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又是一个当着他的面说了实话的老实人。
这郎中不识得萧燚,但不会不知道女少帅。待看清来人形容气质与周身做派,立即便猜到这人是谁。
这是刚带兵将北真奴子赶走的大英雄啊!
“老朽……”他忙将药箱挎在一边胳膊上,拱手跟萧燚行礼,“见过女少帅。”
萧燚拱手还礼,用眼神示意小厮领人出去。
郎中暂时忘了里头怒气冲冲的萧重信,一步三回头,恨不得将萧燚的每根头发丝都看进心里。
里头床上的人应该是听到了这头的动静,骂声渐止。
萧燚绕过屏风,见一名侍女正跪在地上,收拾翻倒在地的碗盏,还有一人抱着一个枕头,但不敢靠近萧重信。
萧燚接了枕头,来到床边,单手扶起萧重信平躺着的上半身,将枕头放到了他颈下。放完之后看着有些靠下,又替他往上推了推。
做完这些,见侍女已经将地上收拾的差不多了,便挥手让她们退下。
然后伸腿将旁边的凳子勾到身旁,在距离床榻一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萧重信起初并不把目光放到她身上,但是萧燚坐下之后什么也不说,房中安静的久了,他不得不朝她看过来。
“来了不说话,过来干什么?”
“我在等父亲先开口。”萧燚直言道。
萧重信闻言冷笑,道:“等我先开口,你想听我说什么?”
“父亲想说什么?”
萧重信胸口一窒。
萧燚明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却还明知故问。
“哼。”第二次的冷笑带着明显的怒气,“你是特意过来看你老子的笑话的吗?”
“父亲心中清楚,我并无此意。”萧燚道。
萧重信从鼻孔里喘着粗气,再次将眼睛上翻。
“朝中使臣最迟今日晚间便会抵达襄城,我过来寻父亲,是想与您商讨该如何处置叛徒萧炎?”
闻言,萧重信立即将头转了过来。
只见萧燚面色如常,仿佛正在讨论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娘娘的意思,押送回京还是我们自行处置,她都不干涉,只需将结果禀告给她即可。”
“你……把所有的事都报给朝廷了?”
“这么大的事,父亲觉得瞒得住吗?”
萧重信词穷。
是啊,数万人的伤亡,如何瞒得住?
“那你准备怎么办?”萧重信还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既然太后都说叫他们自行处置,那萧炎的生死,全在萧燚一念之间。
在战场上看见跟敌军站在一起的萧炎的时候,萧重信恨不得亲手砍死他。
他这一身伤,有一半都是拜他所赐。
萧重信恼他,气他,恨他。
可是一想到让他去死,他还是舍不得。
那是他最疼爱最寄予厚望的长子,是他三个孩子中最听话最孝顺的一个。
“若没有萧炎提供布防图,此战我军的伤亡不会如此惨重。”萧燚道,“不杀他,难以平众怒。”
“你要杀他?!”萧重信双目圆睁,挣扎着要起身。激动之下牵动腰部的伤,五官瞬间狰狞起来,不得不老实躺回去。
萧燚起身要去扶,见他自己躺了回去,缓缓收回伸出去的手,站直了身子。
“父亲伤势未愈,需要安心静养,切勿动怒。”
“你少站在那里说风凉话。”萧重信怒道,“你要杀你大哥,还叫我安心静养?”
“连太后娘娘都发话叫我们自行处置,说明她也有意放你大哥一马。而你,作为血脉手足,竟不肯绕过你大哥一条命。萧燚,你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今日你能杀你大哥,来日是不是也能亲手杀了我?”
尽管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但是面对来自亲生父亲的痛斥,萧燚仍做不到置若罔闻。
她将手负于身后,握紧双拳,压下失望与愤怒,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不外泄,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道:“我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了,是他自己不珍惜。”
“父亲,襄繁两城的守军被称作萧家军,军中的那些儿郎,大多数您都见过。萧炎因一己私欲引来北军,致使那么多人惨死北人刀下。他们也都是父母的儿子,弟妹的兄长,子女的父亲,父亲不舍得自己的儿子,他们的亲人难道舍得?”
