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撞入心间,顿起涟漪。
“师尊,”郁危喃喃道,“我想回家了。”
第38章 人间至味
郁危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肩背上,热意蒸出一片潮气,连带着那片皮肤也被捂热。贴在他颈后的那只手微乎其微地一顿,随即收回,谢无相撤身,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这下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郁危脸上出现了堪称是空白的表情,后知后觉地蹙起眉:“我……”又说什么了。
他看着谢无相,谢无相看着他,半晌,对方轻笑了一声:“是想回黑虎山了么?”
“……”
差点忘了这茬。
郁危木着脸,与他对视良久,勉强点了点头。
谢无相指尖在他身侧的桌面上轻敲着:“这么说来,你那位师尊……”
这次不等他说完,郁危就打断他道:“黑虎山老祖。”
嗒嗒的敲击声停了,谢无相微笑着睨了他一眼,补完了后面的话:“……你也想他了?”
如今老天也在惩罚他,说不出一句违心的话来,郁危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谢无相算准了他现在好拿捏,又问:“那为什么不回家?”
这个问题很久以前他也问过一次,是在单鸦村的那座破庙里。当时郁危回答得轻松又毫不在意,现在却沉默了许久,说:“回不去。”
他是一只劣迹斑斑的鬼,进不了昆仑山。
“那如果可以回家,”谢无相问,“要回吗,歪歪。”
他的视线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郁危脸上。郁危偏过脑袋,迟疑着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腿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不知道谢无相是怎么做到的,也不太疼了。身为一只鬼,吃穿住行、生病流血竟然还和人一样,还要别人来替自己处理,郁危觉得有点丢脸。
但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在意的一件事。郁危道:“我要送邵挽去轮回。”
连他碰到大大小小的劫难都会中招,更别提邵挽一个小鬼头。若是作为鬼死在了人间,那就是真正的灰飞烟灭,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在那之后,如果可以回家……”他说,“或许会回家吧。”
即便他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郁危还在别扭地扭着头,半张脸掩在乌黑的发下,顶着一贯冷漠不近人情的样子,却用嘴唇说出这样柔和的话来,让人看了就很心软。
他的手垂在腿侧,松松搭在桌沿边,撑住身形,不想被谢无相看见自己的神情,却忘了手背上的某只叛徒眼睛。后者眨巴眨巴,乖乖地盯着谢无相,好像对方总对它有无限的吸引力。
谢无相和叛徒对视一眼,唇角清浅地一勾,嗯了一声,下一秒,忽地不打招呼倾身过来,托着他的腋窝把他从桌子上托了起来。冷不防被抱起来,郁危猛地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无相手臂一捞,托住他大腿后侧,就这么像抱小孩一样把他抱起来了。
双腿悬空,他瞬间比谢无相蹿高了几个个头,不得不俯视他。郁危只愣了下,随即便黑了脸:“你……”
他浑身的刺又冒了出来,简直像炸毛了一样,感觉下一秒就会挣脱跳下去,顺便给这个不知好歹的人一脚。
谢无相没被他吃人的眼神吓到,不紧不慢地说:“不是要抱吗?”
“……”
他是这么说过。但是——
郁危嘴硬道:“谁说要你抱了?”
谢无相嗯了一声,淡淡道:“你还想找谁抱?”
“……”
解释不了,郁危索性不说话了。不过就是抱一下,手都牵了,这又算什么,反正没人看见。
话虽如此,他还是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怕一个不稳摔下去,两手紧紧扒住了谢无相肩膀。
后来他想,这个拥抱或许并不含任何意味,只是碍于他的腿伤,终于微微放松下来。谢无相把他从屏风后抱了出去,板板正正放到了床上,然后自然地支起身,说:“睡觉。”
他伸手越过郁危,到床头熄了灯,正打算走,忽而若有所觉回过头一看,黑咕隆咚的房间里还有两只眼睛亮着,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
郁危此前昏睡太久,现在反倒清醒得很,反抗说:“睡不着。”言下之意就是不睡。
怕他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谢无相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会儿,走过去:“这个给你。”
他朝着床上的人微微张开手。下一秒,困困符从宽大的袖口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欢天喜地地跳到了床上,蹦蹦跶跶往郁危枕边走。
郁危用两根手指捏起它:“……困困符?”
