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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眼(近代现代)——卿淅

时间:2025-02-17 08:49:48  作者:卿淅
  不会感冒吧?一想到有这可能,叶筝伸手关上花洒,边套衣服边离开淋浴室。
  外面有一大箩筐的事等着他,这时候生病只会拖自己后腿。从作死边缘顿悟过来,叶筝拿起吹风机,调了个适合的档数。
  风口喷出轰轰热流,是舒张的暖意。
  他看着镜子,上面结了些水雾,有种湖中观月的虚幻感。有时候看一个字看久了也会觉得它陌生难测,人其实一样。
  眼睛是普通形状,藏不住什么意韵,嘴唇因为干燥缺水裂出了几道白痕,但挺好看的。可能在镜头底下站久了,总会有意识地去管理表情——
  不能太放纵,要潇洒、自信,无论被多少目光时时刻刻紧跟着,都要记住灿然生光。
  那是他吗?
  他不爱去游乐园,但为了做节目,每次都要扮演得特别活泼兴奋,好像游乐园就是他此生的最爱;明明喜欢小动物,却要装出胆怯惧怕的样子,连粉丝都不知道他养了一只三花小胖子。
  台上台下哪个是真实的自己,叶筝说不清楚。
  叶筝揉了把蓬乱的头发,发根以外干得差不多了,他推门下楼,去练功房里等黎风闲。
  他们没有约准一个时间,叶筝把相机架好在各个角落,不知道是不是对着相机的时间变多了,他好像逐渐习惯镜头带来的窥视感,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喘气、流汗。又摸了会儿手机,刚到八点半,趁黎风闲没来,叶筝又把下载到手机里的《惊梦》看了一遍。
  这场戏是电影里第一个高|潮点,他要跟周海搭山桃红,两人有亲密接触,也有温別雨青涩动情的撩拨。与电影不同,实际表演中没那么多放荡、暧昧和挑逗,他要在维持原作基础的情况下,进行二次“艺术”加工,眼神、动作全得另做调整。
  叶筝拍了拍脸,皮肤是烫的,他不懂为什么看个黎风闲的演出视频都看出一股燥热。
  这可是正经演出。
  要怪就怪那个不正经的梦。
  一直到九点整,黎风闲拿了把折扇进门,叶筝匆忙摘下耳机,现在没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儿,就他和黎风闲面对面,脑子有瞬间空白。
  刚才还在手机里看的人活活走到身前……叶筝搓了搓掌心,手脚不知道放哪儿好。
  “工尺谱看懂了么?”黎风闲一眼扫到地上那几页纸,上面多了一些红色笔迹和记号。
  “板眼部分还有很多不懂。”叶筝低声回答。
  黎风闲弓身捡起那几页纸,边角压出了折痕,叶筝做的笔记龙飞凤舞地堆在一块儿,字迹漂浮,有几个数字用连笔串到一起,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黎风闲目光微凝,不急不慢地接道,“强拍击板,称之为‘板’;次强拍或者弱拍击鼓,称之为‘眼’*,昆曲里常见的板式为一板三眼,也就是4/4拍,正板位是音乐小节里的第一拍……”
  “在工尺谱上,正板的符号看着像顿号……”
  叶筝盘腿坐在地上,低头写摘记。
  相同的内容,黎风闲讲得通俗易懂,没那么多复杂术语,叶筝代入学过的乐理知识后,思路骤时清晰了大半。
  讲完最后一个板式,黎风闲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直接叫他起身,“腔格有十种,比起从头开始学,你最好能直接背下来,记准每一个停顿和换气的位置,不要管为什么。”他转问叶筝,“惊梦你要唱哪几支曲?”
