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温的皮肤上还残留着被触碰的感觉,曾经炽热地在他皮肤上大片大片地绽开。
但那是一笔交易,塔尔宽容而严谨地遵循着交易的原则,没有多余的亲吻和拥抱。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却没有因为这些心照不宣发生的事情变得尴尬的原因。
但埃德温忍住不去想自己有时候会觉得周围的一切空荡荡的,假装自己没有一点留恋身体接触的温度,在塔尔体温留下的温暖的压痕之外,床的其他部位都冰冷得要命。
这只是……经过对比之后的正常感触。
“喂,主教,”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情节,塔尔突然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认为,神明真的在乎人类的信仰吗?”
*
埃德温错过为圣子举行的第二次降神仪式,是因为他当时仍处于流言的风口浪尖。
好在他的名誉已经被证明是被不公正的手段玷污,所以下一次就能接受仪式。
而黑暗神错过这件事情,则是因为他当时在陪埃德温,并不在意诺亚那边的种种。
最开始,这件事并没有展现出值得留意的特质。
先不论塔克修斯,就算是黑书,也没有意识到圣子居然胆大到企图在他的鱼塘上添上一只鱼。
到头来,反而是塔尔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事情的脉络。
气运之子知道黑暗神在教廷之内,除了最初的那一天却没有和他见面,这就说明,此时的攻略者暂时转变了目标,企图以另外的方式窃取气运。
只有光明神。
极高的风险换取极高的收益,诺亚是个大胆的赌徒。
他的第一次赌注显然已经为他带来了收获。
光明神的第二次降临,为教廷带来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仪典不能说不是一场成功的降神。
层层纯白的帷帐背后,明亮而皎洁的圣光铺展开来,圣子坐在铺着花瓣的金色软垫上,迎接着神的恩典,而外围的神官静默无声,执着散发草药香气的蜡烛,沾染到一点儿神的荣光。
据说,帷幕降下时,圣子殿下的头上待着神赐下的百合扎成的花环,嘴唇红润,衣裳凌乱,双眼间隐隐闪烁着喜色。
他实在漂亮得要命,神对他有所恩宠也是理所应当。
圣子从出生起就带有神的印记,这是一种传承,每当上一任圣子死去,神的赐福就会在下一任被选中的孩子身上浮现。但是,许多圣子竭尽一生也没能得到神的注视。
神并不会轻易向人类投去视线。
这也就导致诺亚得到的特殊对待被理解为莫大的殊荣。
埃德温翻阅着负责人交给他的资料,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圣子有多么特别,会怎样带领光明神教恢复昔日的荣光,忽然发问:
“但是,据说神将恩宠从我们中的一个中夺走了?”
“呃……”
负责人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尴尬而为难的脸色,他显然不太情愿在局势正好的情况下提到此事,况且这确实在他的责任范畴之内。
“谁能想到一个表面上如此忠诚的伙伴竟是魔鬼的同伴呢——前任教士巴特,神察觉出了他的不敬,降下神罚,净化了我们的队伍,愿他的灵魂迷途知返。”
他最终还是这样巧妙地回答了这个话题。
埃德温对巴特有印象。
巴特教士在光明教廷服务了大半辈子,如今年纪已经大了,大家对他都尊敬几分。
神降对于神官的精神和忍耐力都有一定的要求,此次仪式,他本来不必参与,但这位教士却展示出了一个虔诚的信徒硬邦邦的精神,硬是证明了他能够撑着老骨头完美地尽神官的职责。
毕竟,能接近自己信奉的神明,是信徒至高无上的荣耀。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执着焚香朝着帷幕后面的神明投去目光时,手中的熏香竟莫名其妙地熄灭了。
神职人员所使用的蜡烛也是圣器,需要配合光明力量使用,不会因为风雨等外力改变。
况且,这是一个神恩多么丰厚的场合。巴特震惊又惶恐地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使用光明的能力被剥夺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老人拿着一截熄灭的蜡烛,就像是站在暴雨之中,流露出一种几乎要哭出来的可悲神色。
