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泰和帝跟众臣在垂拱殿议事,说到激动之处居然晕了过去,可把众人吓了一大跳。泰和帝虽然文弱,可是身体向来还算康健,当众晕倒的事还是头一次发生。
泰和帝一夜睡睡醒醒,这些人就在殿外侯了一夜。幸而今日没有早朝。
不多时,赵皇后和木贵妃先后从垂拱殿中走出,贾元宝唤众朝臣入内。又过了一会儿,尚食局的宫人捧着各色膳食鱼贯而入。
泰和帝与群臣边吃边聊。
经过昨日一事,分别以海山青和木嵩为首的两派人也不敢在御前吵了,不过态度却仍旧强硬,谈了大半日,谁也没能说服谁。
午膳后,泰和帝道乏了,让众人各自散去。
送人出去时,贾元宝走在木嵩身边,趁着其他人不留意,悄悄对他耳语了几句。
于是众人出了宫,各自上了回家的车马之后,木嵩乘着马车围着皇城绕了半圈,再次进了宫,回到了垂拱殿。
彼时泰和帝刚刚服用过丸药,褪靴敞怀,躺在龙榻上小憩。贾元宝一人在旁侍候,见木嵩进来冲他挤眼儿,示意他稍等片刻。
木嵩便在外间的圈椅上坐下,约莫过了一刻多钟,里头传来动静,泰和帝唤木嵩进去。
“木相公来了多久了?怎么不叫元宝叫醒朕?”
“陛下日理万机,好容易歇一歇,微臣自不能打搅。”
泰和帝接过贾元宝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放到榻几上,转头看木嵩还站着:“怎么没人给木相公搬椅子?”
“是奴才疏忽,奴才该死。”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去搬。”贾元宝骂着小内侍,后者忙将木嵩在外间坐的椅子搬进来,让他在泰和帝对面坐下。
木嵩谢恩坐下:“陛下叫微臣前来,还是为了和亲之事?”
“知朕者莫过于木相公。”泰和帝道,“此局何解,还请木相公替朕分忧。”
泰和帝的态度早在木嵩意料之中,闻言,他看向殿内侍候的內宦。
贾元宝立即会意,要带人一起出去。
“元宝。”泰和帝唤道,“你留着。”
贾元宝又折返回来,重新站到泰和帝边儿上。
“北真既要萧三娘子去和亲,陛下便应允下来,送去便是。”
“木相公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泰和帝瞬间盱衡厉色起来。
“陛下少安毋躁。”木嵩继续道,“我们只是按照他们提的条件将人送过去,但送过去一个什么样的人,由我们说了算。”
泰和帝直直地盯着他:“这话什么意思?”
“北真提出要萧三娘子去和亲,无非两个目的。其一,一旦我朝拒绝,他们就有借口再次发兵南下。”
泰和帝闻言,瞳孔微缩,瞬间动摇起来。
“其二,五年前北真骑兵偷袭范城,被萧三娘子带兵尽数歼灭。领兵之人乃是北真摄政王的幼子,他是被萧三娘子亲手杀死的。北真此次要纳她为妃,恐有报仇雪恨之意。”
“可是……”泰和帝犹豫道,“若北真此举不为折辱或报仇,而是为了招纳呢?”
而且萧燚不止是萧燚,她还是十五万萧家军的女少帅。
“微臣要说的应对之策,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说,“即便是送和亲公主,也绝不能送一员大将给北真。”
“木相……何计?”
