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谢无相的神色始终平淡,等他说完后,又等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道:“这次是真话,还是假话?”
“……”
郁危闭上嘴,不答。
谢无相哦了一声,认真地四下看了一圈,眼底笑意很浅:“就算是真话,这里好像没有尖锐的东西,你是怎么划到的?”
“……”
“用灵力倒是可以。”他道,“不过为什么要自己划自己一刀呢,歪歪?”
他自始至终温和有礼,没有质问也没有冷下神色,但不知怎的,郁危反而更加难以招架。他的眼瞳涣散而无落点,时而会因为谢无相的话语而细颤,歪着头,似乎正在努力分辨眼前的是虚幻还是现实。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事。”谢无相看出他状况不稳定,顿了顿,缓声开口,“是不好的回忆,让你害怕了吗?”
郁危定在原地,半晌,僵硬地抬起脸看向他。
谢无相也微微垂着眼,视线不偏不倚,落入他恍惚的眸中。
还是一副不配合的样子。
他太清楚对方的脾性,越问越不肯说,唯有装作不在意,才可能套出点话。于是淡淡道:“你再不说话,我就走了。”
说完,这人便倚靠在屏风边,脸上挂着挑不出毛病的神情,不矜不卑、不紧不慢地同样歪着头看他,十足地耐心。
谢无相说到做到,等过十秒后,随即便吝啬地收回目光,抽身往外走去。
不过只迈开半步,甚至于只是抽离了视线,手腕就被人用力拉住了。
“别走。”
郁危嘴唇有些干燥,无声无息垂着头,叫过一声后就又没了动静。
谢无相没回头,目光却偏了下,落到了铜镜中,看到一个乌黑柔顺的发顶,莫名显得有些沮丧。
他并不着急,也不点明,只用气音轻轻“嗯”了一声。
郁危又说:“……是我自己划的。”
头疼,乱糟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眼前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他的心沉了下去,有些说不出来的酸胀。郁危感觉自己可能做错了事,就像很久以前在昆仑山,他也犯了一个错,从此师尊就再也没理他了。
掌心传来温热跳动的脉搏,他觉得这感觉无比熟悉,熟悉到让他想要亲近,想要抓着他的手,再不放开。
郁危晃了晃脑袋,还是分不清。他低声问:“你可以回头吗?”
“回头做什么?”谢无相的声音足够耐心,像是蓄谋已久的引诱,引得人收回尖牙利爪,心甘情愿跳进陷阱。
郁危抓在他手臂的五指又紧了紧。
“腿疼。”他终于迟钝地开口,“我看不清,自己处理不了,你能帮我吗。”
【作者有话说】
猫猫自残被发现,投海星下章管教猫猫让他长记性
太坏了,准备更坏.jpg
第37章 泥人回家
总算是听话了。
谢无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很快转过身,往他身前走了几步,自然地开口问道:“不是说划到了么,划到哪儿了?我看看。”
“……”郁危看上去比最开始清醒了一点。他安分坐在桌子上,屈起右腿,移开了伤处欲盖弥彰的遮挡,随手指了一下,“这里。”
裤脚被他挽到了膝盖以上的位置,右腿腿面冷白的皮肤上,一道血肉模糊的剜痕尤为显眼。长长一道,极深,血肉都翻了起来,可见是下了重手。
那是一只未睁开的眼睛。
他要把自己的相生生挖出来。
谢无相看了一眼就觉得血气翻涌,眸底不显情绪,放弃了循序渐进迂回缓和的策略,平淡问:“为什么要剜自己的灵相?”
郁危还记得自己这时候说不了谎,低着头不知道在看哪里,装作没听见,妄想逃避回答。
谢无相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他掌根抵住桌沿,上身伏低了下去,为了方便处理伤口,另一手掌心稳稳托住郁危的右腿膝弯,将他的右腿抬高了些,送到眼前。
重心瞬间变化,郁危身体歪了一下,不得不一手向后撑住桌沿,稳住身体,下一秒,嘶的一声,咬住了牙。
他感受到谢无相的指腹按在他的伤口处,显而易见地用了些力道,并且根本没打招呼,让他措手不及。溢出的血很快将后者的手指染红,谢无相并未理会,连唇边淡笑也未变,自下而上地看着他,问:“疼不疼?”