萧重信瞳孔微缩,脸肉微微颤抖。他张口,却迟迟没能发出声音。
两行泪水从他浑浊发红的眼睛里流淌出来,仿佛两条引线,勾出了无限颓丧与痛苦。伤病都没能让他显出老态,而萧燚只用几句话就做到了。
霎那间,仿佛有十余载的光阴从他身上掠过。他不再是号令三军的威风凛凛的统帅,而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行动不便的老人。
萧燚忽然心中一酸,忍不住撇开视线。
她想上前替萧重信擦掉脸上的眼泪跟鼻涕,又怕伤到他的自尊。踌躇片刻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你准备……怎么处置你大哥?”
说实话,一定会刺激到他。
但萧燚不想撒谎,而且知道即便瞒得住一时,事后萧重信总会知道的。
“城门之上,斩首示众。”
“你……你……何至于此啊!”萧重信嚎啕大哭,“连个全尸你都不愿意给他留吗?那是你大哥啊,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你小时候,他经常抱着你……抱着你玩……玩耍……”
说到最后,萧重信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的尸身横在了他面前,伏枕痛哭,再难说出连贯的话。
萧燚偏着头,双睫盖下,两行清泪自眼中流出。
她抬手拭掉泪水,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平复了须臾,才开口道:“做错了事,就要为之付出代价。”
她没有正面去接萧重信的话,却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萧重信也听出来了,哭声更加悲切无助起来。
“父亲好生修养,萧燚告退。”
萧燚手掌交握,躬身向萧重信行了一礼,随后转身离开。
“你……站住!”
萧燚顿足。
再次转向萧重信。
“你早就生出夺权之心,想要取代我成为十万守备军的主帅,这一点我没有冤枉你。”萧重信粗喘着,因为刚刚痛哭过而发声不稳,“萧燚,你敢不敢承认?”
“我承认。”萧燚道,“我从未否认过我有这样的想法,有何不敢承认?”
“你……”萧燚的坦荡,叫萧重信一时语塞起来。
想了半天,他才想出一个词:“狼子野心。”
听到他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萧燚反倒轻松起来。
她确实不是一个好女儿,既算不上孝顺,也称不上贴心。如今被萧重信指着鼻子骂,她不生气,也不委屈,因为萧重信说的是事实。
“我不会为自己开脱。”她道,“但是我想告诉父亲的是,我的能力,配得上我的野心。”
“父亲,您已经老了。”
这种老不是指的年纪或体力,而是思维与心态。
萧重信已经不再适合继续担任一支军队的统帅。
“你……”萧重信受到了冒犯,“逆女!”
他捞起枕头朝萧燚砸过来。
但是这一击既缺乏力气又没有准头,不止砸偏了,落地的位置也远远没到萧燚站立的地方。
“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滚,滚出去!”
萧燚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定,继而转身,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萧重信的视野里。
萧重信伏在床边,视线追逐着萧燚的背影,直至看不到。他先是双目放空,看上去像是怔愣了片刻。
继而再次悲从中来,小声悲哭起来。
第144章 和谈
日暮时分,萧燚在城门口接到了自永安而来的和谈队伍。
“有劳萧将军亲自来接。”一起骑马行在队伍前头的木良泽跟齐辙未下马便朝萧燚拱手致礼。
萧燚回礼,道:“你们二位一同过来,看得出官家与娘娘对此次和谈的重视了。”
其实在秦虎被俘的第三日,北真便向大周送来国书,北真的小皇帝在信中言明,北真与大周的停战协议仍旧算数,他们无意打破双方之间的和平。总之,和萧燚预料的一样,他们把这场败仗归结到了秦虎一个人头上。
虽然大周的态度与其不谋而合,但是此次是他们败了,大周作为战胜方,拥有拿乔的资格。
于是乎,北真使团半个月前就抵达了黄石城,而大周这边却不慌不忙,慢慢悠悠,派遣的和谈人员直至今日才姗姗来迟。
“所谓人多势众。”木良江与萧燚算是老熟人了,说话自然没什么拘束,他勒停马儿,道,“既是来吵架的,多一个人多份力。”
萧燚很给面子地勾了勾唇,望向后方堪称浩荡的队伍,人确实不少,那几辆马车里,坐的应该都是会吵架的。
“天色已晚,先进城安置吧。”她对木良江道。
怎料话音刚落,那几辆马车停了下来,车门陆续打开,数名穿着文官袍服的人纷纷下车朝她走来。
萧燚不解地看向木良江,这是哪一出?
木良江笑着解释道:“太尉大人大约忘了自己的职衔比我们所有人都高,您亲自来接,他们怎敢继续坐在马车里不露面?”
