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叶筝不敢相信姚知渝会有这么大一个花里胡哨又冷酷不驯的弟弟,和哥哥的单眼皮不一样,他长了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只是这一支桃花淹没在了花花森林里,不细看几乎注意不到。
弟弟双手接过可乐,用和外表相反的语气乖顺道谢。
“能对一段台词么?”费怡问。
叶筝点头,“可以。”
“第二十三场,空镜过后。”费怡跟他对视一眼,“记得是哪一场吗?”
“记得。”叶筝觉得自己没什么过人长处,但记忆力还是不错的。
第二十三场。
叶筝已经把这场戏看得滚瓜烂熟,费怡让他倒着背都没问题,因为这场戏的难度非常高。
那是温別雨第一次跟周海坦白自己的过去。
他赤脚蹲在阳台,天色灰蒙蒙的,边给绿豆浇水边偷瞥正在屋内练习【山桃红】的周海——
周海不唱小生,是专程为了跟他排戏学的一段。
等月光照进来,玻璃上扫着银青暮色,温别雨忽然有了想要跟周海聊天的冲动……
这场戏的精彩之处在于全程只有温別雨一个人的台词,很考验功底,讲好了是深挚动人的剖白,讲不好就是烂俗苦情的八点档。
叶筝缓了缓表情,对着沙发蹲下|身,把抱枕当成“周海”,刚准备开始,费怡却阻止了他,“跟人对,不是跟死物对。”
收到指令,叶筝自然而然地看向坐在抱枕旁边的弟弟,他踌躇一下,问道:“……跟他对?”
“跟他对你能入戏吗?粉色头发,橙色靴子,哪里像周海了。”
姚知涏想要辩驳,话没出口,下一秒就被费怡的眼神堵了回去,他饶有不甘地鼓起腮帮子,“别跟我对,我怕我笑场影响你的发挥。”
叶筝:“那……跟你对?”
在场一共三个人,不是死物、不是姚知涏,那就只有费怡了。
“不是。”费怡快狠准打消了叶筝的念头,她拿起手机解锁,轻叩两下,“你别紧张,我叫个人过来。”
叶筝脑内警铃大作。
等黎风闲下楼的那一刻,费怡抬起手指,直截了当地说:“你去跟他对。”
叶筝:“……”
大脑像上了发条,压得紧紧的,到了极限后卷片一松,借着弹力回旋,扯得叶筝有点懵,又有点乱。
就知道闲庭里不可能有第四个人。
费怡起身让出位置给他们,跟姚知涏两人齐齐站到桌后,开始给叶筝讲戏,“这场戏的难度很高,你要控制好情绪,不用投入太多感情,但也不能跟小爱同学一样。记住,你不是在讲故事,也不是在寻求共鸣,你只是想跟周海聊聊天,想到什么聊什么。”
叶筝深呼吸,“我明白了。”
费怡拍手,“好,那开始吧。”
黎风闲和平常上课一样,佯作拎起长袍,步与步交替时,膝盖轮换下屈,走了三个挪步。
叶筝垂下头,空茫地捻着几棵“芽尖”,“我以前也种过绿豆,但都死了,我爹骂我是扫把星。”
“其实我没那么恨他。有时候会想,可能这就是命吧。”
黎风闲动作一顿,但叶筝埋头揪着怀里的抱枕,没注意这个异况。
“他每一次打我都是往死里打,他说看见我,就像看见我妈。所以我经常怀疑,我妈是不是被他打死的。”
“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睡觉,怎么叫也叫不醒。那时候我才七岁?还是八岁?记不清了,但我差点杀了他。应该有两三次吧,就差一点,没舍得下手。后来我把剪刀扔了,不然我总想那样做。”
姚知涏用手肘轻轻碰了下费怡,压着声音问:“我哥不是说他没演过戏吗?看着还行啊,是我的错觉吗?”
“这场戏的难点在于台词,而不是怎么演,他根本不需要演,”费怡把可乐放在茶几上,转身走到另一边,“镜头甚至不会拍他的脸,只拍他的背影。”
姚知涏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但我觉得台词也不错啊。”
“观棋不语,知道什么意思吗?再说话以后都不带你来了。”费怡学着姚知渝的语气,把这只彩色的叨叨鹦鹉料理安静了。
叶筝扶着腿站起来,还在继续。
他见“周海”脱下戏服,以为是要走了,只得疾步上去拉他的手,声音轻飘飘的,跟窗外杂音融为一体。
“你能留下来陪我吃饭吗?”