郁危抿着唇不说话,但手背上的眼睛已经红了一圈,委屈得下一秒就要掉下眼泪来。
“都说留疤才长记性。”谢无相看了眼他搭在桌边伤痕累累的手,又垂下眼睫,盯着眼前新添的伤口,“怎么有的人不长记性,只长脾气。”
他按在伤处的手指依旧没有丝毫松动,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郁危痛。不知为何,郁危却觉得这样的疼痛比断指之痛要更加难以忍受。
过电般的疼让他一瞬清醒了许多。郁危急促地吸了口气,神色紧绷发冷,小腿却因伤口的刺激轻微地发着颤,又因为被人抓在手心而无法着力。
“痛。”他终于蹙着眉开口,但还是很倔,“下次不会了,够了吗?”
正仔细看着伤势,闻声,谢无相抬起脸,似笑非笑:“嗯,还有下次?”
“……”
“如果我不进来,”谢无相并不买账,不咸不淡地说,“你是不是打算把身上的灵相全剜下来?”
“……”
“说话。”
郁危眼睫一动,静在原地,片刻后,侧过脸低声道:“我不想说。”
他额间颈上都冷汗涔涔的,那两颗小痣像蒙了雾气,朦朦胧胧地晕开,格外引人目光。
打小到大,某个小孩都是这个反应,认定了要瞒的事,死也不会说。能让他勉强肯开口的,也只有一个人。
可惜他现在不是那个身份。谢无相没什么反应,不再逼迫他:“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
他松开手,郁危小腿上已经多了几个淡红的指印,指节轮廓、圆润甲痕,像是明晃晃烙上的,格外明显。
房里安静下来,在谢无相垂着眸给他处理伤口时,郁危微微侧过头,手指对着身后的虚空处轻轻一动,指尖灵力顷刻幻化为一条小银蛇,趁其不备,悄无声息钻进了对方的袖口。再度出来时,尖尖利牙上叼着一张符纸,游走到郁危身边。
小蛇将符纸递到他手边,郁危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他天生对画符不感兴趣,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认真地研究一张符纸,若是明如晦知道,必定要刮目相看。
他将手掩在身后,一寸寸、细致地摸遍了符纸上的字迹。朱砂的触感在指腹间难以散去,却格外陌生,并不熟悉。
出了一会儿神,郁危轻轻一招手,候在一旁的小蛇努力地叼起符纸,找准时机又送了回去,随后无声无息地于半空消散。
那阵难言的心悸,让他不知所措的念头,此刻都如潮水般褪去。郁危问:“为什么。”
谢无相停下动作,看向他。
“为什么要知道,”郁危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是你。”
他想不通,或者说想通了也不会有结果。
不知为何,谢无相唇角的笑意淡了些,他缓声道:“原因有很多。”
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腿上的伤口上,眼睫垂落,在眼下投下一抹淡淡的影,显得专注。
“最开始是觉得投缘,一见如故。后来,则是因为觉得有人出乎意料地很固执,有时候,宁愿自己疼也不肯找人帮忙。”他语气如常,好像说得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我不想看见有人自己偷偷掉眼泪。”
郁危抿了下唇,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淡淡道:“你跟很多人一见如故吗?”
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但谢无相还是认真想了想,轻笑着说:“目前为止,只有我眼前这个。所以要格外优待些。”
说完,他还帮郁危手背上那只水汪汪的眼睛擦了擦眼泪。
温热的触感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无比真实。郁危想起了自己昏睡中做的那个梦。
他闭上眼,好像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山花,郁郁葱葱的昆仑山,还有一个他刻意回避、却无法忘却的人。
他在梦里用手指一点点摸过了那个人的面容,连骨骼都刻在了心底,难以磨灭。
郁危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到了谢无相脸上。视野里仍是一片朦胧模糊,他甚至还不知道谢无相长什么样子。
他忽然冲动地想摸一摸对方的脸。
手抬起一半,又放了下来,郁危坐在桌边,还算自由的左腿垂在一侧晃了晃,突然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剜灵相吗。”
“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一些糟糕的事。”他淡淡道,“我从前是仙府楼家的药人,楼家给奴隶的印记,就是眼睛。”
他从一个药人,摇身一变成了昆仑山上唯一的小徒弟。
郁危曾经想过,楼涣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昆仑山。那时他以为昆仑山是另一个地狱,他会被血淋淋地烙上另一个奴印,毕竟这世上没人爱他,也不会有谁全心全意对他。
明如晦给他沐发,他以为对方要淹死自己;喂他吃没见过的果子,他以为是让他试毒;给他换了身新衣服,他以为自己要上路了。
那时的楼九装乖,警惕,紧绷了大半个月,却发现无事发生。
他想,或许是楼涣脑子一热,送错人了。
“我的灵相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源自仙府的肮脏和痛苦,我其实不在乎。”
他在乎的只有昆仑山上的人。
郁危目光没有落点,放空一样,直直地望向空处。他眨了眨眼,眼前还是一片黑。
后来他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机缘巧合,自始至终都是算计好的。
“直到他们利用了我的灵相,”他迟疑着说,“我……害了一个我很在乎的人。”
话音落下,谢无相罕见地没有回应。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开口,像怕惊醒什么一样:“你从前也有过灵相吗?”
