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般说,钟洺放心下来,他忍不住牵了下夫郎的手,却忘了自己满手是海水,也蹭去了苏乙的指缝掌间。
“咳!”
钟守财回身见此一幕,偏要咳嗽一声去扰人,苏乙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钟洺却攥得严实,故意问钟守财,“守财哥是害了风寒?我家有老鼠簕的叶子,不如给你拿几根去煮水喝。”
钟守财被他气笑,抬手指他道:“好你个小子,我可记着了。”
笑闹一阵,那头有人喊他俩过去下第二网,两人这才换了船。
四网过后,亥时已过,各船载着自家分到的几十斤墨鱼,乘着月色返回。
“相公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自家船缀在最后几艘当中,苏乙本蹲在船头,和钟洺一起估量墨鱼的斤两,忽然耳闻一阵细碎的鸣叫,有些像鸟鸣,可分明是从海里传来的。
“该是以前听过,又有些想不起来。”
钟洺侧耳去听,在他反应过来前,一抹银灰色的影子猝然自水中跃起,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紧跟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月光大盛,如梦似幻。
他猛地想起那叫声的来处。
“是鱼狸。”
伴随着数只鱼狸出水击浪,附近船上的人都留意到这一幕,喧嚣顿起,有人吹起口哨,有人欢呼鼓掌。
鱼狸成群结队,不知是吃饱了墨鱼太高兴还是怎样,听到人声并不惧怕,反而越发兴奋似的,不住出水,借此嬉戏玩乐。
一群鱼狸的叫声叠在一起,细听还有不同的高低节奏。
“也不知它们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曲。”
苏乙被钟洺护着,站在船头眺望,以前鱼狸也曾来过白水澳的海湾中好几次,只是没有一次离得这么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他不由扯住钟洺衣袖,“咱们快些回去,也带小仔和二姑他们来看看。”
当夜,白水澳的水上人全都撑船聚在水面上,远远将鱼狸击浪拍水的一幕看了个过瘾,往后数日都有了谈资,翻来覆去说也不觉无趣。
——
秋冬的日头不如夏日里长,比起穿在绳子上晒干,水上人更喜用风干,取一只竹筐,将掏干内脏的墨鱼一层一层叠放,中间撒上大粒粗盐相隔。
白天将竹筐放在通风处,入夜收起来,上面压上大石头,可让其中的盐水渗出,顺着竹筐的孔洞漏下,就算是下雨,也能一筐一筐直接收回,省下不少力气。
而内脏做的膘肠,皆被苏乙学着白雁教的法子放入坛中单独腌制,搁在泡菜坛子旁边。
说起泡菜,之前制的水芹和藕片泡菜已经能吃了,这几日无论早晚家里都会捞出来一碟,酸味入里,生津爽口。
钟洺喝完一碗米粥,碗底干干净净,他放下筷子道:“今日去乡里把铁锅买回来,石头灶晒了几日该干了,锅放上就能用。”
村户家用的大铁锅不必提前找铁匠做,铺子里都有现成的,挑一口回来放上就是。
苏乙闻言,几口吃完饭,搁下碗筷,去屋里开钱匣取银子,“拿个三十两,怎么也够了。”
家里散银这阵子花了不少出去,石屋石磨,修水栏付定钱,现今又要添置铁锅。
好在同时也有出有进,现今剩的差不多正是三十几两,苏乙数出其中一部分,全数拿布裹了。
要么说好锅都是能传家的,即使破了也只是补一补,没几个舍得就此换新的,因着要买一口不是小钱。
“早买回来早心安,这几日天不好,怕是又要起风。”
过去一说龙气要来,苏乙只觉得害怕,现在却想着,哪怕在石屋里躲飓风,他们也有事做,守着石磨多磨几斤虾酱出来也好。
家里石屋坚固,房顶是刚补的,定能安稳顺当地度过。
碗筷收拢,矮桌撤下,钟涵也拍了拍饱了的小肚子,提起小桶去喊雀哥儿,两人一起再去钟三叔叫找钟豹和钟苗,同去沙滩上挖蛤蜊捉沙蟹,拿回来好卖给他大哥大嫂,换了铜板去乡里买糖球。
清晨里,一家子无论大小都有事做,没半个闲人。
待二人到了南街,新一日里的新生意便又开始了。
第69章 【加更】
铁锅讲价讲到二十五两,沉甸甸的一口,苏乙试了试,压根抱不动,还是钟洺两手抱起,一路带回了摊子上。
对面钟三叔家的摊子今日是三婶梁氏看摊,她见了大铁锅,过来摸两圈,屈指敲两下道:“确是口好锅,用料足呢,养好了能用许多年。”
铁锅养好了不会生红锈,怎么做饭菜也不会糊锅,要是养不好,再赶上那等不会做饭的人去用,把锅底烧漏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坊间常有这等笑话。
眼看钟洺和苏乙的小日子蒸蒸日上,她也跟着高兴,钟洺还是个半大小子时就没了爹娘,虽说自家不比二姐家,就近看顾着当半个儿子养,可到底也是一点点看着长大的孩子,见其成家立业了,怎能不欣慰。
把铁锅放在摊位后,瞅着这个时辰没太多生意,钟洺拿出褡裢往肩头一甩,里面的铜板跟着碰撞,哗啦作响。
“三婶,让阿乙陪着你坐会儿说说话,我去打些酱油来,有没有什么要捎带的?”