第23章 魔幻
“Cut,不错。”
费怡做了个打板的假动作。
抛开好坏这一点,她能从这场戏里感受到叶筝的用功,台词背得一字不差,发音也不含糊,这些无关技巧造诣,纯粹是勤奋换来的。
身为导演,她不强求演员具备惊天地泣鬼神的演技,但一定要会服从指示,能准确无误地执行剧本上的动作和对白。
“有两个地方要改进。”费怡说,“第一,你语速太快了,平常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台词,不用很流畅,能把它说完整就行。第二,别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去看周海,太露|骨了。”
费怡检视着叶筝的目光,几乎在同一刻,她听见了叶筝茫乎的呢喃声,“含情脉脉?我有吗?我没有……”
“你有。”费怡不自主地磨了下牙尖,她粗粗扫过两人还牵着的手,假设叶筝松开后再说这句话,可信度应该会比现在高一个档次。
费怡平实的言语反而让叶筝触电般清醒过来,他放开黎风闲的手,黏绵的麻意从掌心奔至眉尖,他几不可查地蹙了蹙,想起一件事——
黎风闲有洁癖。
那刚才……自己的手有在出汗吗?
“不好意思……”叶筝对黎风闲说。
黎风闲脸上没显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沉着答道:“没事。你们继续吧,我走了。”
叶筝干咳一声,脖子上像架着个固定装置,除正前方以外的范围都不在视野之中。他觑向费怡,把那股奇妙的触感掐了回去,用问题揭过这阵尴尬,“导演,我要怎么去演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就、就温别雨对周海的好感,怎么演比较好?”
“不用刻意去演。”费怡把遗落地上的抱枕捡起来,深红色,像人的心脏,她终于笑了一下,“电影是由镜头组成的故事,而不是你一个人的故事。就算你像根木桩一样站在海边,我们也有办法通过剪辑、运镜,补插对白来完善整个场景。如果我告诉你怎么演,电影就变得有局限了,你要放心大胆地去做,错了的话我会提醒你,跟刚才一样。”
楼下一辆货车载着不成调的民谣驶过,费怡将抱枕还给叶筝,笃定地说:“我们不希望看见一个很死板的温别雨。”
给叶筝讲完戏,费怡捎着姚知涏走了,她下午要回工作室开会,不能在闲庭留太久。
把两人送到门口,门没关上,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被风轧得有点走音。
但叶筝还是认出来了。
小羊穿着背心沙滩裤,从电摩托上下来,他解开头盔,朝叶筝挥舞手臂,兴奋地大叫,“叶筝!我申请到第一轮的面试了!”
叶筝换了双鞋出去,“你怎么找到地址的?”
“闲庭又不是什么秘密基地,网上一搜就有啦。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谁知道那么巧。”小羊从摩托后座拎出一个用尼龙绳捆着的黄麻袋,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这是我老家产的天然蜂蜜,一共两罐。一罐你的,一罐给黎风闲。”
叶筝笑着看他,“还以为两罐都是我的,原来是我想太多了。”
小羊没接他的话,似乎在这件事上尤为稳重,“不行!我还没给黎风闲还礼呢。”
“还礼?”叶筝每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但不知道为什么,串联在一起他又不懂了,他问,“你认识他吗?”
这一问把小羊也问蒙圈了,静谧许久,小羊才颤颤巍巍憋出一个苦笑,“啊,我以为你知道……就那个,文艺汇演,是他送你去的酒店。”
·
文艺汇演当天。
登台前最后一次测体温是三十八度半。
吃的退烧药没起效,小羊一遍遍用手背去探叶筝前额,好声劝他,“要不咱们去一趟医院吧,不是还有俩小时才轮到你吗?”
叶筝摇头,用冰袋敷着喉咙降温,“外面全是记者和粉丝,不能去医院。”他想着三十八度也没多严重,普通小感冒,多喝热水就好了,只要不影响唱歌,对他来说都是小打小闹。
直到上台前的一瞬间,叶筝感觉后脑勺被人打了根长钉进去,每隔一秒就会往里旋一点,把颅骨都磨碎了。片密的钝痛感由头顶慢慢扩向两侧,胀得太阳穴随时都可能爆炸。
那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主持人应该是看他脸色发青,随便问了两个问题就放他下去了。
下一组出场嘉宾是由本地大学生组成的交响乐团,一共五十多号人,把通道重重围住,连苍蝇都飞不进。
工作人员安排叶筝从另一个出口回后台。
眼前疯狂闪动大小不一的点状亮光,面前路过的是人是鬼他已经分不清了。叶筝脱力地蹲坐在墙角,捂住嘴巴小声喘咳,想用尽仅余的力气给小羊拨电话。
他记不清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残留几帧断裂的画面,好像是在车上,他以为是小羊找到他了,开车把他送到附近的酒店。
“外面在下大雨,我一直给你打电话,打了四、五次才有人接。再晚一点我真就直接报警了,不开玩笑。”小羊说得很严肃,“黎风闲把酒店地址发给我,我到了酒店才知道你吐了人家一身,人还裸|着上半身,没衣服换,只能让前台买一套新的送上来。”小羊低叹一声,又抽着鼻子说,“你说你啊,都那样了,还不愿意去医院。隔着手机都能听见你在那儿喊不要不要的,别的全忘了,就记得不去医院是吧?”