  “皂罗袍和山坡羊,皂罗袍改成独唱。”叶筝答。
  电影和正式剧演有很大出入,皂罗袍这段经典场面原本是有侍女春香的戏份,但被修改为杜丽娘独唱。温別雨就是偷看戏班上课学会的这段,他一个人对着长镜唱,没人给他搭把手。
  “那就从第一句开始,”黎风闲翻过曲谱,递还给叶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原来两个字是散板,可以拉散唱,姹紫进入到一板三眼的节奏,紫字拖拍,用橄榄腔,分清重音。”
  教法类似于声乐课,黎风闲唱一句,叶筝依样跟唱,然后逐字纠正。
  以上过程无限循环。
  光一个豁腔起,撮腔收的“姹”字,叶筝都花了十五分钟去调整唱法,先把字音往前推,吐出去,音腔上扬,再扣回尾音,确保咬字发音准确,不会随着旋律跑偏。叶筝唱熟了之后,再加入身法动作有系统地去练习,等到午夜才把这支曲学完。
  往后几日,叶筝发现每支的曲难点都不一样,有些是唱腔问题、有些是身段问题。【山坡羊】里有一个双手挡脸的害羞动作,叶筝练了三天也没练出个韵致来,对着镜子怎么摆都缺了点味儿,到晚上上课的时候,他单独将这段拿出来问。
  “你先试一次。”黎风闲走到门边,把练习间所有空地让给叶筝。
  “好。”
  山坡羊接的是山桃红,所以这场戏他不是演给观众看的,而是做给周海一个人看,他要周海心无旁骛,眼里只有他。
  叶筝嘘一口气,内心默念,你就是温别雨,有你仰慕的人在看你,要放开去演,好好去演。
  这段咒语似乎生效了。
  唱到“因循面腆”这句,叶筝抬手遮脸,侧过头同时向门边一瞥。
  那身影暂短地入了他眼,并不意外,但延续出的余韵却贪婪地缠上他的心门,像火炉上烧着的温酒,让人默默在意,怕他下一刻会毫不设防地滚沸出来。
  他好像理解到了温別雨为什么会喜欢周海——
  因为窗外的蝉叫了。
  风鸣不止。
  酒也顺理成章地流泻出来,洒在地上的泡沫轻轻啵了一声。刚巧他听见了。
 
 
第29章 动荡
  叶筝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性取向和大部分人不一样,高中时候,他对班上一个男生有过好感。也仅止步于有好感。
  那人相貌平平、成绩一般,性格倒是幽默爽朗,不算出类拔萃,但在繁重的学业和课余活动中,似乎是另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毕业那天,洗干净的校服比天色还要白,鸽子成群飞过,思絮被煽弄成一团解不开的麻绳。叶筝鼓起勇气向他告白,用的是“喜欢”这个词,像这种没有考虑过以后的感情,只能靠一点冲动来成全,因此难以被界定为“爱”。
  不期盼会被接受,但叶筝认为,以男生八面玲珑的性格,就算是拒绝,也应该会礼貌、得体地收尾,能在最后一天落得个好聚好散——
  想不到正是这种年少不智的冲动,让叶筝收获了一顿唾骂,喜欢过的明朗稳重都在转瞬间消失不见,男生对他说尽了刻薄的话,又用卑劣的语气问叶筝有没有跟其他男人睡过。有没有得病。
  字字句句逼得他抬不起头。
  纵然时间过去多年,那段记忆不再鲜明,曾经刻骨铭心的背影也被稀释成水,随着年月淡化在脑海之中,可腐蚀坏的地方、被标为廉价的情愫,迫得他不再轻言喜欢。
  拍死在书页上的蚊子终会留下丑陋的污痕,它驳裂地呈现着,在白纸上深深扎根,无法磨灭。
  罗安结婚前是风流惯了,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他圈子广、有人脉,给叶筝介绍过两个成熟帅气的单身男性,微信照片全安排上,就差叶筝点头示好。
  可叶筝一点动心的迹象都没有。
  罗安苦口婆心劝着叶筝,“人活一辈子,该玩的时候就去玩,别等老了才后悔。”
  “我在玩啊。”海旁。叶筝放下吉他,两个室友在后方空地架相机,跟他们一起来海边看超级月亮的人很多,他和罗安好不容易占到围栏边,眼前没有遮挡物,视野一片开阔,除了风大毫无缺点。
  晚风兜在衣袖里,外套撑得鼓鼓囊囊,叶筝用拨片刮了一下琴头,忍不住笑了,“玩音乐怎么不算玩呢。”
  “就杠吧你,我是怕你虚度光阴,大学不用来谈恋爱用来干嘛呢?嘶……你不会还惦记高中那家伙吧?他叫什么名儿来着?”罗安举起拍立得,对着叶筝咔嚓一张。
  闪光灯迷进叶筝的瞳底,骤不及防被强光刺出了泪意,叶筝白了罗安一眼,一巴掌盖在他嘚瑟的脸上,抢回那台拍立得,“没惦记。你别浪费底片。”
  “呿,你这相机能拍到月亮吗?不如用手机。”
  “手机哪有这个好玩?百年难得一遇的超级月亮……”叶筝手动调整好拍摄参数,“怎么也得试试看。”
  “老玩这个有意思吗?我看你经常带着相机到处玩儿,但拍出来的效果嘛,实在是有点……怎么说呢,嗯,美中不足。”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意思。”叶筝说,“都是随便拍的。”
  罗安撑着围栏探身向前,海浪的拍打声纷沓而至。
  附近有好几个学生在唱歌,音潮自四面八方起,卷得罗安语声破碎,“记得何柔吗?咱们初中班长。那会儿我可喜欢她了,觉得人生中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娶她回家,她喜欢泰戈尔的诗,我就手抄给她,结果人家还嫌我字丑。”他踯躅一下,笑了声,“……现在吧,我连她长什么样儿、在哪儿读书都不知道,但她嫌弃我的眼神我能记一辈子……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恨比爱长久?”
