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及此,忍不住对着海娘娘庙的方向拜了几拜,求保佑白雁平安无事。
给白雁接生的人是薛婆子,她生了三男三女,俱都长大成人,现在已是当阿奶的岁数了。
说起来,昔日钟守财和白雁就都是她接生的,现在又轮到白雁的孩子。
她冒雨来了后,先见钟守财魂不守舍地站在门口,像个落汤鸡似的,厉声道:“慌什么,生孩子的女人都不慌,你个男人倒没了魂。”
钟守财让她训得一激灵,却又进不得门,只好去陪钟洺烧火,添柴时还差点烧到自己的手。
钟洺把他推到一边,不让他碰火。
“你别想太多,算算月份,只是提前了一个月罢了,你想当初小仔提前两个月就落地了,出来时不比个猫崽大,现在不也养得壮实。”
钟守财抹把脸,因他这话定了定神。
“我是觉得这时机不好……”
早不来晚不来,怎就偏生在个下雨的天里来了,都说妇人生产时不能着凉,外面刮风下雨的,可别带了风邪进屋。
钟洺只得再劝。
“照你这么说,在船上更不好,好歹在石屋里雨淋不着,地方也大,能帮上忙的都进得去。你想想,从四月起到六月里,咱们白水澳能有几日不下雨?孩子可不会专挑着大晴天来。”
钟守财蹲在原地,双手捂住脸,片刻后他低吼一嗓子,唰地蹦起来。
“薛阿奶说得对,我慌什么,我不能慌!”
说罢他和打了鸡血一样,脸上再没了惶然之色。
钟洺还以为他就此想开了,殊不知自己也是个愣头青,和钟守财一样都没真的见识过生产时的艰难。
热水烧了又烧,从后半夜熬到天快亮,总算听见屋里传出的消息,说是快要生了,这下苏乙也被赶出来,因他经过这事,按规矩是不能看的。
雨水收止,随机而来的却是无尽的血水,钟守财那点子豪气像鱼泡里的空气,彻底戳破,全数漏空。
屋里白雁叫一声,他就跟着唰唰落一行泪,钟洺看着他,不免也跟着心慌,还要忙着给他递帕子擦脸抹鼻涕。
苏乙则一直在给自己找事做,怕自己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屋里的人递出脏水,他就赶紧去倒掉,然后用开水烫盆,再送新的水进去。
木门开合,一股股血腥气往外涌,他咬住嘴唇,端盆送盆时根本不敢抬头往里看。
天渐破晓,晨光一点点照亮山坡上的石屋,过了一夜,钟守财好像老了三岁,眼睛哭成个桃子,下巴上全是新冒出来的杂乱胡茬。
屋里已好久没出来要水,隔着门再听不见白雁的声音,只有薛婆子一下下替她鼓劲,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最高处。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齐齐重重落下。
“生了!是个姐儿!母女平安!”
薛婆子人还没出来,就扯着嗓子朝屋外报喜,钟守财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114章 大鱼吃小鱼
兵荒马乱的一夜过去,苏乙进屋看了一眼白雁和孩子就退出来了,留下也帮不上忙,便搬了铁锅往回走,钟守财的爹,也就是钟洺的堂叔追出来给他俩道谢。
“昨晚多亏了你们两个在,回头满月酒一定要来,你们坐上席。”
“阿叔见外了,都是一家人。”
寒暄两句分开后,把铁锅放回原处,两人去唐家石屋接钟涵。
钟春霞见他们回来,赶忙问道:“雁姐儿怎么样了?我听人说是生了个姐儿?可都还好?”
苏乙进去瞧过,接话道:“都好,虽是没到月份就生了,但也有五斤沉呢,哭起来嗓门也挺大,薛阿奶看过说没什么大毛病。”
屋里唐家人都在,闻言皆松口气,家家之间算来都沾亲带故,生孩子人命关天,难免都要多问一嘴,且一个村澳里的人越多,村澳便越壮大,谁都盼着人丁兴旺。
“好些个足月的孩子也不过五六斤呢,那就好,早些就早些吧,说明这孩子性子急,赶着出来见爹娘。”
钟春霞捏捏钟涵的小手,想到这哥儿刚生下来时孱弱得很,现今养成这般身子骨不差,头脑也伶俐的模样,实在不易,心里难免感慨许多。
钟涵跟着大哥嫂嫂回自家屋,路上追问,“是雁嫂嫂生娃娃了吗?小弟还是小妹?”
