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明如晦无意识地攥住了手里的灵丝,用近乎不可思议的力量,将快要崩断的那根丝线紧紧地按住了。勒紧的细丝将他的掌心割得血流不止,不知过了多久,在连绵的阵痛中,明如晦浅色的眼瞳终于动了一下,他似乎愣了好久,才缓缓垂眸,摊开手。
灵丝的微光已然黯淡下去,中间断裂开,另一端已经悄然消失,只剩下缠在他心口、被他紧攥的这段。
他的灵引断了。
天道说:“看来他比你更快做出选择。”
天色暗了下去。连绵的云遮住了日光,在墙上投下大片的阴影。它伸出手,黑影耸动,如同夜里的山峦,试图将对方的影子吞噬。
“太子,你输了。”天道说。
明如晦松开手,残余的那截灵丝也缓慢消散了。他静了静,随即抬起脸,神色已然恢复如初,眸光温淡地开口:“没有。”
日影倾斜,阴霾散去,金乌跃上山巅,万丈光芒洒满天际,顿时光华璀璨,普照九州。
“你说的那些事情,都不会出现。”他说,“我没法打败你,但他可以。”
灼灼日光下,墙面上的影子的心口缓慢出现了一个洞,缓慢地逐渐扩散,恍若将黑色的阴影吞噬殆尽。天道的声音陡然出现了一丝波动:“你做了什么?”
“我是天道。”黑影的身体转眼已经被蚕食了一个大洞,它一遍遍说,“这世上没人能伤得了我。就算是你都做不到,他凭什么可以?”
明如晦依旧端坐在桌前,柔和的银发安然垂落在肩头,在光影交错间闪烁着淡淡光辉。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已成定局,也对天道的反应毫不在意,只是侧过脸,望向窗外一片安宁的村落,神情掩在眸底,令人看不清楚。
“因为他有世间最纯粹的信奉。”他说,“来自人间,来自鬼界,来自他帮过的众生。”
明如晦停顿了一秒,回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也来自我。”他说。
天道愣了愣,转眼被愈来愈盛的光芒没过。
“你什么时候将自己的灵力给了他……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银发浅眸的生神支着头,终于不再伪装,轻笑道:“总有你发现不了的时候。”
天道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个头颅。它似乎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输在了哪一步,僵硬道:“还没有结束……他只是杀了恶神,那不过是我的一部分。你别忘了,你是因我而存在的,我消失后,这世上也就不再存在生神了……”
明如晦打断他,说:“那是我和你之间的事情了。”
天边残留的最后一抹阴云被浮光悄然驱散,正午的阳光高悬,将周遭的黑暗一扫而空。
墙面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影子,他轻咳了一声,起身推门,往地宫的方向走去。
沿路有零星的记号,墙上、栅栏边、泥土里,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刻痕,还很新。他沿着对方留下的指引,走到了黑漆漆的洞口前,又没有迟疑地拾级而下。
铁锈味越来越浓,顽固地萦绕不散,就好像很多年前,一片火海的东宫。
明如晦抬脚迈进黑暗中,平静地往祭台上走去。
无数双手伸向他,乞求的、挣扎的、癫狂的,又被金光流转的符纸死死拦住,是生劫中遗留下来的腐朽与诅咒,发出阵阵扭曲而悲怆的哭喊。
然而就像数百年前一样,那位银发的太子始终不曾看他们一眼,而是走上石阶,背对着血色屈腿跪下,垂眸握住了眼前人冰冷染血的手指。
他轻轻抚了抚对方的脸,低声道:“郁危。”
被叫到的人没有反应,跪坐着,毫无声息地垂着头。长发从肩上倏尔滑下,没过他的侧脸,埋在心口的刀刃几乎抽空了他脸上所有的血色。
被恶神占据了太久的身体保存得很好,仍和生前一样,皮肤还残留着往昔的温热,恍若只是经历了一夜的别离,而非跨越过生死的深渊。
明如晦将那把刀拔了出来,而后珍惜地抬起他的脸,目光很轻地、克制地缓慢看过他的眉眼,而后低下头,吻上他的唇瓣。
从地狱里伸出的手被符文拦在身后,想要把他们重新拉回深渊,然而却只是徒劳无休——
没有谁能阻拦。
所剩无几的银白神识在唇齿相渡中,柔和地渡入对方的嘴唇,直到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怀里的人恢复微弱的呼吸。
