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该喝药了。”自外头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手中端着热腾腾的药汁,让太后闻了不免皱眉,“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昨儿御医来了后开的,您可不要不认。”嬷嬷在太后的身边伺候多年,也清楚太后老小孩的脾气,就哄着说,“您若是喝了,待会奴婢做好的糕点正要出炉……”
“呵,你这泼猴,就怪藏着。”太后不满瞥了她一眼,“往常我要吃,就推三阻四。”
嬷嬷无奈笑了笑,谁让御医说太后不能多吃糖呢?
待太后吃了药,宫内寂静片刻,缓缓的,又听得一声叹息。
太后自言自语:“要是能早些去了,倒也不用看着这些烦心事了。”
“娘娘……”嬷嬷轻声说,“您在,方才是这后宫的主心骨呢。”
太后呵了声:“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有些人恨不得我死呢。”
“娘娘……”
…
延禧宫内,皇贵妃正在与福王说话,多是皇贵妃在说,福王在听。
这一次福王入京,可是把皇贵妃吓了一跳。想起来那几日的惊险,她还是忍不住训斥。
“你说你,好端端在外头,做什么要来京城?像楚王那样什么也不做,平白却得了便宜,而你呢,这一场奔波不说,还要在陛下面前挨训……”
“母妃,若我这一回不上京,那才是真正要命。”福王摇头说道,“儿子可不像楚王,还有太子在朝中为他图谋。”
皇贵妃恼怒地说:“你是觉得,以我与孙家,都无法为你回旋?”
“母妃,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福王沉稳地说,“只是您瞧,陛下想要削藩,可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若是没能安抚下这件事,往后还是会出事。”
就如现在,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尚未明确的雷点。
只不过是现在福王绞尽脑汁地让天启帝意识到,现在并非一个好时机。
天子之所以能退一步,根本不在于太子或是谁的劝说,而是因为时机不对,倘若有个合适的时机,那就绝不会像今日这般容易。
福王又说:“您可别以为,太子与我们就站在一块了,说到底削藩这件事于他有利,他不支持一是因为时机不合适,二来是牵扯到了楚王,若是此事与楚王无关……呵,您觉得他会怎么做?”
太子看着温和,却也是个狠茬子。
“我自不会这么想。”皇贵妃瞪了眼福王,叹气着说,“只是你这次冒险过来,侥幸没事还好,要是陛下真的动手,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皇贵妃自然清楚福王说的话没错,只是想着楚王什么事都没做就白得了利益,心中到底是不爽。且福王在菏泽的时候还能有自己的卫兵护着,人到了京城那可真是任人宰割。要是天启帝没打算把他放回去,那可就完了。
福王却是笑了起来:“母妃,这倒也是好事。”
皇贵妃瞪了眼福王:“这还能算是什么好事?”
福王:“您不觉得,父亲老了吗?”
皇贵妃微愣,蹙眉看向福王。
福王自顾自地说下去:“其实是人都知道削藩好,可是眼下这局面,端看边关与剌氐的争斗,就知道眼下朝堂是分不出太多的精力处理这件事。本该徐徐图之,可父亲的手段却又直接了些……”
这说明天启帝老了,也比从前要急躁了。以前皇帝的脾气是强硬,却也是在该爆发的时候爆发,从不曾肆意乱来,而今这有些乱了章法的动作……
皇贵妃吃了口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我儿当真聪明。”
福王叹了声:“坏就坏在,这一次惹出来的麻烦的确糟糕,往后的日子只能慢慢来。”天启帝有了戒备心,那可与往日不能同日而语。
说到这里,皇贵妃不免埋怨了几声:“这么大的事,往来你都不曾派人盯着,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福王只觉得冤枉,他一开始自然是小心警惕,每次都是派人盯着,谁能想到那群兔崽子时日久了居然疏于防备,惹出这样的乱子。
事后福王已经细细查过,还真是个意外。
可意外才叫人心烦意乱呢。