熟人见面,他又知道萧燚向来不拘泥于繁文缛节,所以原本没打算下马。
这一下,不下也不行了。
接下来,这群一半来自鸿胪寺一半来自礼部的官员可算是让萧燚见识到了什么叫繁文缛节。
顶着寒风一番寒暄下来,夕阳早就被冻得跑没了影儿,一群人直到夜幕降临才终于开始进城。
进府第一件事,礼部官员宣读官家谕旨。
除了卧病在床的萧重信,镇南王府上下老小纷纷出来接旨。
旨意的内容在所有人预料之中,萧重信无法继续担任统帅,边关总要有个新的主事人。而在此战中立下大功的萧燚顺理成章地接过帅印,女少帅变成了真正的大帅。
“恭喜萧帅,贺喜萧帅。”
众官员纷纷上前贺喜,说笑声瞬时冲淡了镇安王府长久以来的沉重氛围。
远来是客,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好好招待。林晴烟一早就带着府中人忙活,早就备好了宴席,萧燚示意金甲铁衣引着众人入席。
木良江收到她的眼神,放慢脚步缀在队伍后头,与她同行。
萧燚果真有话说,只听她问道:“娘娘近来身体如何?”
木良江闻言转头直视萧燚,视线在她身上顿了须臾。
萧燚见状长眉微蹙,立即问:“不好吗?”
“没,大帅误会了。”木良江道,“在下只是没想到是这个问题,还以为你要同我谈的是公事。”
“娘娘身体无恙,大帅不必忧心。”
木良江说谎了,因为上个月木良漪刚病了一场。军报传到永安的当夜,她通宵召见朝臣,次日就染了风寒。直到他们从永安启程来襄城时,木良江去垂拱殿见她,她身上的病态才彻底消散,算是大愈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木良漪特意叮嘱,若是来到襄城萧燚问起她的身体,就说一切都好。
木良江当时觉得奇怪,没曾想萧燚当真问了。
他心中再次升起怪异之感,但是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女儿家之间的情谊比男人更细腻,她们二人既然交好,互相关心也属自然。
“你没骗我?”
“这话从何说起?”木良江笑道,“骗你于我有什么好处?”
萧燚半信半疑,但也知道从木良江这里得不到第二个答案了,遂不再追问。
……
宴后金甲铁衣带着府中小厮女使将众人一一安置,萧燚则邀木、齐二人一同来到偏厅。厅内生了火炉,煮了新茶,一旁摆放有各色干果点心,还有全套的茶具与未拆封的茶团,颇有些围炉夜话的风雅之气。
萧燚见之失笑,她请林晴烟帮忙布置一处方便谈话的场所,却没料到她布置的如此精致。
看着那套崭新的做茶器具,萧燚记起当初木良漪坐在她房中做茶替她解闷的时光。若是她在这里,就好了。
木良江显然对这套器具很感兴趣,赞道:“二少夫人想的周到。”
萧燚随意捡了把椅子坐下,摆手示意他们自便:“我是个粗人,于风雅之事一窍不通,二位随意,不必拘束。”
说完之后捧起一盏茶,喝之前特意低头瞧了瞧,上头应该是画了只衔着柳条的燕子,但是布局不够精妙,燕子画得也一般,缺乏生动。
她轻啜一口,果然,茶味也欠缺。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大部分茶对于她来说跟水的区别就是多了个提神的效用。
“希文比我精于此道。”木良江伸手,让着齐辙往摆放茶具的那一侧坐,“坐待大作。”
齐辙也不多推辞,大大方方坐了过去。
闲聊几句之后,切入正题。
“这趟准备怎么谈?”萧燚问道,“要钱,还是要地?”
她手里有秦虎,还有一万多北真俘虏,养了他们个把月也不是白养的。
虽然这一仗是大周打赢了,但是损失却比北真大——因为战场在他们的土地上。
除掉这些俘虏,北真总共损失的兵马不到两万。
而他们这边,只襄城就有两万七千余人战死,加上繁城那头,死亡的将士超过三万。涵江南岸十万驻军,一下子减少了三成。
而以上这些还只是军方的损失,对战期间有十余支骑兵小队钻空子跑到了防守线以南烧杀抢掠,最靠南的一支直接奔到了正在修建的运河旁边。这些人给大周百姓造成的损失,同样不是一笔小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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