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冲动。”韩遇春拦住了他。
韩遇春虽担着督工的职衔,但从运河开修的第一天就跟工匠们同吃同住,平时没有任何官架子,且脾气温和为人大方,在工匠群体里很得人心。
“现在不是好时机。”韩遇春死死抱住汉子的手臂,在他耳边低声道,“他们有刀还有弓箭,咱们却赤手空拳,盲目动手吃亏的一定是咱们。”
“可是他们……”
“好汉不吃眼前亏。”韩遇春道,“相信我,我有办法,咱们有机会。”
闻言,汉子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韩遇春松了一口气,这是劝住了。不止劝住了汉子,也拦住了要跟他一起往前冲的人。
众人压下愤怒,不忍心去看同伴被人作践,只得狠狠地埋下头。
而这一幕落在对面的北真骑兵眼里,则是另一种理解。
他们用北真语交谈着。
“你看他们,看到同伴被欺负,连头都不敢抬,生怕轮到自己。”
“果然是懦夫,大周的男人都是软骨头。”
“是啊,软骨头!”
“有技艺,又胆小,真是上好的奴隶。”
……
二十多个北真起兵,几乎轮着将年轻人欺负了一遍,才终于肯放过他。
结束之后,有人丢了一只鸡腿过来,落在年轻人前方的土地上——这片地是湿的。
“吃啊!”见年轻人没有动作,丢鸡腿的人不悦地吼道,“不是要食物吗,给你了。”
年轻人没动。
这一举动惹怒了丢鸡腿的人,他抄起身旁的刀朝年轻人走了过来。
“刺~”刀身摩擦刀鞘,发出让人发颤的声响。
“吃吃吃!他吃的!”
刀身全部从刀鞘里滑出的同时,只见一人从人群里冲出来,趴到地上捡起了鸡腿。
“他被吓傻了,军爷别生气。”韩遇春双手捧着鸡腿,一脸讨好的笑容,“吃,我们一起吃。”
北真骑兵认出他来,怒气渐下,阴阳怪气地笑道:“还是你聪明。”
韩遇春一手拿鸡腿,一手拉起年轻人,和北真骑兵对上眼神后,试着走回队伍里。
北真骑兵因为他的举动被哄高兴了,并未再为难。
回到队伍里之后,韩遇春借着遮挡用袖子擦掉鸡腿上的泥,然后面向北真骑兵,张大嘴巴狠狠撕下了一块肉。
“军爷,真香啊!多谢军爷赏赐!”他一边嚼一边大声道,“小的斗胆,能不能替自己还有弟兄没求口汤喝?后头还要赶路,这天寒地冻的,饿坏了就没人给军爷推车了。”
站在他身后的人,眼中慢慢涌上佩服之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无声地集中到了他身上。
韩遇春的态度和言辞成功说动北真骑兵,同意将锅里的肉汤分给他们。
韩遇春带领众人安静地等着他们吃饱喝足,然后将大锅抬过来,用仅有的几只碗分食了还温热的肉汤。热汤下肚,慢慢给僵硬的身子解了冻。
北真骑兵围着火堆过夜,原本要留两个人放哨。韩遇春喝完肉汤去道谢的时候,主动揽下了这项任务。
谁都不想守夜,领队犹豫片刻后,点头同意了他的建议。一个日夜的相处让他看清了这群大周人的本质,他们从心底里畏惧北真铁骑,就算把刀交到他们手上,他们都不敢反抗。
没有火焰取暖,工匠们只能挤靠在一起给彼此挡风。渐渐地,风声中掺杂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他们喝了很多酒,所以睡得很是香甜。
窜落不停地火光中,好几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应该是做了很美的梦。
“动手!”
韩遇春一声令下,围挤在一起的两百余人迅速散开。
两百人分作两波,一波奔向不远处的马匹,另一波则自动分成二十多个小组,每个小组冲向一个北真骑兵,有人抢刀,有人压人。
一阵骚乱之后,尚未完全清醒的北真骑兵弓、刀被抢,人也被工匠们完全控住。
他们没有功夫,体力又不足,所用采用的事最朴实无华的方式——凭借人数优势,七八人对一人,肉身叠放,将人死死压在了地上。
这一场反抗既简单又简短,用的是那么幼稚的招数,成功也那么快,那么突然,说出去都要被人当成蹩脚笑话。
然而韩遇春却切实体会到了何谓惊心动魄——对于北真骑兵,他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惧。
至少在这一刻之前,他都没敢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亲手抓住北真骑兵,而是还是二十多个。
被偷袭的北真骑兵咋哇乱叫,北真语混合着大周话,不停地咒骂着。
“拿绳子,把人捆起来。”韩遇春的手脚都在发抖,所以他扶着一辆运粮食的马车,尽量遮掩自己的真正反应。他忽然想起了萧燚骑在马上发号施令的模样,对,指挥者应该是那样的。
“不配合的,直接打晕!”他在模仿萧燚。
声音不用很高,但语气要镇定,要沉着,要冷静,这样才能让人更加信服。
“想要活命,就立刻放开我们!”领队用大周话向韩遇春喊话,“我们的人已经攻破了你们的防守,大部队马上就会过来。你们现在这样,不是明智的选择。”
北真人真要打过来了?
