他都需要忍饥挨饿。
好不容易能吃上一顿,自然会狼吞虎咽。
久之,便容易折腾出毛病。
阿蛮不过是在这些人中,症状更更为显些。
少司君听了“三紫”的话,冰凉的视线落在阿蛮的身上。只是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也很难看得出来他的情绪。
冷不丁的,阿蛮听到少司君开口。
“往后昭阳殿的份例都与孤一道,待阿蛮什么时候养好了胃,再单独吃食。”
……完了。
之前一日两餐,少司君都少说一餐要在一处,现在份例都在一起,岂不是天天都要在少司君的眼皮子底下生活?
这对阿蛮来说,很不方便。
“大王,我觉得……”
“阿蛮再言,便直接与孤一块住罢。”
阿蛮选择闭嘴。
听听这“孤”的自称,想来少司君已经很不高兴。
等太医开完了药方,带人下去煎药时,少司君开口让厨房重新做过膳食,将那些胃痛的人不该吃的都剔除出去。
阿蛮安静地听着少司君吩咐完,深深吸了口气。
“大王,”虽然他已经不想听到自己说话,可是阿蛮还是开口,他迎着少司君看来的眼神,飞快地说下去,“……多谢关心,我会,我会认真吃药的。”
阿蛮是觉得有些麻烦,可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关心?”少司君扬眉,将这个词又咀嚼了一遍,“阿蛮觉得,我是在关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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