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一愣,不鉴道:“他说,一开始瞒着我,是因为我那个时候仍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身上,他想教会我,比起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或许一种完善的制度才更为重要。”
“我不觉得不值,陛下以为呢。”
他反问小段,因为他觉得底气十足,他不是又爱又恨拧巴的不知道该怎么样的那个人,他没有什么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小段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不过是他不想亏欠你什么,觉得跟你两清了而已。”
不鉴不语,始终有些倔强地看着小段。
小段也看着他,他怎么就能对裴再那么九死不悔的呢,他肯定不怨裴再,因为他没有因为裴再感到痛苦。
小段办不到,他在心里说,王八蛋裴再,你去死吧。
不咎看了看小段,又看了看不鉴,道:“不鉴也是关心则乱,怕陛下被人蒙蔽了。”
“看在你是唯一一个不跟我对着干的人,”小段不想再聊下去了,“这件事情就此作罢,以后不要再提了。”
不咎点头,他看向不鉴,不鉴低下头,道:“是。”
不鉴有些失望,因为小段对裴再避而不谈,哪怕直接了当的说他恨裴再呢。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少顷,宫人通传,说裴越之到了。
“叫他进来。”小段说。
裴越之走进来,仍是一身素淡的衣袍,他向小段行礼,又跟不鉴和不咎一一见礼。
“几位握手言和,这事就算过去了。不鉴,你另寻一处宅院给他,慢慢找,不着急,这段时间他住在宫里,任起居郎一职。”小段道:“不咎,外面风言风语多,你去查查怎么回事。”
“是。”
小段安排了不鉴和不咎,裴越之安静地站着,坦然地等着两位朝臣因他忙碌。
不鉴和不咎退出殿外,裴越之却跟着小段一起进了内殿。
不咎回头看了眼裴越之,对不鉴道:“你太冲动了,陛下心里本就不痛快,你越反对,他越要争一口气。现在好了,裴越之进了集贤殿,做了起居郎,跟陛下形影不离,这样你就安心了?”
不鉴摇摇头,有些丧气,这会儿他觉得丧气不是为裴再或者裴越之,而仅仅是看不下去小段装模作样才勉强支起来的不在意。
他慢慢走下去,不咎听着太极殿里传出来的琴声,道:“这个裴越之,真是不能小看。”
第56章
下人跪在地上捧着铜盆,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裴越之将一双手浸在热水里。
水烫,裴越之的一双手泡的通红。
他将手拿出来,在柔软的丝绸上擦干净,对着明亮的灯火查看。
弹琴的人手指修长,裴越之一直觉得自己的手不差,指尖的茧子纵是不好看,怎么也该引起人的一点怜悯之心。
下人拿来锉刀和药膏,“公子,真要磨掉这些茧子?”
裴越之看了他一下,下人自知失言,连忙改口,“裴大人。”
裴越之喜欢别人叫他裴大人,连近身伺候的人都要如此喊他。
“磨掉吧,”裴越之将手放下,“陛下不喜欢。陛下喜欢写字的手,不喜欢弹琴的手。”
十指连心,茧子磨掉之后露出通红的血肉,裴越之忍着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眼睛,要揣摩眼睛每一点细微的变化,才能装出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
他做这件事已经足够炉火纯青。
裴越之对镜子里的这张脸很满意,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然而一笑起来,神韵全无。
模仿一个人的笑要比不笑难得多。
裴越之沉下脸,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皱起眉,看向举着锉刀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的下人。
下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裴大人恕罪,裴大人恕罪。”
“摆出这一幅害怕的样子给谁看?”裴越之轻声道:“陛下对下人素来和善,你这么害怕我,是觉得我对下人太苛刻吗?”
