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开口,语气很冷静:“时间够用了。”
女孩愕然睁大了眼。
“他们说时辰到了,是什么时辰?”郁危忽然扭过头来,“你有什么瞒着我?”
女孩面色一变,立刻摇摇头。
“不说的话我就一直把你绑在这里。”郁危说,“时辰错过了也没关系是么。”
闻言,对方表情变得格外怨气冲天,咬着牙说:“……是村里的祭祀。”
“你放我去,”她飞快地说,“我可以帮你活下来!”
郁危没说话,只是不冷不热地晾着她。
女孩已经开始着急了:“时辰马上就要到了,错过了这次祭祀我就会死!我……我可以告诉你长生的办法!”
她最后一句话说完,郁危眼睫一动,道:“带我一起去。”
原本打算回去叫上明如晦他们再过去的,看样子是来不及了。
他解开绳索,转为在女孩的手腕上打了一个结,另一头拽在自己手心,漠然道:“带路。”
-
小女孩气鼓鼓地带着他在村里弯弯绕绕,熟练地绕过一个个田埂,一直到了一排台阶前。
郁危披着她找来的斗篷,站在通往地下的台阶前,略微扫了一眼,问:“这里?”
女孩没好气地点头。
郁危又扯了扯手指间缠绕的灵丝,奈何灵力没了,灵台一片死寂,他和自己灵引的联系也断了。为此他不动声色地在路上留了几个记号,又低头看看黑窟窟的地洞,示意女孩:“走吧。”
哒。
脚步踩在地洞里,发出空洞的回响。随后入口缓慢闭合,周遭陷入一片黑暗。
长生村的祭祀在地下,越往深处走,反而亮起幽幽的火光。郁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蜡香,蹙起眉,低声问:“这蜡烛有什么用处?”
“蜡烛是祭祀用的香火。”女孩舔了舔唇,目光仿佛被什么吸引,黏在前方,“香火要献给神啊,神才能保佑我们无病无灾、长生不死。”
——神。
郁危陡然抬起眼,越过一群乌乌泱泱的人头,看见了祭台正中心的、血红的人形。
那是一团已难以辨认原貌的暗影,被牢牢束缚于祭台之上,全身布满了错落有致、大小不一的伤口,深浅交织,新旧伤痕更迭,鲜血从这些创口不断涌出,潺潺流淌。郁危唯有透过血泊中那张脸庞,才能辨认出一双沉静如水、无喜无悲的属于女子的眼睛。眸底光芒已然黯淡灰败,却只是微微垂头,无神又怜悯地望着台下的人群。
在这白玉京古神之中,他所知晓的唯一一位女子,便是苦神,少皋。
长生村的村民们手握锋利的尖刀,在苦神已残破至极的身躯上,继续刻划着长长的裂痕,随后用碗接满神血,一饮而尽。而那些狰狞的伤口,在摇曳的烛火下缓慢地复原,重新长出皮肉——
这数百年来,少皋的尸身竟然一直被囚禁在长生村的地下深处,成了长生村维系不死的血引。
洞里愈来愈浓的血气混杂在浓郁的蜡香之中,郁危觉得一阵反胃。小女孩雀跃地往前走了几步,结果手腕上的绳结一紧,硬生生把她拉了回来。她不满地回过头,看见郁危眸底闪动着冷冽的光芒:“这就是你说的,长生的办法?”
“对呀。”女孩敷衍地嗯嗯两声,又想起来什么,有些苦恼地说,“哦,也不对。现在的神只能保佑我们免劫免灾。我们能长生,是因为很久之前……”
她忽然定住了,声音戛然而止。
女孩盯着郁危的脸,缓慢地睁大了眼睛,似乎辨认出了什么,紧接着,唇边扬起一抹格外新奇的笑:“咦,原来是你呀,小歪。我认出你来啦。”
从未料想过的两个字落入耳中,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郁危手指僵硬住了,他很慢地眨了眨眼,恍惚听见了骨头被捏得咔嚓作响的声音。
他问:“什么小歪。”
“你就是小歪啊,不过为什么长大了?”女孩的眼睛在郁危颈侧停留了片刻,眨眨眼,盯着那两颗小痣,嘟哝道,“长得都和几百年前一模一样。”
眼睛很黑,皮肤很白,脖颈上长着一黑一红的两颗小痣,只不过人比现在要小很多,大人们都说他是没人要的野种,没爹没娘也没人管,所以很好欺负。放狗咬或者拿石头砸,他都会恶狠狠地报复回来,只有把他绑着手脚扔进河里他才会害怕。
小女孩露出甜丝丝的笑容:“小歪,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以前还是好朋友呢。”
郁危脑子很乱,不记得也想不起她说的任何事情。他眼瞳下意识地一动,落在女孩身上,却没有聚焦。
“原来你还活着啊?你也已经长生了吗?”郁危听见她奇怪地说,“我还以为你那时候没有吃生神的心呢。”
嗡的一声尖锐的耳鸣,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同时扎进胸腔,周遭的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模糊,所有色彩与光影都扭曲交织在一起,疼痛到仿佛每说一个字都是折磨。
咔——
郁危已经不剩多少皮肉的右手猛然掐紧了女孩的脖颈,神情苍白得吓人,眸底却空荡荡的,茫然无措,什么也没有。
“谁的心。”他问。
“原来你不知道吗?”