梁氏想了想,暂未想出,现今因在南街摆摊的缘故,有什么东西想到后起身就去买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总是缺东少西。
不过她还是想到一事,同钟洺道:“你要是顺路,去粮铺扎一头,问问现在粝米和白米各卖几钱了,家里的米缸子快见底,要是价钱合适,明日喊你三叔去多称些来挑回家去。”
吃米是水上人的大事,卖鱼换米,乃安身立命之本,故而对粮价最是关心。
钟洺得了梁氏吩咐,提起酱油壶,拐个弯先进粮铺,省的一会儿拎着酱油还怕洒了。
进门问粮价,得知白米三十六文一升,粝米十七文一升,伙计拍着胸脯说都是今年新米。
钟洺记下价钱,另要了一斤红豆,二斤红皮花生,家里还有上次詹家给的枸杞,这三样配上红糖、红枣,可以煮五红粥补血,现今六七日里他就给夫郎与小弟炖一盅,吃得两人脸上红扑扑。
每年过年前后九越都会冷上一段时日,早些补起来,到时就不会受寒生病。
打好酱油,钟洺两只手都占上了,他沿来路返回,途中经过黎氏医馆,竟看见钟守财扶着白雁从里面出来。
嫂子生病了?
钟洺顿住步子,一时没急着上前,他曾跟家里人提过黎氏医馆,说那里的郎中要价不贵,医术甚好,虽是这么说,可也不盼着真有人来。
再细看去,发觉无论是钟守财还是白雁,脸上都是乐呵呵的,不像是查出什么病症的模样,若是没病症,谁闲着没事跑医馆来?
他一时想不通,待前面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方抬步朝前走,一路回了摊子前。
梁氏没和苏乙坐一处,正在对面摊子上称蛤蜊。
他家摊子上剩的东西本就不多了,几斤蛤蜊和青口,放在海水里就是活的,蛤蜊尚在卖力吐沙,不怕不新鲜,卖完就能回,不像钟洺和苏乙这边,为卖酱要守到黄昏时。
钟洺去跟梁氏说了米价,着实称不上便宜,梁氏叹口气,未曾多言,小老百姓搵食不易,况且他们还是水户贱籍,自称百姓都算高攀。
话说回来也亏得有这么个摊子,做叔婶的托了侄儿的福,不然光交出去的鱼税就抵多少米,想想就心疼。
梁氏想及此处,对钟洺和善笑道:“家里做了芋头糕,蒸着吃煎着吃都好,晚上我喊阿豹给你们送些去,赶着今天吃完便不会浪费。”
“谢三婶,那我就不客气了,小仔前几天还说想吃芋头糕,我和阿乙太忙,空不出手给他做。”
“再想吃,尽管和我说,我素来爱在家做这些打发家里几个馋嘴娃娃的,你又不是不知。”
梁氏怪他和自己客气,打定主意晚上回去多装几块糕。
在医馆门口遇见钟守财夫妻俩的事,钟洺没和三婶多嘴,只在傍晚回家的路上和苏乙提及。
他想不通的事,苏乙却是一下子就想通了,猜测道:“能从医馆里得的好消息可不多,你说……会不会是嫂嫂有喜了?”