“收着吧。”谢无相轻笑道,“晚安,做个好梦。”
-
困困符的确很管用,郁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日光透过窗棂,一缕缕渗进来,像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轻纱,柔和地蒙到床上。门外是低不可闻的说话声,他翻了个身,枕头边是失而复宠的困困符,小小薄薄一片,抱着他的手指。
这个场景太过安宁平和,郁危下意识赖了一会儿床,发现手上的眼睛消失之后,愣了愣,坐起身来。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后颈,又拆开还染着血的绷带,伤口已经愈合,看不出半点昨夜曾经皮开肉绽的迹象——他的相消失了。
世人求之不得的灵相被他亲手剜了两次,极不稳定,那甚至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相,可能今后会再次昙花一现,也可能就再也没有了。
代价是成不了神。
这些事郁危都不在乎。他站起身,困困符灵活地贴到他衣摆上,跟着他一起推门走出去。
-
门外,邵挽和孟白争执不下。
前者一脸抗拒:“你去。”
后者趾高气扬:“凭什么,你去。”
“万一师哥和谢仙长都还没醒……”
“你是他师弟,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邵挽想起几天前山林中将他师哥抱在怀里的神秘人,又想起郁危昏迷不醒时拽住谢仙长的手,拼命摇头:“不行!可能真会吃了我的!”
“那我就更不行了,你师哥一看就有起床气,会把我冻成冰棍的。”孟白觉得匪夷所思,“不是,你一只鬼怕什么啊?”
两人继续僵持,谁也不肯去敲门,最合适的邵挽愣是百般推辞,孟白气急,口无遮拦道:“不就是敲个门吗?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俩是睡在一张床上又不是抱着亲!”
话音刚落,面前的房门便从内被人打开了。
当事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敞的屋门前,冷淡地凝视过来。
他身后,房间内的布置一览无余,空荡荡的,压根没有谢无相的身影。
“……”
邵挽硬着头皮:“师哥,早安。”
郁危懒得跟他俩计较,应了一声,问:“谢无相呢。”
“不知道。”两个小孩面面相觑,“我们以为谢仙长昨晚是在这里休息的。”
郁危心想我又不可能把他吃了。他朝楼梯口走了几步,忽然闻到一阵饭香,穿透地板,从一楼极有诱惑力地飘了上来。
三人难抵诱惑,沿着楼梯下到一楼,店小二正在卖力地擦桌子,看见他们,热情招呼道:“客官!早饭都准备好了,您看合不合口味?”
桌上的清粥小菜虽然不比玉盘珍馐,但品相一佳,色香味俱全。白米粥、凉拌鸡肉、清炒笋丝、香椿滑蛋、桂花糕,还有一屉热腾腾的包子,摆了满满一桌,让人看了就不禁胃口大开。
许久没能好好吃一顿饭,身边两人齐齐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看向郁危。见他没有阻止,立刻饿狼扑食一样扑了过去,兴冲冲地吃了起来。
熟悉的香气涌入鼻腔,一点点牵动着他的味觉,郁危没急着坐下来,问一旁的小二:“这是客栈送的早饭吗?”
店小二心道那位高人真是料事如神,这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客官果真问了这个问题。他按照对方给的答案道:“是啊是啊,我们掌柜吩咐了,凡是住了这家店的客官,都送早饭!”
郁危哦了一声,又问:“你们的早饭一向都是这些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这都是那客官出门前特意吩咐的。若是日日都送免费的早饭,这店早就开不下去了。
店小二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没错!”
末了,他又想起那客官说的话,适时地补充问:“可是这菜不合胃口?”
郁危沉默了片刻,说:“没有不合胃口。”
几乎都是他爱吃的。
顿了顿,他又开口:“和我们一起的人,你知不知道他去哪了?他——”
店小二面带疑惑,见他欲言又止片刻,最终慢吞吞地说:“——个子比我高点,身体不好一步三咳,花钱大手大脚、看起来人傻钱多的样子。”
店小二迟疑沉吟,思考许久,恍然大悟:“您是说是那位比您高出半头、身材高大许多、出手阔绰十分有钱的客官吗?”
郁危:“……”
“他昨晚就出去了,说是有点事情。”店小二没注意他黑着的脸色,“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郁危不想再跟他说话,搬了条板凳在桌前坐下来,拿了双筷子。邵挽兴高采烈地给他夹了一块桂花糕,腮帮子鼓鼓的,含糊道:“师哥!你尝尝,真好吃!”