明如晦停下来,看着他还没睁开的双眼,温声说:“你爱吃的蜜枣粽在厨房的柜子里,还有山下买来的绿豆酥,桂花糕。”
“荔枝熟了就让邵挽他们帮你摘,三七还说它在河里抓到了鳜鱼给你道歉,先放在缸里养着了。”
“想吃什么就跟椿说,不要再把自己饿扁了。”
郁危在意识混沌间蹙起眉,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把布料拧得皱成一团。
明如晦又低咳了两声,不甚在意地继续让他抓着了,说:“少熬夜,不听话困困符会告状。”
他话音忽然顿了顿,看见了郁危眼角边溢出的眼泪,身形定住了许久,而后轻声说:“别哭。”
话音落下,他的大半身形已经消散了。
“我答应你了,不会丢下你的。”他抬起手,想要摸一下郁危的发顶,却发现手也已经变得透明了。
于是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弯下腰,蜻蜓点水一般,在对方的唇角亲了一下。
“歪歪。”他说,“一年很短。”
最后一缕声音消散在风中,化作点点银白,如星辰洒落,融入人间春色,刹那间,春意盎然。
第102章 大结局·下
一年后。
人间正值盛春,芳菲四月,街上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城外青山边,早春冻住的河面冰皮乍解,跃动起一片波光粼粼,底下鱼尾拍打着薄而剔透的冰面,声响如酥。
河边有一条曲折的山路,绕着连绵的青山而过,一路花香袭人,惹人昏昏欲睡。
跑来人间历练完的一群半大少年筋疲力尽地坐在驴车上,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下一秒,被车轱辘下突如其来的一个大土包给颠醒了。
有人不满地大喊:“有没有人看着点驴!”
显然没有。
话音刚落,一语成谶,驴身上套着的绑带被颠得一松,紧接着,彻底脱落下来。失去束缚的几头驴立刻撂了撂蹄子,浑身一轻,驴嘴里恢恢地叫着四下逃跑了,只留下一车错愕的小孩。
“驴跑了!!!”
“快追!”
一群人立刻下车,手忙脚乱地去抓驴,然而除了吃一嘴土外,什么也没有抓到,悻悻地走回了车里大眼瞪小眼。
眼下驴没了,还有好长一段山路没走,他们又累又困,真要两条腿走回去是不可能的,然而停在半道上也不是办法。有人提议道:“要不然大家给各自师父写封快信,请他们老人家来接吧。”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不少附和,但也有人犹豫不决道:“师父他日理万机,哪有空为这种小事下山一趟?”
“这有什么。”有人出馊主意说,“你就写,旁人都有人接,他不来的话,你就跟别人走了,另投别的山头去!”
几个少年都被说动了,其次也是真的不想走,本着试试就试试的心理,点点头,纷纷掏出传讯符,飞快地修书一封。
等他们信都发了出去,才发现车上还有一个人没动作,于是问:“你不写吗?”
那人手里拿着一张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的符纸,应声抬起头,露出一张很冷也很漂亮的脸。他身形挺拔利落,纤细削薄的腰裹在玄色的布料里,束得很紧,却不柔弱,显得凌厉而劲力。唯一有人气儿的地方就是颈边的痣,朱砂点墨的两颗,鲜活又惹人。
郁危问:“什么?”
最先提议的那人提醒道:“天快要黑了,今天肯定是赶不回去了,赶紧给你的师父传讯让他来接你吧。”
他又指指身旁的人:“我们都已经跟师门打过招呼了。”
郁危看了他们一眼,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没有带传讯符。”
本来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去了,没想到对方又格外热情地掏出一张符来,递给了他:“没关系,我还有一张。你写上山名和你师父的名字,就能把信发过去了。”
“……”还能这样?郁危绷着脸接过来。
他对符咒真的没那么了解,被人众目睽睽地盯着,抿了抿唇,随便胡乱地写了点什么,发给了那人。原本凑上来看热闹的几个少年一个字也没看懂,俱是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似乎是想不明白那么修长的手指怎么能写出那么丑的字来的。
下一秒,有人喊道:“有回信了!”