明亮的白光一闪而过,雷霆一般剥夺了他发言的权力,直到不由自主伸手捂上喉咙,巴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也被神夺走了。
啊啊,他试图虔诚地归因,这本就是神所赐下的福祉,神夺去也理所应当。
他开始反思自己的罪过,在他谨小慎微的生命里,有没有哪一处不够虔诚,哪一次无意间触犯了神明……
直到帷幕降下。
圣子饱受恩宠,带着春风一样的微笑出现在大家面前。
神不曾解释,在所有人眼里,这个老人滑稽可笑地成为了光明神所抛弃的信徒。
只有老教士看见年轻漂亮的圣子眼中那一抹深重的嘲讽,他在看他,毫无疑问,宣示着自己的全方位顺利。
从今以后,一个被神鄙弃、失去声音的人,绝对无法揭露任何东西,不再有任何威胁。
*
信仰真是可笑的东西。
埃德温敛下深灰色的眼瞳中最深沉的嘲讽。他并不相信巴特教士会是一个背叛神明的信徒。
事实上,从他来到王都的教会以后,教士巴特就一直看埃德温很不顺眼。
他太年轻。他出身过于卑微。这个老人能找出无数个挑剔的理由,在他看来,必须要完美的人才能胜任神的主教。
但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埃德温倒是很佩服这样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巴特看出了他并不虔诚的信仰。
真可惜。
他爱他的神,但他的神并不爱他。
甚至不需要理由,神就能剥夺一个虔诚的人的一切荣誉,甚至包括他生命的价值,这是多么可怕的惩罚。
而神明宣判死刑,是不需要罪证的。
“就算是神明也没办法看透人心。”
负责人离开后,主教坐在房间里,而魔鬼则撕破了遮掩。
塔尔就像是莫名其妙从空气中冒出来一样,他什么都听见了,所以顺着埃德温的想法开始胡乱发言。
赤色眼睛的恶魔站立着,双手压在桌子的另一侧,俯身凑过来说话,闪闪发光的石榴红眼睛就在主教稍微仰头的角度,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有时候塔尔会不那么像一只什么也不知道的低阶恶魔,比如现在。
他看起来像是更神秘、更危险的某些东西,知道许多闪亮在历史尘埃里的秘辛。
不过,魔鬼的话题他倒是很感兴趣……
“神明并非无所不能吗?”
埃德温喃喃道,“人类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啊,而心脏则是这种生物最易于摧毁的部位。”
“主教,”
恶魔偏了偏头看他,埃德温很少注意到他的犄角,还有他柔软的黑发,此时在仰视的角度莫名其妙地变得有点尖锐,但还是很漂亮,或者说可爱:
“要是神能够做到,你一定早就死了。”
“你听说过远古时期,神明为了证明信徒的忠诚,会剥夺他的一切,将他踩在尘埃里,来考验他的心意吗?——但他们也是幸运的,因为神不会在意人类,就算再怎么疯狂而虔诚地爱着他,大部分时候,神甚至吝啬于验收信徒的内心。”
没有人明面上谈论这样的话题,在光明教会,这更是所有对话中的禁忌。
“这就是神明的秘密,埃德温,”
塔尔压低声音,连瞳孔也变得既幽暗又深邃,
“连神也不能看透人类的内心。”
埃德温想说些什么,却一时间有些失语。
他最终还是收束住自己的手指,将它们聚拢成一个向内交握的弧度。
塔尔在观察主教的反应,或许是出于一点戏谑,这样的秘密被黑暗神和盘托出。虽然人们有过许多对神明的猜测,但如此言之凿凿,恶魔大概是第一个。
“神不会想要看透人类的内心。”
埃德温慢慢地说,他还是不习惯被恶魔从上往下俯视,在背光的弧度下,塔尔的眼睛呈现出枯涸的鲜血的颜色,轻飘飘地说着神的事情。
若非埃德温清楚地知道他的灵魂刻印着低阶恶魔的纹路,他几乎要将对方幻视为某种强大的存在。
“神明不会在乎人类,不会接纳人类,不会真正爱任何一个人类,对吗?”
“爱”这个字眼轻柔而缓慢地在主教的舌尖滑过,塔尔笑了笑,很迅捷地坐了回去,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小恶魔。
“当然啦。”他这样说。
就连圣子诺亚也没有理解,神是很难真正爱上人类的,就算在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下,想要攻略神明,也会比他想象的要难很多很多。
他以为一切都将永远顺利下去吗?