“是小妹。”
钟洺答罢,见小弟高兴地仰起脸,“那我又能当哥哥了。”
孩子一多,年纪大的羡慕年纪小的受宠,年纪小的却也羡慕哥哥姐姐们的威风。
白雁刚生产,不宜挪动,钟守财一家子商量一番,决定就留她暂在石屋坐月子。
因媳妇早产,孩子也不足月,钟守财坐立难安,想去乡里请郎中来瞧瞧。
谁晓得他爹娘都不同意,说什么乡里的郎中是汉子,哪能请到屋里看个月子里的姐儿。
“你薛阿奶都说没事了,你难道还不信她?你当初从你娘肚子里掉出来,还是人家接生的呢!你再请郎中,不是打她的脸?以后我和你爹可没脸再去见人家。”
钟守财急红了脸,跑去跟钟洺诉苦。
“你听听,我爹和我娘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知薛阿奶德高望重,可这和我请郎中来求个心安有什么冲突?再说请来了也就是把个脉罢了,阿雁都没说不乐意。”
钟洺捏捏眉心。
“腿长你身上,又不长在你爹娘身上,难道他们还能把你锁在屋里不让你去?还是等郎中来了,他们撒泼打滚不让人家进门?”
钟守财愣了愣,恍然道:“对啊。”
他也是个傻的,现今成了亲孩子都有了,何必什么事都听爹娘的?
他早就自己当家了!
见来人转身就要跑,钟洺叫住他嘱咐道:“你回头可别把我推出去当靶子。”
“你放心,我是那样的人么!”
钟洺目送他远去,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这回白雁生产也给他提了个醒,此事上出意外的可能性太大,白雁是运气好的,若是换个运气不好的,说不准大的小的只能保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这样的煎熬发生在自己与苏乙身上。
实在不行,到时他就提前几月,借詹九的名字在乡里赁个屋子,最好就赁在医馆附近,再早早请好稳婆,真要出什么事就可及时请郎中,不会赶不及。
说来说去,只要手里有银钱在,想做都能做成。
那头的钟守财说干就干,动作挺快,当即就撑了船往乡里去,回来时不仅请来黎老郎中,还买了两只活的老母鸡、一篮子鸡蛋、一包红枣好给白雁补身子。
儿子不听话,来了个先斩后奏,把郑氏两口子气得竖眉瞪眼,可人都到门前了,也不好意思真的厚着脸皮不让人进,只得退到一旁忍下了。
黎老郎中进门看诊,大人孩子都看过,说是万幸至极,皆无大碍,钟守财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听黎老郎中话锋一转,看向他爹,开口问其平日里是不是有头晕、口苦的毛病,样样都说得准。
继而一切脉,果然是肝阳上亢的症候,说是若不及时诊治,日后说不准哪次气急攻心,人就会直接没了,就算能保一口气,搞不好也会落个半身不遂,瘫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
郑氏后怕得很,当即也不再骂儿子,反而掏出银子催他跟着郎中回去抓药,再不说什么请郎中多余、没用的话。
村澳里其他水上人一见,又听闻这郎中是过去常给钟涵看诊的,能把个小病秧子调理康健,看来是有真本事,遂三两围上来,全都掏了诊金等着黎老郎中瞧病。
钟洺听了消息,也带着苏乙和小弟一起去,说是身上没什么不舒坦,只是来都来了,想问个平安脉。
苏乙却知他实际意图,坐下时心里直打鼓,然则听到老郎中说脉象正常时,有几分高兴,也有几分失落。
“我也是多想了,近来吃好睡好的,哪是肚里突然多了个孩子的样。”
回家路上,觑着左右无人,苏乙才小声跟钟洺说出心里话。
钟洺看他落寞,有些怪自己多此一举,出声安慰道:“孩子不来,说明是个会享福的,晚来一日,咱们挣的银子就多一日,到时一投胎,就是投在个福窝窝里,多好。”
苏乙一点就通,展颜道:“说的也是。”
他幼时坎坷,什么苦都吃过,自是想把最好的都给自己亲生的孩儿,便劝自己有些事急不得,越急越没有,不如顺其自然。