福王压下心里的焦虑不说,和皇贵妃又说了几句话后,就被她打发去拜见天启帝。
现在这个时辰,朝会应当结束了。
福王朝着皇贵妃行礼,而后离了延禧宫往前头去,在穿行过御花园的时候,正正与东宫一行人擦肩而过。
福王下意识站住,朝着太子行礼。
太子微微一笑,只说兄弟间不必如此。福王又忙说这是应当的礼数,你来我往间,又是客套了好几回。
待福王离去后,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来处,身后的马赫悄声说:“福王应当是自延禧宫出来的。”
“入宫拜见母妃,是合情合理的事。”太子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下了朝后,原本是要回东宫,可在路上想起来太子妃近来胃口不是很好,小厨房做的东西都不和她的口味,偏生只有御膳房的几个师傅叫她喜欢。
孕期口味有了变化,这是谁也无法控制的事。
想起近来太子妃食难下咽,太子便打算亲自去一趟御膳房,这不就在路上与福王撞见。
待到御膳房,太子的亲临叫御膳总管战战兢兢,听完吩咐后,这心倒是放下了一半,直说会好好对待,又忙交代御膳房的人将备好要送去东宫的糕点取了出来。
太子离开时,是总管亲自送到门外。
就在转身的时候,太子一眼看到了道路尽头的一行人。
为首的太监却是有些眼熟,是天启帝身旁的董元九,这人很是沉默老实,在皇帝的身旁不算出挑,却是跟了许多年。
看到董元九不稀罕,可是董元九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小女郎就有些奇怪。
太子不免问了一句:“近来宫中可有选秀的打算?”
难道是他忙昏了头,错过这件事了?
可不能够呀。
就算宫里真的有选秀,也不该有这么小的孩子,这看起来也顶多七八岁。
身后的宫人只道没有,太子微微蹙眉,余光忽而瞥见御膳总管的脸色不太对劲。
……奇怪。
太子面上不显,只嘀咕了几声,便好似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那般离开了御膳房。
只走了几步,避开了总管的目光后,太子遣散了身边大部分人,只带着一二宫人绕了远路又重新回到御膳房的附近。
御膳房本就在皇城西南,除却饭点与食材往来,一贯安静。
许是多年一贯如此,许是从来没有被发现,当太子跟做贼似地靠近那片墙角时,竟是没人觉察。
一墙之隔,是御膳总管的声音,压低着,几乎难听见,却是断断续续。
“……方才太子……差点……好在无事……”
另一道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沙哑。
“你怕什么?太子毕竟只是太子,难道还能抵得过陛下?”
“是是,爷爷说得是,今儿送来的这几个,都是肉质好的,近来陛下可有别的……那就按照以前的做法……”
“嗯,就照着以前的做法,只要最细嫩的部位,做鲜嫩些,陛下不爱吃老的……”
太子很想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董元九和御膳总管说的话,却赤|裸裸地在暗示着一个可怕的事实。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响,好像要炸|开那样,一时间都有些站不住。
“殿下,殿下……”
是身后两个宫人将太子叫得回神,那两人面色惨白,显然也意识到了同一件事。
“你们两个回去。”太子缓缓地说,神色有些苍白,“不许叫任何人看到你们的行踪,也不许对外泄露哪怕一个字,不然你们的命……”
不用太子多说,这两个宫人自是省得。
一听太子这话,便知道自家主子想要保住他们的命,当即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而后听从命令迅速离开。
徒留太子站在那里,平静地深呼了一口气,这才朝着偏门走去。
砰——
猛地一声响,几乎响彻寂静之所。
“谁这么大胆!”御膳总管是第一个暴怒的人,他急匆匆跑来,正要怒骂,却是一眼看到闯进门的太子,“……殿下?”
他脸色骤然大变。
铁青着脸色的太子并未看他,而是越过御膳总管看向他身后的董元九,哪怕是原本平静的中年太监这时候也不免有些心惊,他快步走了上来,正要给太子行礼,却见一贯儒雅的太子暴起,一拳砸在了董元九的脸上。
“殿下!”
“人在哪?”太子狠狠踹了几脚董元九,而后才看向浑身发软的御膳总管,“怎么?需要孤重复第二遍?”