小女孩表情有些怪异,微笑着牵起嘴角。
她拖着长调,笑着说:“长生村的生,是生劫的生啊。”
【作者有话说】
小虐怡情(逃跑
第100章 一片花瓣
呜呜的风声穿过缝隙灌进地下,很多声音一齐涌进他耳中,喧闹的,吵嚷的,统统听不见了。
郁危觉得眼前忽然很干很涩,他的手很疼,发着抖,很轻地开口,道:“我要杀了你们。”
“长生不死,”女孩笑嘻嘻地说,“我们是死不了的呀。”
她说完,面色骤然变为怨毒,声音陡转尖利,喊道:“有人闯进来了!他要破坏祭祀!快把他抓住——”
话音未落,郁危嵌住她的脑袋一拧,随着骨裂的清响,对方的话语便断在了这里,睁大眼睛,身体滑了下去。
尽管如此,尖叫声还是打乱了平静,人群的动作齐齐一停,手里攥着尖刀,缓慢地回头看过来。
脖子断了的小女孩躺在地上,身体扭曲,一双眼睛满是怨恨和不甘,死死盯着他,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尖叫:“杀了他!”
在她说话的间隙,郁危一把扯下了身上的斗篷,猛地罩在了摆在洞内的蜡烛上。掀起的风一瞬间将大片血红的蜡烛吹熄,与此同时,祭台上苦神的尸身变得透明了一分,伤口的愈合变慢下去。
长生村的村人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面色变得极为可怕,随后挥舞着锋利的尖刀,如密林般汹涌地向前扑来。
郁危右手握不了刀,只能换用左手,干净利落地砍断了几个人的手掌。没有丝毫犹豫,只剩身体本能地抬手、挥刀,鲜血溅了他满脸,干涸在眼睫和唇边,到最后,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不知又是谁大喊了一声:“他没有灵力!”
郁危抹了把脸,循声冷漠地望了一眼,下一秒,一道灵力凝成的锁链乍然出现,紧紧锁住了他双手手腕。冷光一闪,他猝然侧开头,刀刃唰地削下了几缕黑发,在脸颊上划开一道血口。
面无表情地,郁危回过脸,抬腿用力撂倒了最近的两人,靴底狠狠碾住其中一人的手,随即踩住他脱手的匕首,一勾一踢,匕首顿时被撬飞起来,咻地射向了不远处发动灵力的人,须臾间扎穿了他的灵台。
锁链蓦地消失,手腕一松,郁危捡起地上不知谁掉落的刀,手心却已经滑腻得快要握不住。他顿了顿,再度直起身来,脚底已经是一片血泊。周围一圈人,倒的倒伤的伤,只剩零星几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刀刃相向,却不敢再莽撞地冲上来。
下一刻,从其中骤然亮起一道刀光,直直冲着他而来,郁危眼也不抬地挥刀挡下。雪亮的刀面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是他自己的脸。
空荡的地宫里,有人笑了笑,撞开一圈空洞的回音:“郁危,我在这等了你很久,你终于来了。”
“我好像还没见过你这么生气的时候。”他和声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郁危的神情很冷,又格外苍白,毫无血色可言。鲜红的血迹斑驳陆离,自冷白的颈项蜿蜒至耳畔,犹如暗夜中悄然绽放、沾了血腥的白栀子,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恶神自上而下地俯视他,语气温和,又有些怜惜:“毕竟是我的肉身容器,怎么弄得这么可怜。”
郁危低着眼,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握刀的手因为受力而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不说话,又闹小孩子脾气。”恶神似笑非笑地说,“你不就是想知道生神是怎么破掉生劫的吗?不如抓一个长生村的人问问好了。”
郁危眼睫一颤,终于抬起眸,冷若冰霜地凝着它。
恶神已经从地上抓起了没有反抗能力的小女孩,问:“覃约?”
