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药物治疗吗?”他站定脚步,望向草坪后的主建筑,外墙灰突突的,嵌着许多瑰丽雕塑,散出某种难以言表的压迫感。
“不,我们主要采取非药物疗法,通过按摩和音乐来延缓病程。吃药的话副作用太大了,暂时不适合你姐姐。”医生走进主楼,用卡刷了一台电梯下来。他虚虚地拦住电梯门,让黎风闲先进。
电梯里有阵干燥的花香,味道正中医生下怀,他按下楼层,惬意地靠在角落,“她很想见你。晚上一直在念你的名字,也不睡觉。”
“是么。”
留意到语气里的异状,医生很有眼力见地止住了声,规规矩矩把黎风闲领到黎音病房前。
“她是醒着的,有需要就按护士铃。”
“好。”
黎风闲扭开房门,阳光柔和地铺在地上,他忍着胃痛,向前走了点。
“不想进来?”黎音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两颊瘦得脱相,头发干枯地披在肩侧,像一折就断的稻草。
病房是雪白的,唯一的色彩来源于桌上插着的黄色塑料假花——
黎音气管不好,护士没敢给她换成真花。
黎风闲环视着这死气沉沉的房间,过往的画面走马灯般回放着。
“不好好练台步就待在这里吧,别出去了,风闲。”女人声音温软,贴在他耳边呵气,“你要听话,知道吗?”
关上门,黎风闲侧偏着脸,漫哑的光线在桌上晕开,“是不想,”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可医生说你不愿意配合治疗。”
黎音缓缓睁开眼,从被窝里拿出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低。
电视正直播着羽毛球比赛,她萎靡地盯着前方,不知道有没有在看,过了很久,她才从观众雀跃的欢呼声中开口,“以后别来了,我不想见你。”
“嗯,不会来了。”黎风闲把保温壶拿出来,鸡汤倒进碗里,“里面没下盐,你看合不合胃口,不想喝就倒了。”
“你出去!听不懂吗?出去!我不想看见你!!”黎音忽然摔下遥控器,两节电池飞弹出外,顺着光滑的地面滚向床底。她用指头抠着心口,浑身抽搐地颤抖,双腿溺水一样乱蹬,发出一阵高频的叫喊声。
黎风闲忙不迭去按护士铃。
医护人员推门而入,让他先去走廊等着,减少对病人的刺激。
刺激……
黎风闲坐在椅子上,身体犹如上锁般无法动弹。
三十年了,他对黎音而言,依旧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刺激。从记事那一天起,他就活得像黎音手里的傀儡,没资格和她同桌吃饭,不能喊她姐姐,训练受伤也不准喊疼。
有时候姚知渝会偷偷过来给他送药,偶一次被黎音发现了,她便细声细语送走姚知渝,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连拖带拽将他关进地下室。
那里没有床,被子枕头只能铺在地上,跟废旧的杂物睡在一起。遇上下雨天,墙角还会渗些水进来,滋养出各种霉斑,没一处是整洁的。
有一日,姚知渝给他抱了只小黑猫过来,比手掌大点,眼睛是黄色的。
“要不要养?我姐捡了一窝回来,有四五只呢。”
黎风闲摇摇头,“黎音不让我养。”
“好吧。”姚知渝把黑猫放回纸箱,又从书包里拿出几本作业和考卷,“给,考得不错啊。另外就是……”他支吾了一下,“班主任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上课,手上的伤好点没?”
黎风闲扯下袖子,“明天吧,我先把作业写完。”
像是见到什么怪物,姚知渝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碰着牙开口,“这、这一天能写完?兄弟,你开玩笑的吧?”
“能写完。不睡觉就能写完。”黎风闲揣着那一摞作业,视线往纸箱上扫了圈,眼尾一敛,“你回去吧,黎音快下来吃完饭了。”
这名字堪比催魂铃,姚知渝鸡皮疙瘩掉一地,抱起纸箱头也不回地跑出闲庭,留下一句,“隔壁班有人给你写了封情书,夹在数学考卷里,别忘了看!”
姚知渝走后,黎音随即从二楼慢步下来。
“风闲。”高跟鞋的闷响如同重锤般一下一下敲在黎风闲颈椎上,压得他抬不起头。
不少时,视线边缘有红裙扬过,紧跟是漆黑亮面的鞋尖,他咽了下喉咙,“老师。”声音喑涩,像从干燥的咽头硬挤出来
“小渝又来找你了?这孩子真是,待在闲庭的时间都快赶上家里了。”黎音轻笑一声,鞋尖往右挪了点,“他箱子里装的是什么?那么大一个,抱着不嫌累吗?”