他的话成功引起恐慌。
“大家镇定,不要受骗。”韩遇春有了模仿的对象,表现得越来越镇定,“骑马跟走路不一样,要他说的是真的,这里早就被北真骑兵扫荡一空了。但是大家一路走来,除了这伙人之外,碰到别的北真兵了吗?”
众人纷纷摇头。
“我说的是快来了。”领队急道,“他们马上就要来了!”
“呸!”方才被他们轮流欺辱的年轻人一口痰吐进领队的嘴里,骂道,“放你大爷的臭狗屁,老子叫你再吓唬人!”
“啪啪啪!”
他脱掉棉靴,狠命抽向领队的嘴和脸。
众人微微愣了一下,骤然反应过来:这些人是仇人,是敌军,是能打的!
既然制服住了,他们为什么不打?
这下不用韩遇春下命令,所有人猛冲上去,一群人围住一个,将已经被五花大绑的北真骑兵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恐惧,愤怒,还有这一天一夜的饥寒交迫,同伴被杀的仇恨,所有的一切都化成了力气,他们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力量像今天这样强,这样多,仿佛怎么用都用不完。
打急了,有人拔出了缴获来的佩刀。
“弟兄们,让开!”
众人立即闪开。
持刀人是年轻人受辱时要出去和北真兵拼杀后来被韩遇春劝阻住的那名壮汉,他没有多说,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拎着刀快步走到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北真骑兵面前,手起刀落。
地上人的头颅和身体分离开来。
第一次杀人,他没有感觉到丝毫害怕,握刀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是因为太激动,太高兴,太畅快!
“让开!”他又对旁边吼了一声。
几个眨眼的功夫,他斩下第二颗头颅。
“再来!”
杀!
杀!
杀!
北真兵有什么可怕?他要亲手把他们全部杀光!
所有欺负我们的敌人,都要去死!
远方突然传来马蹄声。
让林中正亢奋着的众人迅速冷静下来。
“难道……北真真的打进来了?”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多,非常多,像是下一刻就要踏到他们跟前。
“怕什么?”一口气砍掉二十多颗头而累的气喘吁吁的壮汉闻言举刀站起,“来了就打,弄死这群黄头狗!”
“大家别慌,听声音并没有很多人。”韩遇春冷静地分析道,“咱们现在不光有人,还有刀跟弓箭。体格壮的拿刀,准头好的拿弓搭箭。刚打完一场,再干一场又如何?”
第140章 退兵
将军真是料事如神,真他娘的准!