郁危夹过来,咬了一口,清甜不腻的米糕化开,绵韧的口感。
他忽然觉得如今不人不鬼、逗留在人世也挺好的。他还可以尝出百般滋味,酸甜苦辣,皆是难得。
他的口味从前在山上养刁了,腥油不沾,山珍倒是吃了不少。谷雨前后冒出的第一丛椿芽和春笋,松栎上新鲜的松茸,山上溪水里的鳜鱼……统统进了他的肚子里。
春日淅沥小雨,细如牛毛,浓密如织。昆仑山萦绕着淡淡的云雾,阴凉清爽,他坐在屋檐下用红泥炉煮泉水和新茶,明如晦就坐在旁边,一心二用地调香,时不时拨弄两下浮起来的茶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那时的味道已经淡去,这家客栈的手艺自然比不上,但郁危还是难得多吃了一点。
邵挽和孟白在争最后一个包子,郁危自觉忽略了两人,正在考虑要不要再吃一点香椿,下一秒,耳边啊的一声,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不偏不倚,正朝他脸飞过来。
夹住一看,正是最后那个孤零零的包子。
“……”
郁危一言难尽地抬头,邵挽孟白面如死灰,而门口,刚刚赶回来就看见这一幕的谢无相很是捧场地笑了一声。
“人都这么轻了。”他看着郁危和他手里那个白白胖胖的包子,眼底笑意浅淡,促狭道,“歪歪,多吃点。”
【作者有话说】
忽然发现我好像对写吃的情有独钟)
接下来要准备开启回忆篇了!大家喜欢的眼睛宝宝会返场的,后面主打一个瑟瑟的作用
第39章 来和我比
分明一夜风尘仆仆,谢无相还是形容体面,仪表从容,衣上不见灰土,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
郁危眼也不眨,将手里的包子扔过去:“给你。”
邵挽和孟白的眼睛黏在包子上,追随着轨迹望向门口。
包子对着谢无相的脸飞过去,他不躲不避,抬手接住,有些讶异,然后便回过味来,笑了:“我不饿。”
郁危说:“不要算了。”
两个小鬼头又眼巴巴地看向谢无相。
不饿的谢仙长在两道炽热的目光注视中,眉眼轻微地一弯,然后举止风雅、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他做什么都很赏心悦目,邵挽和孟白看得发呆,反应过来后心心念念的包子已经没了。
店小二麻利地收走了桌上的碗盘,谢无相等他收拾完,便在旁边坐下来,衣袖带过时,郁危嗅到一阵草叶雨露的清冽气息。
他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邵挽正好说了他想问的,关心道:“谢仙长,你昨晚一晚都在外面啊?”
谢无相笑了笑:“我走得时候比较晚,去找了秋娘的尸身。”
邵挽傻眼了:“大半夜挖、挖坟?”
“也不算。”谢无相煞有介事地说,“总之小孩还是不要知道了。”
吓唬完了小鬼,他望向身旁一言不发的人,忽地缓下了语气,淡声道:“秋娘和楼家有过联系。”
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郁危手指下意识不受控地颤了一下,紧接着蜷了起来,指节用力到泛白。
反胃、厌恶、恨意,排山倒海地压下来,他的眼底一点点失了温度,冷淡道:“什么样的联系。”
“秋娘的尸身上有楼氏的奴印,”谢无相道,“我想,她应该是从楼家换到的长生村的消息,代价是被楼家奴役。”
孟白脸色微微变化,似乎是觉得恶心,表情难看地说:“我听说仙府楼氏有炼药人的传统,会将抓来的药人打上奴印,逼他们试炼各种各样的劫难,踩着这些药人的尸体研究破劫之法……没想到是真的。”
邵挽是第一次知道仙府世家的这些肮脏龃龉,脸都煞白了,好半晌才咽咽口水道:“那怎么办?”
孟白道:“还能怎么办,楼氏家大势大,只能躲着走……”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谢无相打断道:“不用躲。”
“相反,还要找上门去。”他声音和缓平静,眼底却仿佛蓄着风暴的水面,泛着慑人的光芒,不过须臾,又在眨眼时被冲散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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