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自己要去死的颜知,脸上的表情却非常释然:“我回到这,是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做,我想将母亲葬到父亲身边。再去见一见堂兄,还有江先生和卢师兄。做这些事,最多也就一两天时间,之后,我便……”
“那我和你一起走。”赵珩打断了他。
颜知沉默看着他,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案,最终,他叹气道:“老实说,我确实曾经想要带你走。留你这种人在世上,为祸苍生,后患无穷。”
赵珩:“……”
“但是……”
“你带我走。”赵珩不允许他说[但是]后面的话,“颜知……我不想被留在这里。”
颜知冷笑出声:“带你走?……你以为我要去什么好地方?你知道人死了会去哪里吗?”
赵珩问:“去哪里?”
“你觉得,被你杀死的人去了哪里?你杀他们,难道是为了他们去更好的地方吗?夺去生命是惩罚,是大理寺最高的刑罚之一。你不要将[带你走]想的太美好。我就算带你走,也是因为恨你,恨到想要用最严厉的刑罚来处置你。”
赵珩定定看着他,问:“那你是……用这个最严厉的刑罚来处置自己吗?”
“……”
赵珩从来抓不住他的重点,令颜知不禁有些泄气,道:“……我做的恶事,确实足以杀头几十回了。”
“那我……”
“你当然更多。”颜知不与他客气,“死一百次也不够,我是一笔笔都给你记着的。”
赵珩静默了片刻,道:“好吧,带我走,惩罚,处置,不过换个说法罢了。你别留我一个。”
“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我做梦都想。重阳日我险些就得手。”
赵珩立刻接话道:“这次会成功,我明日就让思南和季立春回去。然后颜知,你我二人找个山清水秀,渺无人烟的地方……就我们两个。对了,你喜欢什么法子?”
颜知没想到赵珩竟然开始和他商量起这件事的细节来,他可是要杀了赵珩啊,赵珩到底当自己要干什么?带他去郊游踏青吗?
赵珩道:“其实重阳日那次你与我殉情,我后来回想起来,挺受宠若惊的。”
“赵珩。”颜知无奈看着他,“你管那次叫殉情吗?”
“……?”
“那不是殉情,那日我没有办法,若非如此,我根本无法给你下毒。”
“那就是殉情。”赵珩满不在乎,“总归是生在一起,死在一起了。”
颜知扶着额头,他不知该说什么了,面对这个人他总是感到言语匮乏。
“重阳日那天,为什么你说不恨我了?”赵珩又问。
颜知回想起那日的情形。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时候,他问了赵珩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因为他实在好奇,为什么赵珩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犯下这么多凶残的血案,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难道赵珩真的感受不到愧疚,也从来没有负罪感?
他清楚记得,那一天赵珩的回答是[为什么会那样?]。
在思考“有没有这种东西”之前,他甚至不懂那是什么。
那一瞬,颜知觉得自己并不是被一个[人]加害到这个地步的。他只是运气不好,就像在野林子里走,被鸟兽给伤了,除了怪自己不小心之外,谁也怨不了。
“我说不恨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颜知轻轻道,“我不想满腹怨怼的离开人世,所以……只能算了。”
“那现在呢,你还怨我吗?”赵珩问,“你不想惩罚我吗?”
“不怨了。”颜知顿了顿,补充道,“犯不着。”
“因为我[改过自新]了?”
赵珩忽然冒出个念头,或许他在这再折辱颜知几回,颜知就会愿意[惩罚]他了吧?
“你改过自新在哪里呢?”颜知忽然笑了,“赵珩,你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一路要不是太赶,你一路游山玩水,怕是能杀十几二十个山匪吧。”
“该死的人,我自然见一个杀一个。”赵珩解释道,“我是说,我待你……季立春和思南的话我都听得懂,我知道,我过去做错了。现在我愿意好好待你……”
“赵珩,骗骗别人可以,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么?”颜知看向他的眼神清醒到几乎有些悲哀了,“你回想一下,你是从何时开始,开始[改过自新]。”
“从我苏醒过来。”赵珩道,“最初,只是想要留住你,后来……又想要完整的你。”
“你看,之所以做这些,并不是你的本质改变,而是在不同的情况下,为了不同的目的而做出的调整。你从来没变过,为了达到目的,你可以厚着脸皮献殷勤,装离魂症戏弄百官,甚至说退位就退位,什么都不管不顾。”
“就像当初,你杀死我的伯父,设计折辱我,绑走我的母亲……为达目的,你做任何事都不会有心理负担。”
“所以,赵珩,你何曾[改过自新]?”