赵翻山率领五千精骑横跨涵江抵达黄石城下的时候,禁不住在心中感慨道。
夜幕下的城池犹如一只睡着的巨兽,巨兽的头上不时飘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应该是守在城墙上方的巡逻兵。
赵翻山望了一会儿,平复下因赶路而跳动频次略微增高的心跳,只觉得眼前这只巨兽和蔼可亲——这原本就是他们的城池。
他将视线收回,落到了前斜方不远处,飞虎大营年轻的主将身上。为赶路方便,她同所有东一营将士一样,穿着最简便的骑行甲胄,因甲胄是全黑的,所以将她整个人稳稳地藏在了夜色里。但胯下骏马是匹白马,在黑夜下泛着夺目的光,与主人合在一起,呈现出一幅沉默却肃杀的画面。
赵翻山是飞虎大营的老人,初见萧燚时还只是一名百户,而萧燚尚是个十三岁的娃娃。他亲眼看着这个厉害的女娃娃飞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将领,不到二十岁就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熟悉萧燚,所以能第一时间发现她身上的变化。
他遥记得几年前,萧燚离开飞虎大营前往永安时,她身上有着浓浓的锐气和杀气。她什么都不用说,不用做,只需往那里一站,就能让近旁之日生出退避的念头。赵翻山已经不记得跟同伴感慨过多少次,说他们的女少帅是天生的将星,生下来就是为了打仗的。
然而五年后从永安回来时,赵翻山在她身上却看不到从前的气息了。永安好像把所有属于萧燚的特点都磨没了,只剩下一种名为沉默的气质。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赵翻山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贴切的比喻。从前的萧燚像一把利刃,仅凭刃上泛出的寒光就能让敌人退避三舍,但是现在的她却变成了一把钝刀,最尖锐最具杀伤力的部分被磨掉了。
但是很快,赵翻山发现他想错了。或许,一直以来的认知都是错的。
最厉害的将领不必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领兵打仗的人,最厉害的军队,也不用时时刻刻士气高涨。
最厉害的军队,或许该是沉默的。沉默地听令,沉默地行动。
就如他身后的这五千将士,面对咫尺之距的城池,他们既没有亢奋,也没有喜悦,他们安静地立在后方,看着同一个方向,等候着主将发出命令,然后将命令变成行动。
连□□的马儿,都鸦雀无声。
“行动。”萧燚终于发令。
赵翻山立即将命令传达下去,随即前方的队伍主动向两侧退开,后方有一队骑兵从大部队分离出来,整齐有序地通过前方为他们让出来的道路,扛着绳索与造型独特的竹管,朝着前方的黄石城迅速进发。
在距离城池还有一段距离时,他们从马上跃下,带着装备改为奔跑前行。
在夜色的掩护下,直到他们抵达城下,摸到了斑驳粗糙的城墙,上方的巡逻兵都未能发现他们。
抵达之后,他们将装备卸下,拿绳索的人仰头望着城墙后退,寻找着最合适的发力点。
剩下的人则聚成三波,熟练且迅速地将他们扛过来的竹管按照顺序拼接起来,很快,三架云梯便在他们手下显形。
云梯成型正在拼接,手拿绳索的士兵将连着抓手的绳头用力飞甩出去。这样的训练他们已经做过无数次,定好地点,确认好距离,闭着眼都能让抓手抓到墙头。
确认抓手抓牢之后,几人立即前奔,抓着绳索向上攀登。爬到半途时,三架云梯也已倚墙而立,他们的同伴开始顺着云梯向上攀登。
云梯毕竟比城墙好踩,所以他们后来者居上,最前头的人很快超过抓着绳索向上爬的人,最先接近城头。
而在他们即将登上城头之际,变故突发——城墙上的巡逻兵发现他们了。
“什么人?”巡逻兵举着火把看着沿着梯子往上爬的人,先是一愣,随即才意识到这些人是在攻城!
整支巡逻队都被吸引到三架云梯所在的地方,拔出佩刀向下挥砍。
不知是他们人数太少还是太过大意,明明各个举着火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不远处的几条绳索以及沿着绳索往上爬的人。
站在云梯最前方的人见巡逻兵包围过来,立即向后退了几步,暂避锋芒。同时不忘城墙上的巡逻兵攀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别打别打,我们不爬了就是。”
“你们哪里的?”
“你们猜?”
好家伙,还来聊上了。
“废什么话,砍梯子!”发话的应该是巡逻队的头儿,砍不到人,就砍梯子。同时让人将有人攻城的消息传递出去。
但是跑去传信的人刚跑了两步,一个黑影突然从侧旁一跃而出,落在了他面前。
“啊……”
很可惜,他的惊叫没来得及完全发出来,喉管就被切断了。
“谁?”
“那边,那边有人上来了!”
巡逻队一乱,停在云梯上的士兵趁此机会成功攻上墙头。
一朵焰火在黄石城上空绽放,点亮了守在外围的东一营士兵的眼瞳。
“攻城!”
……
萧重信重伤卧床,徐文率军抵御北真军队。
他是老将,军旅生涯超过三十年,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但是,他擅长的是野战突围,并不擅长守城。
已经投靠北真的萧炎知道他的短处,而对方的主将秦虎恰巧是猛攻型的将领。所以几天下来,城内的守军越发吃力。
徐文不停地往外放人,希望他们其中的一个或几个能够避开北真军队,将襄城所面临的情况传到繁城。
最好能见到萧燚,眼下只有她有可能解掉襄城之困。
可是想象是美好的,得到的结果却是残酷的。连续数日,数十人出去送信,却都入石入大海,出去之后便杳无音讯。徐文所期待的援兵亦迟迟没有到来。
是信没有送到,还是繁城那边根本没有余力出兵救援?
徐文吊着一只胳膊,站在城上望向远方。新的一天,迎接他们的不是太阳,而是黑沉沉的几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来的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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