“在将人送去北真之前,废去其武功。”木嵩道,“此去北真路途遥远,萧三娘子许会偶感风寒,药石无医,在途中便香消玉殒,也是非人力所能及之事。”
“啪。”
刚换的建窑兔毫束口盏摔裂在地,深青色的茶汤混着乳白色的茶沫铺了一地,有几点溅到了木嵩的官靴上。
“可……”泰和帝嘴唇颤抖,“她毕竟是……朕的义妹。”
“她若是出了事,定南王……萧家军,岂不是要恨死朕。”
“陛下!”木嵩跪地,道,“此举是为保我大周山河太平,舍小我而为大我啊陛下。”
“定南王若真的赤胆忠心,一心为我大周,也当明白陛下用心良苦。”
泰和帝的腰背缓缓弓起,手肘撑在榻几上,双手抱住额头。
垂拱殿内安静了片刻,泰和帝仍旧保持着弓身低头的姿势。过了一会儿,只听他缓声道:“既如此,木相……便去办吧。”
……
萧燚跟木良漪约好,今日要一起去玉仙楼看花魁玉小小的金莲舞。因定南王府距离玉仙楼较近,所以她在府中等,木良漪收拾妥当之后会过来找她。
若无特殊事件,萧燚每天五更起床,在院子里练刀或打拳,一直练到天亮,然后洗脸吃饭,开始虚度一天。三年的时间,几乎养成了习惯。
这日她如往常一样,先练完了刀,然后叫了水,进净房洗漱干净。从衣柜里拿出前些时日木良漪送她的衣裙,铺在床上。
上衫和下裙都以海天霞为底色,只在袖口和领口绣了些简单的花纹,是木芙蓉。
萧燚拿起上衫在手里,拇指和食指捻着领口上栩栩如生的芙蓉花,轻轻摩挲。
雨后烟景绿,晴天散馀霞[1]。
她自十岁起便没再穿过这般鲜亮柔软的颜色。
片刻后,萧燚解开衣带,脱掉沐浴后裹在身上的宽松睡袍,将这套裙装穿在身上。
木良漪十分贴心,特意挑了一条和衣裙相配的酡红色发带一起送给她,大约是看出她不会梳头,也懒于佩戴那些环佩簪钗。
“将军。”正在束腰带,金甲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萧燚以为是木良漪到了,“我这就出去。”
“将军。”房门被打开,金甲被里面出来的人晃了一下眼,“……不是安宁郡主。”
“是谁?”
“是宫里来人,官家传将军即刻入宫。”
萧燚长眉微蹙,道:“让铁衣跟我去,你在家候着。”
“她来了,你告诉她。”
“是,将军。”
金甲陪着萧燚向外走,出院子的时候又听她道:“跟她说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出宫,叫她先去,不必等我。”
“是。”
萧燚乘马跟着大内的人离开不久,木良漪的马车就来到了定南王府门外。
金甲本就在门房候着,听到动静便迎了出来。
他按照萧燚的吩咐原话转达给木良漪。
“何时去的?”
“半个时辰前。”
“宫里可说为了什么事?”
“不曾。”
“我知道了。”木良漪道,“若是萧姐姐回来的早,你派人去我府上传个话,我们再一同去。若是回来得晚,也劳烦告知我一声。”
“郡主客气,小的遵命。”
木良漪乘上马车,返回安宁郡主府。
青儿却发现了木良漪的异常:“姑娘,你怎么了?”
她看向木良漪不停搓捻翡翠珠串的手,下意识的动作透出她此时心事不宁。
“不对……”
“姑娘小心!”
噼里啪啦。
珠串断开,玉珠砸向马车,发出凌乱的响声。
“姑娘恕罪。”赶车人连忙请罪,“方才转弯,路中间不知怎么多了块石头,小的粗心,姑娘没事吧?”
“没事,你当心……”青儿的话被打断。
“不对!”木良漪抓住青儿的手臂,“青儿,事情不对,我想错了!”
“常欢。”木良漪唤赶车人,“去廉王府。”
“姑娘,现在是白天。”青儿想阻止,“人多眼杂。”
木良漪却没改变主意。
外头赶车的常欢自然唯她之命是从,立即朝廉王府的方向奔去。
……
“朕还记得小时候,义父军务繁忙,就叫二哥教朕功夫。二哥没耐心,就转托给你。可是朕身体太差了,连半刻钟的马步也撑不住。 ”泰和帝眼圈微红,醉意也发散出来,“当时你才七八岁,却比朕强多了。”
“朕还记得,那年梁京城破,大臣们要推朕做皇帝。是三妹你带着亲兵,亲自护送朕与皇后来到这永安城,未叫沿途贼子伤朕半分。”
“三妹,你的恩情,朕一直都铭记在心。”
“陛下,你醉了。”萧燚欲劝泰和帝,却见他又端起酒杯,敬过来。
萧燚不得不端起酒杯,与他对饮。
她心下亦狐疑,今日泰和帝传召她进宫,没有在日常处理政务的垂拱殿见她,而是叫小内侍将她引到了这间宸元殿。
她进来之后,泰和帝便拉着她回忆往昔,不断说幼年一起长大的经历。说了半晌,及至午膳时分,尚食局的人送来膳食与酒水。
泰和帝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脾气温和的义兄,两人仿佛又回到旧年家中,一起喝酒谈天。