郁危顿了顿,说:“不算是。”
那是一个未成形的相,被他亲手剜掉了。很痛,流了很多血,他清楚自己今后可能再也不会有灵相了,但是他不觉得后悔。
谢无相没说话,忽地靠近了些,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微微的呼吸声,下意识绷紧了身体。
然而下一刻谢无相却低下头,手伸到他的颈后,拨开了半湿的长发,看向颈后的那只眼睛。
“别怕,这是你的相。”他说。
气息倾洒在颈侧,随着唇齿开合,拂过敏感又脆弱的瞳膜。郁危僵在原地,听见他说:“灵相因炁而生,炁是如何,相便是如何,和你的过往无关,今后也不会再被谁操控。”
“它属于你,只属于你。”谢无相说,“和你很像——”
要觉醒自己的相,需要很多契机。有人终其一生也与之无缘,有人无心之举却得道飞升。世间至今万万年,有此机缘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他垂着眸,很仔细又认真地用指腹蹭了蹭那只漂亮的眼睛。半晌,低声笑了:“……是很漂亮的相。”
水汽氤氲,浴桶还在蒸着热气,话音被裹了一层膜,不甚真切地撞进耳中,郁危怔在原地。
他刚到昆仑山的时候,不认识路,有一次走夜路,把自己带到了沟里。
白天刚下的大雨,将草皮冲掉,在沟里煮了一汪泥水,他扑通滚了进去,变成了个泥人,从头发丝到脚底,沾满泥巴,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爬出去说不定又会掉进另一个沟里。他不敢劳烦明如晦,默默地打算坐在沟里等天亮,再悄悄地溜回去。
等了很久,他都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点亮光。有人提着灯从山上下来找他。
他想爬出去,然而借着月光看了看自己如今的样子,又自闭地坐了回去——明如晦喜欢干净,他不想被赶下山。
他忍着肚子饿,眼睁睁看着光亮一点点从视线中远去了,抿抿唇坐了回去。肚子叫了一声,他抱着腿,坐在沟里,出神地望着月亮。
连昆仑山的月亮都比山下的好看。
下一秒,月色被更为皎洁的银发掩过,明如晦提着灯站在沟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看了半天才发现这就是自家徒弟,蓦地笑出了声:“哪里来的泥人。”
泥人:“……”
“沟里好玩吗?”明如晦道,“半夜三更都不着家。”
泥人摇摇头,不好玩。
明如晦对他伸出一只手,就这么看着他,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没敢碰,自己努力地爬了上来。
明如晦道:“那回家。”
泥人僵了一瞬,半晌,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回家,明如晦要把他送回楼家了。
那一抹灯火忽然变得很刺眼。他一言不发地跟在明如晦的身后,闷头走路,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事实。半晌,眼泪忽然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砸到了土里。
他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明如晦停下,回过头一看,泥人的眼泪正掉得汹涌。
“我变脏了。”泥人问,“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他没抬头,哭起来也悄无声息,不喊不叫,安静得很。
下一秒,他被人抬起脸来,绢布的触感落到额头上,很是平淡地将他脸上脏兮兮的污泥擦去了。他睁大眼睛,盯着明如晦被自己弄脏的衣袖,溅上泥巴,再也洗不去了。
“出来比较急,没带方巾。”明如晦说,“以后我记得带。”
“不脏。”
他屈起手指,蹭了蹭泥人变干净的脸。
“还是很漂亮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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