听完,叶筝如遭雷击,“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以为你知道啊,你又没问,忙活几天又把这件事给忘了。”小羊抓了把脸,而后把蜂蜜塞给叶筝,“君子报恩十年未晚,你还来得及。”
像被封印在了路旁,叶筝呆滞地捧着两罐琥珀色的蜜,有种云里雾里的迷失感,“这也太……魔幻了。”
太阳烤得炽盛,小羊推着叶筝往回走,到树荫下躲躲,“魔幻什么呀,这叫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呃这个你爱修不修……快回去吧,这里太热了。”
叶筝胸口憋闷,怎么也笑不出来。从来没有一个人像黎风闲那样,知悉他所有狼狈。仿佛被刀子划了一道口,连最里层的秘密都被挖掘出来,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第24章 蜂蜜
这不是一罐蜂蜜,一句谢谢就能抵消得过去。
叶筝没有办法平心静气地跟自己和解,是一次次的意外和疏忽,才让他的污点和丑陋无所遁形。回到三楼,他借着吸气的空隙,将顶在要穴上的烦闷和不情愿压下去,然后敲响黎风闲房门,“是我。”他说。
数秒后,门板从内侧拉开。有很浅和、润湿的香气逸散出来,是沐浴乳的淡香,叶筝随即意识到自己选错了时间。黎风闲刚洗了澡出来,头发还没擦干,浴袍扣带松垮地系在身前,穿得很随性。
沐浴露经过体温蒸升,散出某种馥郁醉人的香味。
视线恰好对上黎风闲微敞的领内,在紧实的线条上游弋闪过,叶筝恍忽地退了一步,收回那有点走歪的目光,把蜂蜜递前,“这是我助理从老家带来的,说要给你一罐。”
黎风闲想去接,却见他久久不松手,甚至把罐沿抓出了指印。半天没有下文,叶筝也不像要走的样子,就这样若有所失地站在门口。
“有话要说?”黎风闲问。
叶筝被他的声音唤回了魂,仿佛从梦中惊醒,他看见有水珠从黎风闲的发尾滴落,圆滚的一颗,就像他在梦里看见的那样,撞在玻璃上,又似击中了别的什么。
“文艺汇演……”叶筝不清楚黎风闲在想什么,也不知道问出去的话是否会有回应,直说又有点矫情,弄得跟回忆杀一样,伤春悲秋地背着感谢词。
一犹豫,到嘴的话就折成了两半。
他想,比起石沉大海,不如点到为止。
略去那天的枝枝节节,叶筝从简地表达谢意,“文艺汇演那天应该是病傻了,什么都想不起来……醒了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我助理,就没多想……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是你送我去的酒店。”他磕磕绊绊地组织语言,由于心里张皇,说话没有章法,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即便如此,他还记得要把正事留到最后,“不知道你今晚有没有空?想请你吃顿饭当谢礼。”
“今晚……”水蒸气洇渗过的音色有点微微的懒意,黎风闲正要开口,桌上的手机响了。他进屋接电话,背过身解开浴袍扣带,又将它重新系紧。宽松的棉质一下贴覆在了上身,勾描出英挺的肩背线。
虽然是再普通不过的浴衣,穿在他身上却有种与相貌不符的坚挺。大概是房间装修选采了冷色调,无形中给人带来一股深重的压力感,叶筝觉得胸间有些闷胀。
门边放着两个铁灰色的书架,有三层高,黎风闲从顶层拿出一本记事薄,翻动纸张时拖动出慢而沉滞的沙沙声。叶筝觉得那声音很近,像静电黏在耳廓滋滋作响,刺得他大脑皮层轻颤酥麻。
见黎风闲有了动作,叶筝从速转过身,揉着脸回到走廊上。
这通电话持续了十分钟。
叶筝在走廊上走完第七个来回,黎风闲换上了便装,手里拿着一个装满药盒的纸袋。看起来仍是往日那样,没有多余感情,眼里那点歉意被他压得很紧,在叶筝脸上稍作停驻,“抱歉,我今晚有事。”
“哦哦,”叶筝摆摆手,“没关系,那改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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