浓烈的后怕感冲进黎风闲体内,胸膛起伏数下,他咬紧面肌,说:“是作业。”他不能让黎音知道箱子里藏的是小猫。
黎音很讨厌动物,她在闲庭周围放了不少毒饵,所以每次出门都能在草丛里发现匿着的动物尸体,被蚂蚁分食成变质的血肉。
“作业啊。”黎音轻蔑地扳起他的下巴,凤眼娇艳,吐出的每个字音都让人心凉,“那就写作业去吧,写完再吃饭。”
很多时候,黎风闲都认为自己是侥幸活下来的,死亡曾经离他很近,那些浊水污垢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脏乱的、破旧的,弥散着腐臭味。
他必须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在黎音搬出闲庭后,所有担子都来到他这里,活得一天比一天疲累,对周围丧失真实感……没有色彩,没有四季,悬接在日夜之间的连线也失去弹性,世界急剧倾覆成一座废墟。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年,一如他肩后的伤口,经久不衰地隐痛着,像是无法痊愈。
但比起侵留终身,黎风闲更怕它有朝一日会愈合,大抵是出于某种报复心态,他选择在疤痕附近刺了纹身。
玄青弯月,勾着空荒下落的流星。
半小时后,医生从病房出来,告诉他黎音已经睡下了。
“辛苦了。”黎风闲说。
“没事。”医生拍拍他肩膀,“你也多照顾照顾自己。我先走了。”
医生走后,黎风闲又在长椅上坐了会儿,通道挂着的小电视毫无预兆地亮起,无声转播着MAP解散特辑。
本期专题人物:叶筝。
电视台引用了MV工作人员对他的赞誉——
“几乎没听过他喊累,一个动作让他做一百次都不嫌累。”
这让黎风闲想起叶筝在闲庭训练的样子,磕磕碰碰,总会弄出一身伤,手腕肿了也不说,抹点药酒就算了。
基本功是昆曲最难熬的起点,身体没长开前,柔韧性较高,照旧把人练得死去活来,到了叶筝这个年龄,疼是必然的,只会翻倍的疼,也无缘学习高难度腿功。
但他好像没有停过,能把一个动作重复上千、上万遍,硬生生靠数量取胜。像在说他想要的东西,拼了命都要拿到。
黎风闲不懂这种热忱。他学昆曲、演昆剧,全是因为黎音的要求,仿佛生来就带着使命,跟闲庭密不可分,无关爱好兴趣,黎音说过,要把情感全放在戏里,不能虚耗在其他东西上。
于是他喜欢的游戏被扔了,喜欢衣服被剪烂,同学写给他的情书也被撕了。黎音以这种形式教会他摒弃杂念。
经年久月,他变得难以洞察自己的情绪,只剩片面的恨和无感,不能辨识出渺小的分支。
姚知渝是他对标“友好”的一个参数。只要不觉得讨厌、不会没有感觉,就是他所能理解,最接近喜欢的情绪。
电视里放映着剪辑片段,某场文艺汇演中,叶筝穿着白色西装自弹自唱,幽黄的灯光倾注下来,照得琴键上撒着的金粉光彩溢目。
他将嘴唇贴近话筒,筛落的顶光在他眼下投出扇形一样的阴影,睫毛错落有致,把眼中色泽映得迷离。
这时,左侧字幕标了一句——
教科书般的独唱舞台。
而后画面跳转,叶筝鞠躬谢幕,电视台截取了几则观众留言放在下方,从左到右缓慢地滚动着。
@:我妈天天在家里单曲循环这首歌,她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呜呜呜呜呜我又有动力去学习了,这次一定可以上岸!!!
@:把这歌设成闹钟之后,我考上了T大,不吹不黑,真的管用
@:哈哈哈哈哈叶筝是把口红蹭在了话筒上吗?颜色全掉了哈哈哈哈哈
@:叶筝什么时候出solo专辑,我一定买爆!
