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完,没有掌声,也没有人言语,练功房内静寂异常。坐这么一下,叶筝腿犯麻了,脚跟子虚虚软软踩不真实,站直身时还打了个晃。
“薛淼,周萍,”良久,黎风闲终于开口,“你们一人唱一段给他看。”
完了。叶筝心当即一坠,听这意思应该是不满意。回到最开始坐的地方,黎风闲一双长腿就在他旁边,但他没有、也不敢去看黎风闲。
把膝盖竖起,叶筝抱住两条腿,大腿贴向前胸,身体缩成小小一团。他竭心贯注地看两位女孩演出。唱得太好了,是女性嗓音才有的质感。《寻梦》是难演的,黎风闲和他说过,是难演,不是难唱,闺门旦的必修课之一,一千个人可以唱出一千种不一样的寻梦,是伤感多一点,还是哀戚多一点,情绪的糅合过渡需要演员自行揣摸。
薛淼唱得很规范,是教科书中一步一解的唱法,至于周萍,她的情绪转变要更奔放一点,观众一眼便知她是喜是悲。
两位女孩表演完,黎风闲把笔记本递给他前面的男生,“你们到另外两间房练。饿了就自己下来吃饭。”
“好。”男生收好笔记本,打开门,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
叶筝还坐在地上,一刻不停地回想着刚才的演出。直到一只手落在他头顶上,轻力揉了一把。
“是不是觉得自己唱得很不好?”黎风闲问。
叶筝转头,抬起眼去看黎风闲,里面有他自己无法觉察的茫然,“难道不是……”
“你是没她们好。”黎风闲收回手,手指顺势垂落,不经意地擦过叶筝耳廓,“但你要知道,薛淼和周萍都是学了十几年昆曲,就算你天赋再好、再努力,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追上别人十几年的功力。”
“我只是担心。”叶筝摸了下耳垂,那里有点无名的烫。
“担心什么?”
“担心给电影拖后腿。”叶筝脸不自觉地往前凑了一点,在快贴上黎风闲腿侧时停下,说:“这么好的阵容,费导她们又这么努力,要是我不好好练习,怎么对得住整个剧组。”
黎风闲又拍拍他的脑袋,“我让她们再唱一次,不是想告诉你你和她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而是想告诉你,”他站起身,把椅子拉到一边,“你们之间的差距其实很小。”
闻言,叶筝一愣。
“但这些细小的差距,你可能要再花十年才追得上她们。”黎风闲说,“昆曲就是这样,没有捷径,一半靠老师教,一半靠演出经验。所以,我想给你定个规矩。”
叶筝还懵懵的,“什么规矩?”
拉开门,黎风闲以温和却带有命令性质的口吻,低声道,“每天早上在他们开始集训之前,你都要下来给他们唱两支曲。”
“正好也给你害怕面对观众唱歌这件事脱脱敏。”
第89章 知道
闲庭这段时间很是热闹,人一多,生活气也就上来了。白天各人都在排戏拍曲,一直到晚十点才解散。但年轻人,精力盛,又难得聚到一起,不玩儿疯点都不算集训过。于是十点后的活动也依旧精彩,组队打游戏、下楼搓麻将,要彻底玩趴下了才舍得回屋休息。
都住同一屋檐下,叶筝不好特立独行搞另类,有人找他玩他自然愿意加入,没人找就继续待在练功房加练。
可能是脱敏“治疗”初具成效,身体终将在长时间的不适应下趋时调整成适应,叶筝每天早晨的固定展演竟也一天比一天好。
预想中的尴尬、迷惘和恐惧,似乎都是他一个人臆造出来的认知偏差,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他戴上耳机,躺倒在地,支起一条腿,播放手机里他唱《寻梦》的录像。
门口笃笃两声,规律轻载,敲门也敲得文绉绉,一款很“薛淼”的举动。叶筝翻身坐起来,“进。”
薛淼推开门,一身休闲运动服,头发扎成一条长马尾,脖子上搭着块速干毛巾,“能借你几分钟吗?”她站在门边问。
“可以啊。”叶筝扯下耳机,线绳往手上绕两圈,卷好塞裤袋里。“出去聊?”这里环境幽闭,只有他和薛淼两个人不太方便。
薛淼应好,“上天台可以吗?老师也在天台。”
叶筝没异议。
顶楼露台布置得挺现代化,木桌、躺椅,露营用的小帐篷,四周种了不少绿植,密丛丛的,像个小花园。
花园的另一边是间玻璃房,三面全透光,写字办公用的家具齐全,遮光帘拉了一半,灯色幽明。黎风闲在房子里接电话。听见有人上来,他稍略转过身。薛淼和他打了个手势,又指向后面的叶筝。
叶筝很少上天台,这会儿有几分新鲜,伸手到玻璃门上敲敲,对黎风闲露出个笑来。
黎风闲和他们点点头,又抓着手机向打印机走,手里拿几份文件。
玻璃房上有一整块延展出来、防水遮雨的挡板,薛淼坐到挡板下的长椅上,手分开撑在两侧,肩膀微微耸起,“叶筝,你知道吗,你进步真的好大。”她笑笑,眼睛弯起来,“和第一次给你上课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是你们教得好。”叶筝靠墙站,单手摸着口袋里的耳机线,一根手指搅了搅,搅了又搅,“我只是按你们说的做。”
夜幕四合,半片月牙出了云,在浓夜里显得又瓷又亮。叶筝有想拍照的冲动,但他还是按下了,也没说话。秋风过处,有山和田野的气息,他眯住眼迎风。
等不知道多久,这阵风吹空了,停下来,薛淼也终于开口,“其实我很羡慕你。能在那么大的场子开演唱会,有几万人看着你……”这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头便低着,看住鞋尖。
叶筝刚想说话,顶楼入口有人来了,“没打扰到你们聊天吧?”