下人磕着头,伏在地上, “是奴婢辜负了裴大人的教诲,奴婢心有不安。”
裴越之点点头,“这才对。”
他冲下人招手,下人爬到裴越之面前,裴越之看着他那双手,道:“这双手怎么这么难看,尤其是指甲,长成这个样子。把指甲拔了吧,让它重新长长。给你休息几日,不必跟着伺候了。”
下人都来不求开口求饶,颤抖着委顿在地上。
中秋前几日,小段出宫了一趟,去找红红。
红红下了值,天已经昏黑了,小段接了红红,俩人在路边找了个摊子,要了两碗羊肉汤。
红红当了官,把爹娘也接来了京城,他爹娘到京城,说是要享清福,到底闲不住,风风火火地把自家的肉脯开了起来。
红红还是那样,喜欢追着柳杨。
“柳杨真是跟姓裴的一门出来的,人家眼里就没有儿女私情。”小段道:“你喜欢她喜欢了那么久,够痴情了,该放手就放手吧。”
“不要。”红红说:“当初是你跟我说的,让我缠着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乐意等。”
小段吹了吹羊肉汤,“你老追着一个人走,多累呀。”
“不累呀。”红红捧着脸,“追着她走我高兴,你不晓得我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有多开心,也不用我自己去找路啦,何乐而不为呀。”
今晚月色不错,刚刚天黑,月亮就出来了,又大又圆,挂在高空。
红红对月抒情,“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小段却不抬头,“你知道人家是不是把你引到沟里去了。”
红红哼了一声,他低下头喝汤,抱怨道:“这儿的羊肉汤味儿不正,没有新平的好喝。”
“不识货吧你,”小段道:“新平的羊肉汤是拿鸭肉混的,这会儿让你吃上正宗的了,你还嫌弃。”
“怎么这样啊。”红红嘟囔了几句,道:“可我还是觉得新平的好喝。”
“贱皮子。”小段骂红红,但是他也没喝完。
羊肉汤馆俩人分开,小段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过不咎家附近,便去敲不咎家的门。
不咎不在家,仅有的一个老仆说不咎这两日总是忙到很晚。
小段犹豫着要不要去不鉴家串门,老仆告诉他,今日就是不鉴急匆匆截住下值的不咎,将他带去刑部了。
去了刑部,看来是忙正事。
忙正事好,总比俩人没事凑一块强。小段不用猜都知道这两个人会聊什么,缅怀缅怀裴再,骂一骂裴越之,再捎带上说几句小段。
小段也不见外,闲庭信步般走进不咎家。
小段很少来不咎这里,不咎家地方不大,家里唯一一个老仆也很安静。
这让小段有些意外,不咎是个爱说话的人,他在家里的时候跟谁说话呢,还是说,连不咎都变得没那么爱说话了。
他走上台阶,站在廊下。明月洒下银辉,竹影深深,倒影在地上,摇来晃去。
这片竹林吸引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忽然哗啦一下,一群鸟都飞起来了,小段看过去,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一只很凶的鸟,正在张牙舞爪地驱逐竹林里其他的鸟儿。
月光下,陡然冲出来的鸟儿身上闪烁着翠绿色的冷光。
廊下的帘子随风轻摇,有人走到小段身后。小段没有回头,他盯着竹树上的那只鸽子,盯得眼睛发酸。
天爷,可千万别。
“陛下。”那个人叫他。
小段忽然觉得某一场雨又淋在了他身上。
他转过身,看到一袭青灰色的长袍,月光将他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他素色的发带被吹动,和着细细的发丝,扬起又落下。
小段很慢很慢地看过去,裴再负着手站在那里,神情从容。
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仙风道骨,好像身上某种沉重的东西消失了,那让他变得格外轻松自然,随时随地都能踏月而去。
“陛下。”裴再安静地望着他。
不咎和不鉴从外面回来,还在说着话,看到廊下的人,都一下子愣在原地。
不鉴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公子,你回来了?”
裴再招手叫绿豆落在窗边,道:“路过京城,回来看看,没想到今日不咎不在家。”
不咎也愣了一下,他磕磕绊绊的解释道:“这几日事忙,回来的都晚。”
裴再点点头,转过头仍看着小段。
不鉴缓过神来,一口气跑到裴再面前,简直喜出望外,“公子,你真的回来了!”