黎郎中来白水澳的第二日,风歇雨停,龙气离境,塞满人的石屋重归空荡,钟洺一家也搬回水栏屋中。
屋子本身倒是结实,不过外面的围栏有两处有损,廊内也全是些风卷上来的死鱼烂虾和海菜,钟洺和苏乙来回收拾,又打了海水上来反复冲刷,才算去掉那一股味道。
随后钟洺寻两块木头,敲打一番把围栏补好,当夜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翌日回乡里摆摊,一场风雨过后,乡里的街道同样是狼藉满地,钟洺家摊子旁那棵大树折了枝,看起来好像矮了一截似的。
家家各扫门前尘,不对着门口的地界绝对没人管,钟洺和苏乙昨日拾掇家里,今日拾掇摆摊的空地,重新支起竹棚,扫去满地的树叶、石子和各种杂物,才重新把桌子搬过摆上。
刚站定没多久,就卖出几份酱,算是开了张。
考虑到月余后还要去钟守财家吃满月酒,夜里收摊回家,苏乙开始整理之前新买回的绣线,打算抽空给孩子绣一个小围兜送去。
“小娃娃用的东西真小,你看这围兜,还没有你的手掌大。”
苏乙捏着手里小小一块布给钟洺看,钟洺想起什么,回身进屋,翻箱倒柜,从衣箱最底下找出一个包袱来,打开发现全是钟涵小时候穿过的衣裳。
“我都险些忘了,小孩子长得快,衣服穿不了多久就换下了,这里面还有不少是我娘当初手缝的,我也不舍得送人,一直留着。”
钟涵未降生时钟老大还在世,那时候家里日子不差,给孩子裁衣的布也都是好布,如今拿出来,只是颜色看着旧了些。
他们两个把衣服全都拿出来摊在床上,挑出一些让虫咬出小洞的单独放在一边,可以缝几针补上,剩下完好的重新叠起,打算等出太阳时,把这些拿出去晒一回。
哪怕他们暂时还没有孩子,就是有,或许也穿不上这些旧衣,但好好保存总是没错的,终归是一份念想。
——
一年四时,对于水上人来说,绝对是夏日里最难熬。
太阳晒得海滩上的沙子滚烫,踩着都烫脚,晌午时赤足走在干沙子上恨不得蹦着走。
汉子们身上的布料越来越少,又翻出了没袖子的敞怀马甲日日套着,更小的小子们恨不得只穿一个屁股帘,露着肚皮光着脚满地跑。
姐儿哥儿们纷纷换上夏衫,露出一截小臂和小腿,干起活来风风火火,偶尔会把袖子和裤腿挽得更高,但在海边这都是常见的光景,少有汉子会因此多看一眼。
新的一天,苏乙去了乡里摆摊,随身戴上了自己的针线筐子,以便过去也能偷闲绣几针,还能让钟春霞指点一二。
钟洺跟着唐大强撑船出海,两人合力下了几道流网,捕了十几斤肥鱼,分出做酱的杂鱼后,钟洺收了网,跟唐大强打声招呼,让他帮忙看着自家船,自己则一跃入水,带着网兜下水捕蟹。
家里做的一批蟹酱又快卖完,虽平日里也会收村澳里各家捕的蟹子做材料,但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无疑是钟洺最喜欢的季节,任它海面上再热,一旦入水仍是周身清凉。
他没有一下潜得太深,遇见一群周身银亮泛蓝的小鱼,跟着它们向前游去,半路上一只彩色水母慢悠悠路过,好像一盏飘走的灯笼。
水母只在水里时最好看,一冲上岸就会化成水,就算没化成水,也不见在海中时的窈窕。
就在钟洺悠闲追着鱼跑时,一条吃小鱼的大鱼突然冲来,呲着一排丑兮兮的大牙,一口叼住落单的小鱼,生吞入腹,继而就打算大摇大摆地离开。
焉知身后另一个庞然大物抬起鱼枪,眨眼的工夫,刚刚还是捕猎者的狗牙鱼成了别人的猎物,被钟洺抓着脑袋塞进网兜。
拎走意外得来的收获,钟洺举着铁耙继续向前,挨个巡视海底石洞,在找到螃蟹之前,他先不小心激怒了一只小号的刺豚,眼看它全身鼓起尖刺,愤怒地朝自己看来。
第115章 【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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