他们闻声转头。
岑末一手托着个蛋糕盒,一手拎了拎长到脚腕子的纱裙,帆布鞋跨过横木门槛,“给你们带了点吃的。”
“你怎么有空过来?”叶筝接过她的蛋糕盒,放到圆桌上,“杀青了?”
“对啊。听说你们在集训,就和费导一起过来了。”岑末着手拆盒子,小屋形状的纸盒被她撕成小几份,硬的那面拿来作纸碟子用,“你们在聊什么?我能听吗?”
叶筝不作答,去看薛淼。
“能听。”薛淼走过来,捋着裙边,脸有点红,“我只是想问问你们上台的时候会不会紧张……”
“会,当然会。”岑末用粘盒子上的小叉把糕点攘进碟子里,“都是练出来的。”她把里头最精致的那块蓝莓芝士蛋糕分给了薛淼,“来,吃点吧。”又问叶筝,“你要不要?”
叶筝摇头,“不要了,你们吃吧。”
但岑末还是把另一个碟子塞给了他,“那你拿去给黎风闲吧。”
“好。”叶筝拿着糕点进了玻璃房。
叶筝走后,岑末把叉子一放,指节擦着耳下,像是回忆,“我第一次上台唱歌还忘词了,咿咿嗯嗯好几秒,回后台哭死了都。”
“怎么会,”薛淼捧着那块漂亮的小蛋糕,有种无从下手的惘然,“你的出道舞台我看过很多遍……”她声音越来越低,“明明就做得很好。”
“我说的是第一次上台,不是出道舞台。”岑末拿出手机,解锁前有一个很短的停顿,类似掂掇,片刻后,她昂起头,天上星群稀散,却也都十分明亮。她在这边眨眼,光年以外的那边仿佛回应着,以轻轻颤抖的星光。
“我第一次上台唱歌的时候才十五岁。”最终,岑末拇指一滑,解锁手机,从最末尾的一个加密相簿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薛淼看,“喏,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沈苏月这个名字。”
薛淼脸上的愕然没收住,“沈、沈苏月,是cos圈很有名的那个……你……”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又看了看岑末,她不敢确定这个事实,“你……是沈苏月?”
“是呀。”岑末认得大方。
仔细看,照片里的人和岑末轮廓很相似,但角色是个男角色,脸上又有伤疤,大浓妆加上后期PS,完全看不出原生脸长什么样。岑末又往后划了两张,一个很出名的漫画女角色,绿色长发挽成髻,用针筒一样的发簪固定,脸上画着符文,水青色短款连衣裙刚好遮住膝盖,“这是我第一次去漫展出cos。”她双击屏幕,放大角色领边,有一块颜色特别深,“看见没,上面出的都是冷汗。”
干脆把手机交给薛淼,岑末找了把木椅坐下,“我读书那会儿连站起来对着全班读课文都做不到。”
“班主任天天跟我说,唉,岑末,你以后可怎么办呐,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只能去捡垃圾了。”她歪头,朝薛淼笑,“那些通告说我出道舞台怎么怎么的,你不用看也不用信,世界上哪儿来那么多的天才?”用食指和拇指捏出一个距离,岑末说,“只有这么一小撮的人出生就在罗马。但不是你,也不是我,甚至不是叶筝和黎风闲。”
“我……”薛淼语结。
“紧张是正常的,不要总想着怎么去克服它,也不要等你觉得完全准备好了才上台。”岑末往后靠,“人活着嘛,又不是机器,怎么会完美不犯错呢?”她勾了勾薛淼手背,还是那样得体的笑,“以后上台之前你就这样告诉自己,岑末都可以做到,那我也一定可以做到。”
“加油。”她说,“我等你走向更大的舞台。”
·
叶筝拿着糕点敲响玻璃门。
电话已经挂断了,黎风闲过去给他开门。
“岑末带过来的,你要不要吃点?”叶筝问。
“先放着吧。”黎风闲把桌上剧本和谱子都放回收纳架里。房内一共两张长桌,前面一张是办公用,后面那张放着咖啡机、一些药盒和其他零七八碎的物什。叶筝把碟子放到后面,经过时多看了两眼那些药盒。
基本全是胃药,还有少数几盒看不懂的药名。
咖啡机还蒸煮着,黎风闲拿起杯子过来,搁积水盘上,对准出口,要去操作按键时,手被叶筝挡了下。