说到这,颜知声音有些发颤,凭借一个正常人的思维,他甚至想象不到,这样一个没有底线的人,将来又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你实在……太可怕了。”
第110章 过家家酒
听完颜知那番话后,赵珩坐在那思考了很久,可能是找不到什么辩驳的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颜知赶了一天的路,到了家又做了扫除,已很疲惫,便吹了灯,在母亲的床上躺下了。
他看见赵珩轻声走到他床边,猫儿似的安静,看向他的漆黑眼睛亮亮的。
颜知看得生出几分害怕,才终于主动开口:“你说你不会再强逼我,我才和你说了这些,希望你能守信。”
“好。我不拦你……但我还是那句话……”赵珩道,“我做什么,也是我的自由。”
“确实。你随意吧。”颜知淡淡道,“我睡了。”说罢,便翻了个身,面朝墙面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颜知起床,桌上照旧摆放了一碗气味难闻的汤药。
颜知不知为什么觉得好笑,将药喝了,放下碗走出屋去,天刚微微亮,院子里的雪已化的七七八八,一袭白衣的赵珩背对着他,蹲在院子中间。
颜知对他说:“喝完剩下的两帖,我便不喝了。其实挺难喝的。”
赵珩蹲在地上不知在张罗什么,头也没抬道:“嗯。”
颜知有些好奇朝他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赵珩站起来,将手里的东西抖开,原来是根绳子,他用随身带捆人用的细绳修好了院子里那根晾衣绳。
“做这个干什么?”颜知问道,“用不上的。”
“不成……哪怕就住一两天,这是我和你的家。它不能是破破烂烂的。”
“……”颜知心情复杂,眼角微微泛酸。
赵珩并不理解什么是家,颜知却不同,这一生他的幸福感大半都来自于“家”,可也正因为如此,在失去之后重新提起这个字,不免令他心痛。
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体会过了,赵珩这一生没有体会过,也是蛮可怜的。颜知忽然有些心软。
赵珩捆人的绳结如今系在了他家的晾衣杆子上,链马结上加了两个死扣。他大功告成的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又去修吱呀作响的院门。
杀人都滴血不沾的家伙,修个晾衣绳反倒弄脏了衣袖,颜知不自觉上前去,拍了拍他袖子上沾的泥。
赵珩似乎震了一震,回头看向主动贴近他的颜知,一脸的不可置信。
“算了,我就陪你玩两天家家酒吧。”颜知笑着对他说。
在他看来,赵珩一生都热衷于玩家家酒,而他这两天……也恰巧很想玩。
“什么是家家酒?”
“你不知道?在民间的小姑娘们都很喜欢玩的,就是几个同龄人假装是一家人,有爹爹,有阿娘,有小宝宝。”
“我们不是扮家家酒。”赵珩立刻反应过来,认真道,“我不许你这么说。”
“那不玩吗?”颜知仰着头自下而上地看着他。
“……”赵珩沉默了一会儿,没出息道,“玩。”
颜知顺手又理了理赵珩的领口:“我一会儿要把母亲带到山上去,你要同我一起去么?”
颜知还从没这样和他说过话,赵珩的眼睛瞬间像小狗似的亮了亮,立刻忘了什么家家酒不家家酒的。
“好。”
赵珩一向心思敏捷,很快学会游戏精髓,举一反三地问,“那你是不是要叫我相公?”
“我叫你大爷吧。”颜知嗤笑,甩手进了屋。
一股从未有过的、别样的幸福感萦绕在心头,赵珩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正要继续修门,回头却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
“……”
“……”
思南和季立春一大早从客栈赶来便听见这一番有关叫不叫相公的对话,又世俗又亲昵,仿佛老夫老妻之间的调笑。
昨晚发生了什么啊?