爱着神明的人太多了,为了神不顾一切的人太多了,多到让神明感到厌倦。
只不过因为是神这样的理由就可以这样去爱,所以……
“所以我不理解那些不顾一切爱着神的人。”
主教近乎有点冷酷地这样刨析自己,
“为了永远不可能回应的东西抛弃一切,这种做法是愚蠢的。”
“喂,埃德温,”
坐在对面的恶魔这样叫他,他们之间隔着一束玫瑰花,塔尔有办法让这束玫瑰永远保持鲜活,有时候埃德温会怀疑他悄悄跑出去换了新的花束,但是找不到证据。
说的远了,这是主教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此时,他还不知道他会改变答案。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明确到主教一时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照常回答。但塔尔应该知道,他想要的始终如一。
他想要得到无上的权势和荣耀,野心勃勃,渴望掌握一切。
为此他甚至打算用灵魂做献祭。
塔尔对此不置可否,恶魔的笑意带有一点尖锐的讽刺,但并没有恶意,他只是聚拢了瓶中的玫瑰,隔着玫瑰之下棘刺的缝隙问埃德温: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不许说没有,埃德温,你能从所有东西上找出可供利用的价值,我已经很清楚了。”
而埃德温忽然感到心脏的某个角落有点异样地烧灼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几天心中萌发过的那一个念头:“想要驯养一只恶魔”。
可惜。
这个愿望还没有强烈到必须要说出来的地步。
“各取所需……帮助我做一些事情就好,直到契约结束。”
一个很官方的回答。
塔尔耸了耸肩:“如你所愿。”
*
塔尔并不介意在埃德温身上耽搁太多时间。
黑暗神的生命是永恒的,时间对塔克修斯而言并没有那样多意义,就像手中的碎沙那样源源不断地流走。
唯独作为塔尔,再次以一个低阶恶魔的姿态在教廷无声肃穆的大理石柱之间游走的时候,他才久违地感到一点时间的重量。
恶魔悄无声息地在最光明之处的阴影徘徊,就像是他千年之前所经历的那样。
塔尔甚至比埃德温更熟悉教廷的构造,当他望向那些在日光下闪烁着的建筑时,他所回忆起的,其实是更加古老的、神圣的神殿。
然后那些神殿被他摧毁掉,哀鸣着迎来了它们的末路。
再早一点,塔尔记不清楚时间,因为时间在那个瓶子中是没有意义的。瓶中的岁月流速和外界世界不同,就算里面过了百年,外面或许才只进行完一场晨祷。
瓶中是永无止境的光亮,在那种明亮到近乎要灼烧你的世界里,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
你唯一能见到的不一样的存在,是你脚下的一小片影子。
当然啦,还会有其他东西被丢到瓶子里。塔尔之所以用“东西”来形容,是因为它们全部都变成了森然的白骨,又被霹雳一样的圣光吞噬。
要是再往前一步,那也很简单,塔尔首先杀掉它们,仅此而已。
恶魔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瓶子里,看着面前巨大的魔王的骸骨一点点被凛然的光明吞吃殆尽。
它们刚刚进来时何等可怕,何等不可一世,尾鞭像是横亘的山脉,竖瞳犹如扭曲的闪电,都以为自己有能力对抗时间,对抗教会在瓶子里驯养的怪物。
然后它们都会死去。
塔尔是特殊的恶魔,是教会追捕多年的存在。
牢笼唯独为他打造。
黑发赤瞳的恶魔低头去看自己的双手,他很羡慕被这个地方吞噬的所有骸骨。
至少他们不需要毫无希望地在这里等待,被没有尽头的永恒磨平所有的期待,痛苦地与比自己强大的敌人对抗,就算是顺利也没有意义。
……毫无希望。
不,并非没有希望。
被关进来之前,恶魔在教廷里逃窜,做最没有意义的挣扎。
但他一向年轻而骄傲,不相信自己的命运难以改变,硬生生地在大陆上逃亡了好几百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止步于此。
就连最后的围猎,塔尔也做到了在教廷内部躲了一个早晨。
在最后的最后,恶魔听见圣殿骑士的脚步声。他匆匆忙忙地将自己咬破手指写下的那张召唤法阵夹在了藏书室的某本书里。
如果有人看到那本书,就能将恶魔召唤出来。
塔尔轻松而幼稚地想,或许不需要等那么久,他很快就能重见天日,不管教会的人试图对他做什么。他太年轻,没有意识到时间比他想的还要沉重。
被抛弃的魔鬼等待着被拯救的一天。
而瓶子内外时间的流逝不同。
如果说,在瓶子里待一百年,外面的世界只过去了一个早晨。
那么当外面的时间走过数百年,瓶中的恶魔又度过了多少个岁月?
“我想要自由地活下去。”
如果问当时的恶魔想要什么东西,只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听起来很随意,但塔尔觉得,当年的自己其实和埃德温是一模一样的人,为某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挣扎着,就算走进绝境也相信自己有生还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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