“陛下,饮酒过多对身体不好,保重龙体。”萧燚没来由地生出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她不该再饮。
“三妹,你不懂,朕这个皇帝,做得难啊。”泰和帝命贾元宝,“去,你亲自去给三妹斟酒。”
贾元宝走到萧燚面前来,端起萧燚面前的酒壶,小指前伸,暗中按下藏于壶把下方的暗钮。清澈的酒水自壶口缓缓流出,坠于杯中,发出微小却悦耳的声响。水面映着他的影子,微微变形。
“三娘子,请。”
“谢贾都知。”
萧燚接了酒杯。
“最后一杯。”泰和帝道,“饮完这杯,今天就到此为止。”
“三妹,这杯,朕敬你。”
“陛下折煞微臣了。”
萧燚仰头饮下。
作者有话说:
[1]唐,李白《落日忆山中》
第11章 摔杯
“这个时候,你怎么亲自找过来了?”白日在自己的王府看见木良漪,廉王谢显惊讶非常。
“官家是不是要对萧燚动手?”木良漪自己寻了把玫瑰椅坐下,理了理裙摆,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是阴还是晴。
“你怎么知道?”谢显正准备亲自为她烹茶,闻言,去取茶团的手一顿,看向木良漪。
“猜的。”木良漪道,“北真要萧燚去和亲,以官家的心性,自然是没胆子拒绝的。但是萧燚的身份跟本事摆在那里,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不能把她推向北真。”
“既不能拒绝北真的要求,又要阻止北真获益,最好的办法,就是交给他们一个死人。”她顿了顿,“所以,官家是要在京中便将人杀掉,还是让她在和亲路上变成死人?”
尽管早已见识过木良漪的头脑,谢显如今听她这一番话,还是不能不惊叹。
“若非知道内情,我真会怀疑官家跟木相公议事时,你就在他们边儿上站着。”
“果真是他。”木良漪冷笑一声,“也只有他能想出这么下三滥的法子。”
听她如此嘲讽自己的亲叔叔,谢显也见怪不怪。将棋子般大小的茶团用黄金小锤敲成小碎块之后,再剥去外层包裹的纸,然后倒入金茶碾里,慢慢碾碎:“你大驾光临,不只是为了跟我闲聊吧?”
“官家将这事交给了你。”木良漪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垂在腰间的络子,里头裹着颗圆润有光泽的大珠,是萧燚从定南王府的库房里翻出来的,作为那一身衣裙的回礼,“要你怎么做?”
“陛下没亲自出面,把这事儿交给了贾元宝。”谢显毫不隐瞒,“我亲自带着他挑了二十个好手,今日会埋伏在宸元殿外头,听他摔杯为号。”
“杀了萧燚?”
“不。”谢显道:“废了她。跟你猜的差不多,先将她诓去宫里废去武功,然后送去北真和亲,路上再让她‘感染风寒’,总之到不了北真。”
“什么时候动手?”
“今日午时。”
“你在想什么?”谢显虽忙着点茶,却一直留着一缕余光在木良漪身上,所以她的表情只出现些微变化时,他就立刻捕捉到了。
木良漪直视谢显,道:“我想你救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显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木良漪。
“萧燚是萧家军的女少帅,救下她,整个定南王府跟十五万萧家军都要记你的恩。”木良漪道,“如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你不要吗?”
谢显犹豫。
与滇南王府相比,他最大的弊端就是手中缺兵权。若十五万萧家军能为他所遣,犹如猛虎添翼。
“这是官家的命令,你叫我如何抗旨?”
“抗旨不尊的名声不用你来抗。”木良漪将络子放下,又开始打量抚摸自己的纤纤细指,眉眼掀阖间,莫不媚态横生,“找几个人替你扛便可。”
“有你说的这么简单?”谢显并不觉得她在虚夸,以往的经历告诉他,但凡她说出口的话,总能成真。
“我怎么没有听明白?”他虚心请教道,“你解释与我听。”
“宫中对萧燚之举,乃是陷害忠良。更何况,她还是官家名义上的义妹,官家能顺利登基也要记萧家的恩情。”木良漪缓缓道来,“如此不仁不义、以怨报德的行径,官家会扣到自己头上吗?”
谢显眸光微变,明白过来——这事最心虚的是官家,他自然不会闹得人尽皆知。一旦摊到明面上,他只会想尽办法将自己剥离干净,而不是去追究谁违反了他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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