刘兰草的儿子卢风得的晚,从刘兰草有孕起苏乙都在舅家住着,既眼见过一遭,知道的就比钟洺这个愣头汉子多。
“我怎没想到这一茬,他们成亲都一年多了,倒还真有可能。”
只是这等事上有讲究,要等满三月胎像坐稳方可四处讲,因此他俩虽有所猜测,却也佯装不知,没再同旁人多言。
几日后,钟春霞这个当长辈的估计是听到了风声,旁敲侧击地叮嘱钟洺和苏乙,平日里多上点心。
尤其是哥儿不比姑娘家,也没个月信可算,别再因此耽搁了,还傻呵呵地成日做活,上山下海的,伤了孩子后悔都来不及。
苏乙在翻竹篓里的墨鱼干,听着听着脸都快埋进篓子里,只剩一片红红的耳朵在发间露着,钟洺知他脸皮薄,拉着二姑胳膊往船尾走几步低声道:“二姑,我和阿乙才成亲几个月,说这些还太早。”
钟春霞三两下把自己的胳膊挣回来,“哪里早,孩子这事全凭缘分,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晚,难道来之前还跟你们打招呼?”
钟洺摸摸鼻子,总不能说因之前答应了苏乙搬去水栏屋后再行“正事”,最近他们夜里多是安安分分,没怎么卖力。
娃娃来是凭缘分不假,但也不是无中生有。
面对钟春霞,他不得不含糊道:“我们心里有数,二姑你就别操心了。”
实则钟春霞心知苏乙身子骨有亏,嫁过来几个月看着没长几斤肉,当是没那么容易生养,多养养再怀也是好事,对大人孩子都稳妥。
想当初她大嫂就是怀小仔时伤了身,赶上大哥离世悲伤过度,没多久就害病走了。
思虑深了,徒惹伤怀,钟春霞又去船头看了两眼墨鱼干,她晒干货的经验足,提起来捏两下笃定道:“别急着收,再多晒两天,这还有些湿,不彻底晒透了容易生霉。”
怎奈这批墨鱼还是没赶上好时候,彻底晒干前飓风还是来了,不得不暂且收进石屋存放。
天阴欲雨,龙气将至,渔船全数上岸。
在临海的村澳中,蚂蚁搬家似的场景一年里总要来上几回,家家户户任劳任怨,谁让若是不勤快些,一场风过后可能就是家财尽失的下场,哪个敢赌。
“今晚就要落雨了,都关好门窗,夜间警醒些,家里汉子莫睡太实沉!”
里正孙子敲着铜锣满山边转边喊,属于钟家的小石屋一片安然。
他们家里所有的家当都堆在屋角,连大铁锅都搬了回来,正中间石磨压阵,再铺上睡觉的席子,着实没再有多少走动的空间,却正因如此,挤在一起心里更踏实。
“被子都在这,咱们身下铺一床,身上盖一床都足够了,夜里不会冷。”
雨夜湿寒,钟洺还记得上回飓风天苏乙生病的事,当时那可怜劲,现在想起来他还想骂刘兰草。
“晚上咱们也不去三叔那边凑热闹了,用陶灶开火,蒸个鱼饭,煮锅鱼汤,热乎乎地吃了就是。”
有好铺盖、好汤饭,比起几月前的另一场飓风,苏乙过的日子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他心中感念甚多,顺着钟洺的话,垂眸想了想道:“家里还有鸡蛋,多蒸道墨鱼膘肠吃。”
有个做法是捞一碟膘肠,在中间打个蛋,出锅后带着汁水,一勺子挖下去能尝到好几种滋味,软的软,脆的脆,是老少皆宜的下饭菜。
钟洺自是说好。
赶在黄昏里,三道菜接连出锅,鱼饭用的是大眼鱼,盘中鱼肉雪白成堆,鲜香细嫩,苏乙和钟涵一人吃一条,钟洺一人吃两条。
煲汤用的是九肚鱼,除了鱼头有些骇人外,肉似豆腐,光滑无鳞,炖出奶白色的浓浓鱼汤,苏乙还往里斩了一个大白萝卜,喝下去出身汗,从头到脚都是暖的。
多多啃完属于自己的小九肚鱼,洗洗脸纵身蹬腿跳上石磨,那里是屋里的最高处,显然被它看上,打算今晚守着睡觉。
屋内墙面上凿一根木钉,挂一盏风灯,打水洗漱过后钟洺先把小弟塞进被窝。
九越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棉花价贵,水上人的被子多是用芦花填的,他成亲时却买了棉花做了两床新棉被,虽然没有多厚,摸着仍是蓬松温暖。
这一年里钟涵还没睡过棉被,钻进去没多久就打起小呼噜。
多多的尾巴从石磨边缘垂下,轻轻地左右摇摆,苏乙盘腿坐在席子一端,对着摆在衣箱上的铜镜拆头发。
钟洺过去帮他,布条解下,束了一日的长发微卷,如瀑散落。
教他不由伸出手,轻轻摸了摸。
“晚上我守夜,你和小仔安心睡觉。”
苏乙不甚赞同,拧过头道:“我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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