几人的传讯符接二连三的亮起,都惊喜地叫喊起来,郁危抓着自己的那张符纸,垂眸盯着,但发出去的短讯如同石沉大海,遥遥没有回音。
得了消息的几人心里落下块石头,心满意足地坐下来,闲得没事开始聊起天来。
最早收到回复的少年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感慨道:“不瞒你们说,我师父就是个古板老头,脾气差得很。我每次犯错他都要罚我洗全师门的衣服。”
顿了顿,他又嘿嘿笑了两声:“不过他虽然经常揍我,但还是很惦记我的,说什么也要亲自来接我。”
“……”其余几人,“谁问你了。”
另一人不甘示弱道:“你这算什么,我师父贼抠门,平常都让我们去隔壁山头蹭饭,还爱面子,出门必须要骑着他那只仙鹤。我之前偷了他的钱,被他罚去扫了一个月的鸟屎。”
“我师父天天不见人影,把我们散养在山上……”
“还有我师父!他逼着我们日夜修行,驴都没有这么累的。”
话题越发刹不住,一群人吵得上头,齐齐扭头望向未发一言的郁危,问:“你呢?”
郁危坐在原地,淡淡地望过来。
“我师父一点也不好。”他没有表情地说,“囚禁徒弟,用锁链关人,罚跪,逼徒弟吃难吃的饭。”
“不打招呼就丢下徒弟一年,总是说谎,骗人,装作不认识我。”
“他很坏。”郁危面无表情,“我讨厌他。”
“……”
几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心翼翼问:“那……你要不要换一个师父?”
郁危垂下眼睫,冷酷道:“早晚会换。”
驴跑后一个时辰,一群少年坐在车里,边打哈欠边陆陆续续等到了来接的自家师父。这边前脚刚走了一个吹胡子瞪眼的白须老者,那边后脚又来了一个驾鹤仙人,拂尘一扔,揪着不成器徒弟的耳朵骂骂咧咧地走了。
郁危抱着困困符,坐在驴车的角落,一边犯困一边目送他们热热闹闹地离开。
困困符乖乖地爬到他手背上,努力摸摸他的头发算作安慰。郁危看着没有任何反应的传讯符,脸上始终没有多么在意的情绪,对它说:“告诉椿,我可能要晚点回去了。”
肚子响了一声。郁危摸了摸,说:“我饿了。”顿了顿,他又声音很低地说:“想吃蜜枣粽。”
车上已经不剩几个人。最后一人临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郁危抬起头,有些不解。
“你不是说想换师父嘛。”那个少年摸摸脑袋,“我觉得我们师门挺好的。”
嘴上说想换是一回事,真的要换又是另一回事了。郁危硬邦邦地看着他,打算谢绝他的好意:“不用了……”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有人温声道:“郁危。”
攥在手心的传讯符不知何时亮了起来,柔和的光芒拢在指间,如同采撷了一束光。
郁危如同骤然被定在原地,愣了许久,眼睫飞快地颤动了一下,眸底的情绪如同潮涨,越来越深,越来越浓。
好一会儿,他才迟钝地回过头,看见银发的仙人静立在绚烂无边的春日里,自然地朝他伸出手来,一如从前。
似乎曾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开满小花的山谷,又似乎在漏雪的破庙里,悄然轻抚过他的眉眼。
郁危听见他叫自己:“歪歪。”
他的眼底映着春天,映着明如晦,看见他含着浅淡的笑意,说:“回家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师尊和歪歪的故事还很长,他们春天会一起下山历练,偶尔去鬼界探望留守的前朝遗物,然后冬天窝在山上过温暖惬意的生活~
按惯例推荐一下黄龄的《繁华梦》这首歌,是我心目中最适合这个故事的歌啦。
这本写了很久,中间有很多波折,但幸运的是我还是坚持写完了,很抱歉让追连载的大家等了这么久,之后的一本决定全文存稿会比较好,请相信我(握拳!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我们后记再见ヾ( ̄▽ ̄)
第103章 后记
第二本书完结了!没想到会写这么久,途中正好碰上三次最忙的时候,一波三折,好在总算是写完了他们的故事。
每次打下“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总是突然有一种格外空落的感觉,想了想,这本书陪我走过了好长一段路,陪我毕业,陪我准备重要的考试,陪我申请新的学校,又陪我在异国他乡开启了新的一段旅程。因此,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其实这本写的时候完全推翻了原本的大纲,原本的构架更加宏大,生老病死苦五神都有自己的戏份,我还给他们认真取了名字,不过感觉可能又要奔着六十万字去了,遂放弃>_<,只保留了生神的部分,因为这本重心已经在往感情线上面倾斜了,所以想更多写郁危和明如晦的故事,剧情方面反而不太侧重。
以前没写过师徒年上,一开始很愁这本要怎么写,结果某天突然就开窍了,整了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前世今生爱恨情仇出来,然后发现不妥,没有什么亮点,索性就取了点精华进行自由发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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