叶筝:“胃不好少喝点咖啡。”
顿了顿,黎风闲像想起什么,视线往叶筝手上一转,又移回到他脸上,“习惯了。”说着,他却还是没有再去碰那台咖啡机。
外面两个女孩子在聊天,叶筝也不好再去掺一腿,他就在屋子里坐下,看黎风闲工作。优柔的键盘声像催眠,叶筝坐着坐着就弯下腰,趴到桌子上,枕着一条胳膊昏昏欲睡——
到后来真就这么睡着了,一个学生时期都有过的睡姿。
黎风闲结束手头上的工作,两个女生也早早下了楼,他把遮光帘全部拉起,房内只留边线的一点灯带。叶筝睡得很熟,半张脸朝外,闭着眼,眼尾有微妙的压痕,浅浅的,花瓣一样的红印子。
从桌子下拿出一条空调被,披到叶筝背上,黎风闲按下遥控,把最后一点灯源熄灭。
醒来时,叶筝第一感知是脖子痛,然后腰、屁股也是酸的,动作一大,盖背上的被子滑了下来。昏黑的环境中,叶筝用了两三秒去调节,目光才得以从这黑糊糊的夜里找到一点实感。他把被子捡起来,压着椅子下地,鞋子都没穿,想要无声无息地走到转椅旁。
可刚一抬腿,另只脚还没沾地,叶筝就听到黎风闲说话了,“醒了?”
“你没睡吗?”叶筝问。
“不想睡。”
又是这句话。不是睡不着,是不想睡。叶筝走到黎风闲椅子旁,自高而下看着他稍显乏困,但仍迷人的脸庞,“为什么不想睡。”叶筝把被子盖到黎风闲身上,“有外人在会很影响你的睡眠吗?”
黎风闲盯着他,静息半晌,像是笑了,又像是暗光里的不那么清晰的幻影,一拂过就看不见,“你想知道?”
叶筝同样地,学他沉默那么几秒,落在软被上的手指攥了攥,反问道,“你敢说吗?”
第90章 不适
啪嗒。
先是一声,两声,在最浓最暗的时刻,每下一滴雨都和叶筝的心率发生共振,之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密,倒豆子似的成串散泼下来的水声。
他看着黎风闲的眼睛,窗外雷声震响,由远及近,从另一个山头蔓延到他们房顶上炸开。叶筝忽然想起早上的天气预报,刻板老套的声音说这将是一场降温的雨,局部地区气温将在雨后显著下降,大概是默然太久,叶筝感觉这场降温提前到来了。
他有点发冷。
在黎风闲的注视下,某种源自于本能的体感机制,用身体的自我反应来告诉他,那道眼光里有一种东西是危险的。虽然他才是站着的那个,上位者、高姿态,掌握率先发问的主动权,然而到了黎风闲这里,一切都是徒劳。
下一瞬,开关打开,屋内霍然大亮,暖黄色的灯把那些近似暧昧的问答都驱遣干净。黎风闲放下遥控,将身上的被子抖开叠好。那种让叶筝感到危险的东西不见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黎风闲说,“以后,”他顿歇一秒,“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一个到此为止的信号。
要再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那叶筝就真是个傻子了。心里憋着股气,也可能是故意撒给黎风闲看,他在灯亮后就拉开门走了,晚安都没说。
楼道里黑黑一片,他摸着扶梯拐下楼,回房时又怕惊醒左右睡着了的人,摔门的动作还是止住了,拧着门锁不是滋味儿地合起来。锁上。
屋内窗帘没拉,电光一瞬一瞬地闪进了屋,很亮的两三秒时间,所有摆设都镀上了一层灰白阴沉的光。倒在床上,叶筝拿胳膊挡住眼,说不清自己是在气什么。到雷鸣第二度响起,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这行为挺小学生的,听不到想要的答案就闷头跑了。
心里事情多,这一觉睡下去居然睡到日上三竿。
手机搁桌上,叶筝撑起身,拿过来看了眼时间,一点半。已经过了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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