  叶筝在他越拔越高的声调里按下快门,直到吐片才放开。
  显像需要时间,他握着照片一角,慵懒地靠在护栏上,听旁边的罗安叽叽咕咕吐槽吉檀迦利有多长,他抄了七首就抄不下去了。拉环啪地拉开,罗安开了罐啤酒,如梦初醒道:“原来我对何柔的爱只值七首诗,多的都没有。”
  “你今天怎么了?奇奇怪怪的。”叶筝隐隐觉出一点蹊跷,罗安不是个会缅怀过去的人,更不可能主动聊起何柔这号陈年故人。他有种古怪的错觉,罗安一定碰上什么事儿了。
  一下被戳中心事,罗安僵着舌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他,“没事啊,就、就及时行乐嘛。”
  叶筝:“失恋了?”
  罗安蔫蔫地把头低了下去,“对……”
  这是平生第一次,叶筝觉得罗安有点拘谨,在谈及爱情话题的时候,他永远都蒙昧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叶筝不曾全心全意爱过一个人,他知道罗安身边永不缺人,可消遣娱乐和真实爱情之间始终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是谁?”叶筝问。
  “你不认识,隔壁物理系的。我跟你说啊,少听那些情感电台,什么真爱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和洗礼……都他妈扯淡。我喜欢她,我爱她,我巴不得告诉全世界!还等个屁的等,难道像我这样,等到她跟别人在一起吗?”罗安捉过叶筝的胳膊,脸依旧朝着正前方,强硬地把眼泪憋回去,大声说,“是我把路走窄了,你可千万别学我,爱就大胆去追,别让傻|逼给唬住了。”
  话从来都是说的时候最轻巧。
  道理明摆出来谁又会不懂?只是能不能理解,跟能不能做到是两个不同的层次。
  叶筝自问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折辱,他宁可把情感奉托到另一种形式里,比如音乐、比如摄影,也不想把这份喜欢轻率地交付出去。
  谁的真心都是宝,没有爱情一样可以呼吸,可以生存。
  然而到此刻,叶筝必须改写念头、放下过去,重新以温别雨这个身份去爱一个人。爱一个活物。
  那什么是爱呢?
  是刚才那样,隐藏在森罗万象之下,微细的动荡吗?叶筝克制不住思绪乱飞。。
  “假声不够透亮。”练功房会有回声,待余音散尽,黎风闲走到叶筝右侧,反执着扇,用扇尾轻压着他的手肘关节,“这里收一收,别拱起来。”
  叶筝抬眼,视线毫无忌惮地定在黎风闲弧线精致的喉间,裸|露出来的皮肤仿佛注进了魔力,害他挪不开眼。
  那股悸动还在滋长,戏感仍未散去。
  叶筝壮起胆子,一手抓上扇身,用拇指慢慢擦着花纹推进,像沥着山水前行,跌跌撞撞的,一路推至终点,拇指很浅很浅地碰了黎风闲一下。
  他舔了舔唇,缓解干涩,再紧紧咬住臼齿,恳切地,“你能陪我练一次山桃红吗?”
  这是《幻觉》里,温別雨对周海说的台词。
  黎风闲敛目看向叶筝……这要拿他来练手?
  “你确定要这样?”黎风闲问。
  “嗯,可以吗?”
  “不可以。”黎风闲松开折扇,又将他盯了好几秒,说:“你的动作还不够流畅,真假音衔接也有问题,先把这两支曲唱好再说其他的。”
  叶筝千辛万苦蕴酿出的“情绪”就这样被无情掐灭了,想起前面冒进的话,他赧然收回视线。不答应才正常吧,黎风闲又没义务来这里给他当陪练,能抽空做指导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像是清醒过来,叶筝展开折扇,刚准备开腔,黎风闲倾身过来,抽回扇子,轻描淡写地出声,“唱好了再说山桃红的事。”
  柔暖的衣料挨近叶筝鼻尖,里面貌似有他从未尝过的味道。很甜。
 
 
第30章 特色
  山坡羊是杜丽娘游园后、入梦前的一段内心独白,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她不愿徒然断送这大好青春,可婚嫁之事全由父母定夺,这样的姻缘不是她想要的。
  于是杜丽娘带着满腹不甘引出接下来的“美梦”。这支曲完全是她的个人感受,她把整片园林美景纳入心中——
  花香阵阵,青山秀水,鸟叫不绝于耳。
  因此里面藏了许多小情绪,要心烦意乱、要蠢蠢欲动。
  这段唱的是分寸感,演的时候要张弛有度。如果太“收”,不能把景致的美和岁月蹉跎扣在一起,那“春情难遣”这句便烘托不出气氛,往下柳梦梅的登场也会变得兀然,像另起了一齣戏,看起来不够紧凑,欠缺连贯性。
  反过来,要是太“放”,首先有违杜丽娘作为太守之女的身份。这时她还不到如痴如醉的地步,没摆脱封建教育,只是动了春心,仍保留大家闺秀的娴熟雅静,就算再多不满,也不会外放地表露出来。
  其次,梦是不经意的,假如杜丽娘内心情感过于激昂,紧接的山桃红会变成一场旗鼓相当的“挑|逗”,那杜丽娘的追求就脱离了爱和美,仅止步于情|欲这一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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