“殿下,殿下,这万万……”
太子没等御膳总管的话说完,就飞起一脚也给他踹开。
“现在不把人交出来,你们不能活着离开这里。”只是一人,却说出了千斤重的话,“自己选,是现在就死,还是晚些再死。”
那御膳总管连滚带爬,到底是去叫人来,很快就见三四个懵懂的小孩给带了出来。
在看清楚她们的模样与岁数后,一股热血直冲太子的脑门,他强行压下怒火,只冷声道:“人,孤带走了。”
他朝着那几个小孩招手,她们不明所以,可看到刚才那个高高在上的太监也摔倒在地的时候,自是知道太子的身份比他们还要尊贵,到底是迟疑地走向他,几双小手紧张地揪住他的袖子。
不知为何,被她们抓住的时候,太子竟是有些想要哭出来,许是想到了太子妃肚里的孩子,也许是想到这些年天启帝的亲厚,某种可笑荒唐的情感爬满了心头。
太子带着人离开时,董元九许是挣扎过劲,趴在地上嘶哑着说:“殿下,您可想过,带着她们离开,叫陛下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他疼得站不起来,只觉得浑身哆嗦。
太子硬邦邦地说:“孤晚些便会去见天子!”
听得这话,董元九也感到大难临头。
太子这是疯了不成?
太子带着这几个小孩离开了御膳房,本是打算将人送到东宫,可一想到怀孕的太子妃,又生怕这件事惊了她的胎气,思来想去,到底是将人送到了太后的宫中。
慈宁宫的宫人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子这么狼狈,衣裳凌乱,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不说,甚至还跟着几个年纪小小的花骨朵。
宫人连忙进去传话,很快出来将太子引了进去。
太子在看到太后的那一瞬间,什么话也没说,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太后的目光自太子身上缓缓挪到了几个小孩的身上,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而后坐直了身。
“恒儿,你想好了吗?”
太子压抑地说:“难道连您也……”
太后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日子久了,总会略有耳闻。”
太子也就跟着沉默。
良久,他又磕了三下,哑声说:“太子妃有孕在身,孙儿无法将她们带到东宫,只是这祸事由我而生,应当由我解决,还望祖母……”他的声音哽咽,有些说不下去。
太后叹息了一声,而后,又是一声。
叹得太子心头发凉,还以为太后不愿答应。
“去吧。”太后缓缓说道,“哀家同你保证,她们几个都会活着。”
太子扯出笑容,“多谢祖母。”
而后,他利索起身,大步朝着宫外走去。
太后沉默地注视着这几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她们不安怯懦地打量着四周,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雨彤,将人带下去好好安置。”
“唯。”
“紧闭宫门,自今日起,哀家不见任何人。”
“唯。”
…
太子进门的时候,福王正与天启帝说着话。皇帝虽然宠爱这个儿子,却也不愿意见他动摇社稷,这些天都是冷着他,直到今日方才给了些好脸。
太子刚进来,福王就意识到不对。
这人一贯温文尔雅,何时有过这么冷的表情?他一见太子,就下意识站起来。
他刚站起来,太子却扑通跪倒下去,先是朝着天启帝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这一副做派惊得天启帝都站了起来,声音满是不解:“你这是在做什么?”
“父亲,我带走了那几个孩子。”
只这一句,就让天启帝变了脸色,而这正正让抬起头来的太子看得清清楚楚。
太子心中最后一点奢望也消失了,他勉强扯起一个微笑,却是比哭还要难看:“……您为什么不反驳?”
天启帝沉下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太子。
当皇帝褪|去父亲的温情,只余下彻头彻尾的皇权时,那股摄人的威压足以压垮人的脊背。
太子跪在地上,腰却挺得直直,他大声说:“您为何不骂我,为什么不训斥我,告诉我,我说的全是错的?”
“太子,住口。”天启帝冷冷地说,“出去,寡人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子知道天启帝是护着他的,若不是这样,他不会到这个时候还要压住脾气,想要将这件事压下来,不欲分裂父子的感情,可正因为皇帝对他是有几分真情在,更衬托出御膳房这件事的疯狂与扭曲。
“可我不能啊……”太子绝望地说,“父亲,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看着太子这般质问他,天启帝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不由得撑住桌案,死死地盯着底下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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