不鉴有很多话要说,他想问裴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没有来信,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个人快要说出了一群人的吵闹,然而小段独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总觉得裴再是死了,也总是这样跟别人说,于是看见一个活生生的裴再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不免生出一种诈尸的感觉。
“其实,”不咎看看小段的脸色,“公子给我来过信,他游历各处,探访新律令的实施情况。我想回信,只是公子居无定所,只能等着他来找我们。”
“哦。”小段应了一声,裴再关心新政的实施,这很正常。
裴再同不鉴说话,余光总不自觉的落在小段身上。
小段站在柱子边,没想从前一样站不直似的斜倚着柱子,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回廊一角,肩膀微微塌着,像是在发呆,或者思考。
小段好安静,安静地裴再有些不适应。
“青州的事我听说了,你做的不错。”裴再对不鉴说完,看向小段:“陛下统筹全局,也很厉害。”
小段看了裴再一眼,又淡淡挪开视线。
不咎看了看小段,问裴再:“公子后面可有什么安排,若是不急,不如在京城多留一段时间。”
裴再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并不着急走。”
不鉴喜笑颜开,“那最好不过了。”
不鉴看了小段一眼,埋怨道:“还好陛下没有把公子的宅子赏人,不然公子回来都没地儿去。”
我现在就去把宅子拆了,小段漫无目的想,告你的黑状去吧。
“陛下要留着赏人,倒也无妨。”裴再笑着对不鉴道:“总归是你们君臣要商议的事情。”
他没有偏帮着任何一个人,把小段和不鉴归为一起,自己归在另一边,这是个很妥帖的做法,只是他又变得置身事外了。
“宅子没动,”小段说:“就是没打扫过。”
裴府是真没打扫过,院里没人管的草木疯长,竹子长得郁郁葱葱。
推开门,一阵尘封了很久的味道扑面而来,裴再走进去,房间几乎维持着离开前的布局,只是把该收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裴再打了水,说:“洒扫一下吧。”
他自己干,有条不紊地擦洗灰尘,归置桌椅。
小段站在门边看,看了一会儿,只好也跟他一起干。
他把桌子上的灰尘扫掉,捂着鼻子咳嗽,一边干一边想,早知道找人收拾收拾了。
到月上中天,屋里总算干净了,小段从抽屉里翻出半盒枳实香,他把香粉洒进香炉里,驱散了屋子里沉闷的味道。
咕噜咕噜的水壶响,裴再把热水倒进铜盆里,兑了凉水,叫小段过来洗脸。
房间里所剩的蜡烛不多,因而整间屋子并不太亮,到睡前,就只剩半根蜡烛放在床头。
床只收拾出来了一张,两个人背对着躺在床上。
起先只是沉默,呼吸声交错着。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呼吸声就开始重叠。
裴再房间的这张床,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人了。老木头不知道那里坏了,总是吱呀吱呀的响。偶尔撞的狠了,发出一声近乎不堪重负的声音。
小段手肘撑着身子,一只手撩起头发,喘着气骂了一句,“老东西。”
裴再扶着他的腰,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是在骂自己。
到后半夜,云收雨散,小段浑身黏腻腻的,背对着裴再面向墙里,平复着呼吸。
快要睡着的时候,裴再忽然开口,“这几年过得这么样?”
小段睁开眼,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
去你大爷的,小段说,“还行。”
“怎么忽然想回来了?”小段问。
裴再翻了个身,枕着胳膊,不说话。
小段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他把一口气分成好几段,慢慢吐出去。
裴再偏了偏头,盯着小段瘦出轮廓的肩胛骨。
小段从前也是瘦的,可那时他的皮肤是充盈的,饱满的,不像现在,好像干瘪的只剩下骨头,血肉被消耗尽了。
他才二十二岁,何以神情如此枯索。
“你怎么不好奇了?”裴再忽然问。
小段转头看了裴再一眼,问:“好奇什么?”
“好奇我这几年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小段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恶语相向,但他到底是年长了,他把脑袋转回去,沙哑的声音还笑着,“过你想过的,可以不用再说假话的生活呗。”
多不公平,小段为裴再规划一万种受伤病重中毒的凄惨归隐生活,但是人家回来的时候就是容光焕发。
“可是你好像老了很多。”裴再道。
小段一骨碌爬起来,光裸的皮肤上满是斑驳的痕迹。
他看着裴再,一张脸介于要保持微笑和想破口大骂之间,“裴大人,裴公子,不是专门回来骂我老的吧。”
裴再仰面躺着,细细地看着他。他想伸手摸一摸小段多情又锋利的眼睛,手指动了动,却没有伸出手。
小段不笑了,一张脸隐在阴影里。
半晌,小段拿过自己的衣服裹在身上。他下了床,穿上鞋子,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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