在这种漏风的小破屋子里?床头打架床尾和?
季立春陷入无限遐想,头都快炸了。
“来了。”皇帝那边倒是镇定自若,一边摆弄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边道,“你们可以回雍京了,今日便返程吧。”
“啊?”季立春愣住。
自己不是来陪同颜知,为他治病的吗?
连一向唯命是从的思南也有些迟疑,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道:“陛下,属下可以留下,以暗卫的身份跟随,随时听候差遣。总归将来您也需要个赶车的人。”
赵珩道:“用不着。我不打算回去啦。”
“啊?”季立春又是一怔。
思南也陷入了沉默。他了解皇帝那孩子脾性的那一面,知道劝说也是无用,于是道:“是。属下遵命。”
季立春无言看向杨侍卫,他已经不想再说第三个“啊?”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一国之君,当今天子,不回雍京了吗?
也不等他再有别的反应,年迈的侍卫长已将他连根拔起,捂着嘴强行带走。
颜知已经带上母亲的遗骨盒子重新来到院子,见赵珩三言两语打发了两人,便大概猜到赵珩是真的已做好了与他一起走的准备了。
虽然赵珩这么做一定会引起很大的朝局动荡,但颜知自认只是天底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这一生为自己筹措尚且蹩脚,又如何能周全身后之事呢?
赵珩已信守诺言不阻拦他,那他也确实管不着赵珩。
将死之人,他是该少管一点闲事了。
于是颜知什么也没问,只是在那两人走远后,若无其事道:“这几天,我还是叫你岑玉行吧?方便一些。”
赵珩:“嗯。好。”
于是他带着赵珩上了山,上山的大路没走多久,他便轻车熟路地从支路钻进了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下过雪的冬日,山上风清气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他的父亲葬在一个安宁的地方,前面不远处便是一个溪涧,当初选址时,母亲也是找过风水先生相看过的。
当年造墓时一室两穴,已经预留了母亲的位置,立的墓碑也是两人的,上面一侧写着颜父的名字,另一侧还是空的。
颜知带了笔墨,捋起衣袖露出一截腕,照着另一侧的内容,亲手在上面题写:
“慈母 颜林氏 咸阳城泾阳县人”
赵珩一向觉得他的字迹好看,在旁歪着头看他题字,忽然发现两侧的字迹几乎没有分别。也就是说,当初颜父的墓碑是十二岁的颜知亲笔题的字。
再看墓碑的一侧,果然写着一行小字:孝子颜知叩立。
第111章 安葬颜母
题完字后,颜知上前去推封口的石板,石板很沉,他推不开,这时赵珩从他背后伸出一只手来,轻易将那沉重的石板推到了一旁。
那墓穴里本是预留来放置棺木的,足有两米长一米宽,颜知却只带回来一个四方盒子,摆放在墓穴里也依旧显得空空的。
那对温柔的眼睛,那双温暖的手,那样鲜活的记忆,最终竟都装进了这一个死气沉沉的盒子里。
生命是轮回,迭代,循环往复。
如果他将来还能携着妻儿回到这里,母亲九泉之下,想必也会非常欣慰吧。
可是……
颜知盯着那黑色布帛包裹的盒子看了一会儿,眼眶忽然红了。
赵珩见他异样,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他别过脸遮掩,声音暗哑道:“帮我把石板移回去吧。”
身后传来石板移动的声音,颜知本应去帮忙的,却实在没有余裕,尽管强忍着泪,眼窝却针扎似的灼痛着。
他幼时也是大声哭大声笑的孩子,只是父亲走后,母亲总是一个人背着他偷偷的落泪,他便也渐渐学了母亲的性格,再也没法大大方方的哭出来了。
挪完石板的赵珩走到他身边,指了指一旁的空地:“这里,你觉得好吗?”
颜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更靠近溪涧的地方有一棵大槐树,槐树下有块被芦苇覆盖的平地。
他明白赵珩在问什么,点点头道:“还不错。”
“那我便留一封信,安排人把我们葬在这里。还有,我喜欢你的字,想要你来题写我们的碑。”赵珩语气轻快,仿佛在说什么很高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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