@:伟大、神曲、无需多言
特写给到叶筝脸部,他唇色很淡,笑着跟台下的人挥手。
黎风闲脱下手套,手背闷出大面积的灼热。
看着上面邃密而参差的小疤,他想,叶筝没有蹭掉口红,只是汇演当天,顶着三十九度高烧上台,近乎瞒过了所有人。
那是黎风闲第一次知道,原来舞台也有温度,喜爱可以是流金铄石的张扬。
第20章 不熟(一更)
星航总部。
彩排结束后,叶筝一个人留在练习室听歌。另外四人接下来都有通告,到点就走,完事儿后各自精彩去了。
叶筝关掉空调,短袖翻卷到肩上。忙忙碌碌这么多天,一闲下来反而有点不痛快。点开手机,小羊给他发了四段长达一分钟的语音,他边听边走到窗边,转动调节棒,冉冉旋开百叶窗片。
日落的金丝一条一条地泄进来,远方海平面上浮着一片淡紫色的光潮。借着天日最后那点儿反照,残阳擦亮了整座城市的轮廓。
听完小羊的语音,叶筝按住说话长条,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张决再怎么样都不可能真的跟我动手,你就放心好了。”
发完消息,叶筝又无所事事地倚在窗棱,一条腿微曲点着地面。隔壁练习室有人在用,大门呯碰开合,几道女声嬉闹着走远。
对着窗外天色拍了张照,叶筝将相片存进了一个叫“A”的相册——
那里头全是不同形式的天空,清天白日,黑云压顶,在高清和高糊之间切换。
他划着相簿,往下一拉到底,又一推向上,来来回回好几遍,跟玩似的,也不嫌没趣。小羊今天似乎格外轻闲,发了好几条新闻链接给他,标题一个赛一个猎奇,有什么“男子和七旬老人网恋被骗八千”、“豪门秘史:兰新集团太子爷暗巷偷啜红发男”、“国外一名女子将父亲骨灰做成面膜,声称可以美白祛斑”
叶筝随手点进了那个豪门秘史,图片还没刷出来,忽然“笃笃”两声,很轻——
外面有人在敲门。
“进。”叶筝说。
“师、师兄你好。”一个鹿眼圆脸的女孩踏步进来。她双手背在身后,颊边飘两片红,“那个,我、我、想借一下你们相机的房间。”
藏在她背后的几颗脑袋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有人推了鹿眼一下,“你是笨猪吗?”
一双鹿眼张得更圆了。她磕磕巴巴更正过来,“对、对不起,想、想借一下你们房间的相机。”
“要哪台?”叶筝问。
鹿眼脚尖一对,又卡带了,“要……要、三号机,配、配了广角那台。”
“好。”三号机叶筝他们刚还用过,杵在一张矮几上。他过去搬起器材,门口的女孩们退到两边,让了一条路出来。
二、三、四,叶筝数了下人头,四个人,脸很生,应该是近些日子才招进来的,十七、十八岁的年纪,个个都长得标致俏丽。站最外边儿的两个女孩推开她们练习室的大门,瞬刻间,冷气混着止汗剂的香精味扑了出来。
叶筝把相机放到她们贴了记号的位置。
“谢谢师兄!”女生们齐口道。
“小事。”调好相机,叶筝又测试了一下录像功能,“ok了,你们用吧,我先走了。”
“好!师兄再见。”
“师兄加油!”
走时,叶筝经过鹿眼,她落在队伍末位,头低着,他便多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鹿眼竟然抬起脸,捉住了他的视线。
可能这就是女孩儿的第六感吧。
也不知道是谁抓包谁,鹿眼原本就红着的脸一下烧到了耳后,叶筝怕她不自在,就加紧脚步走了。
他现在勉强算个闲人,横竖没事做,去食堂解决了一顿晚餐,又打包了几个春卷和蛋黄酥走。
食堂阿姨眼熟叶筝,给他塞了满当当一盒的小食,要不是叶筝眼疾手快捞起就走,一个袋子可能还装不下。
星航能让他记挂的优点就只剩下这自营食堂了。炸物外脆里嫩、糖水鲜甜清润,以前练完歌他一定会下来点碗冰糖雪梨,接着往落地窗前一坐,就着半山夜景一勺子下肚,仿佛再苦的日子都有着落。
提着袋子出门,自动门在叶筝身后徐徐合上,他想,别回头。
千万别回头。
夏夜渡过来的风簌簌在响,躁动而空寂,萧瑟而蓬勃,他阖上眼,想起许多许多往日,许多许多过去,以为自己会恨、会怨怼、会自怜自疚、会无可避免地落俗,替自己总结这三年间的得与失——
不,都不。
攥紧衣兜里的钥匙串,叶筝睁开眼,拇指抹过小熊凹凸有致的脸孔。
他想他一点也不后悔。
所以没必要责怪自己。
·
有半个月没回家,家具上都积了层灰,那盆放在窗台的水仙已经枯死了,肥料晒得干涸,叶子颓败地蜷曲在泥土上。把屋子打扫一遍后,叶筝久违地启动了电脑,主页随机给他推荐了岑末的新专辑。
发布时间,六小时前。
这发歌的流程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
跟他那首《寻常》有异曲同工之妙了,都卡在狗仔爆料前后。
盯着荧幕,鼠标刚点进岑末的新专辑,画面顿卡顿卡的,没等页面加载出来,屏幕下方先闪出一条新闻热点——
心碎!人气歌手岑末承认恋情,男友为圈外素人……
叶筝这会明白了,加载慢不是因为网速太坑,是网站被粉丝和吃瓜路人挤崩了。他登陆微博小号,#岑末承认恋情# 的词条空降热门,两分钟前发布的微博已经有八万次转发。
16/116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