本以为把人引到地宫就能轻松除掉这个麻烦,结果没想到对方这么凶,这么多人也没能制住。小女孩断掉的脖子歪在肩膀上,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因为怨还是怕。
恶神问:“你是温朝人?”
不知为何,女孩的表情变得格外难看。
“那你应该知道温朝的太子。”恶神不紧不慢道,“那位天生银发的太子,十六岁时就被天道选中授神骨,是天上地下,第一个飞升之人。”
——身披华光,举世无双。
……但是他觉得对方并不开心。
郁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幅羽冠太子图,想得微微有些失神,而后听见恶神淡淡地说:“只不过,这位太子殿下,根本不想成神。而最初天道要他破的,从来不是生劫,而是死劫。”
“这些事没有人知道。”它看着郁危,“不过可以告诉你。”
郁危紧蹙着眉,一种莫名的不安阴云般笼上来,又在下一秒成真。
“生神,是被天道逼着飞升的。”恶神微笑着按住了小女孩的头,“它为温太子造了一个死劫。”
“向来安定的温朝都城,为什么会突然之间灾病肆虐,没有人想过。偏偏在人心惶惶的这个时候,凭空冒出了一条传闻,只可惜我记不太清了。”
“覃约,你还记得吗?”它微笑着问手边眼神躲闪的小女孩。
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如芒在背,小女孩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铮地一声,郁危猛然抽刀,冷冽的刀锋骤然一亮,带着汹涌杀意,堪堪停在了她眼前一寸。
女孩眼中的恐惧映在刀刃上,望见郁危沾满鲜血、苍白又毫无生气的脸,此刻却犹如鬼面,无比阴森可怖。他眼也不曾眨过一下,很慢地说:“你知道。”
小女孩浑身一震。
“不是我!是外面传的!”她失声喊道,“是他们说温太子早就瞒着我们飞升成神了,就连那些皇亲贵族,也都因为他而沾光获得了长生的好处!”
“是他们说吃了长生之人的心,就可以让人长生不老!我们怎么知道是假的!”
似乎已经快要握不住手里的刀。郁危垂下眼,看见血珠沿着手臂滚落,一颗颗汇入刀锋,黏腻、湿滑,是让他恶心的手感。
话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乱在耳边。
“郁危,你猜会发生什么?”
他听见自己发涩的声音:“别说了。”
恶神却好像没听见,语气轻飘飘地,继续道:“温朝天翻地覆,一朝沦陷,血流遍地,宫中无人幸免。”
“为了免受剖心之苦,他的父皇、母后、血亲,纷纷向他哀求,求他帮自己解脱。”
它装模作样地摆弄了一下手中的刀刃:“……于是太子殿下就用刀剑,亲手了结了帝后与族人的性命。”
郁危猛地抬起头,眼底一片红,歇斯底里道:“别说了!!!”
恶神微微歪了下头,语气如常,温和道:“郁危,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吗?我都告诉你了啊。”
“亲眼看着至亲之人死在眼前,死在自己的手里,”它说,“这就是生劫啊。”
“……”
一片死寂。刀尖上滚落的血珠一颗颗滴到小女孩的脸上,她吓得一缩又一缩,显然没有想到曾经任意欺侮的人如今竟然真的掌握着自己的死活。虽然不会死,但也耐不住疼得生不如死,小女孩咬着牙,绞尽脑汁为自己辩解道:“是他自己剖的心,没有人逼他,没有人逼他……”
“而且他不是飞升了吗!他现在是生神,这是他必须遭受的劫难,不能怪我们!”她脱口而出,紧接着,又语无伦次地说,“小歪,你当时不是也在吗?……你是不是怪我们把你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你没能长生……”
她喃喃的声音越来越弱,猛然间对上对方的眼神时,又是吓得一抖,顷刻戛然而止,变得哑然无声。
郁危的声音很低:“都是因为你们……”
“因为你们这种人……”他忽然笑了一声,眼睛却越来越红,“因为这么无聊的传闻。”
几个呼吸的安静,小女孩瞪圆了眼,不停地向后挣扎退去。电光火石间脑中闪过了一线被忽略掉的头绪,她一怔,紧接着,表情变了变,毫无预兆地对身后的族人大喊道:“他和生神有染!”
一片呻吟哀号霎时一停,原本投鼠忌器迟疑不决的长生村人如同被什么刺激到一般,身强力壮的男人、身形佝偻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动作整齐划一,诡异而僵硬地抬起头来。
“抓住他,抓住他,我们肯定能找到生神!”女孩咬牙切齿道,“这样我们的伤就能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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