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英站起身后,看了一眼手机就急着要走。路人和他沟通,似乎是劝他报警或就医,但戴英只是匆匆将被撞倒的电动车扶到道旁,就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他一句疼都不说。
如果梁倏亭没有向旁人询问始末,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戴英那天发生过什么。他为什么不说,又有多次像这次一样选择“不说”。他身上还有多少明明触及要害却被他刻意掩藏的东西,比如某件事,某些事,某个念头,某种情绪。
亦或某段梁倏亭忘却了,他还深深记得的回忆。
梁倏亭搭乘最近的航班回去见戴英。一路上,他脑海里都在盘旋这个问题。
今天的广州整日放晴,到了夜里,戴英这边却会降雪。梁倏亭回来得非常突然,也非常迅速,在雪降下之前,他就回到了戴英的身边。
梁倏亭到家时,戴英也刚到家没多久。他外套没脱,打包回来的晚餐也还没有拆开。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梁倏亭登机前通知到了戴英,但他回来的速度还是快到超出戴英的预料。“之前不是说这两天的招标会特别重要?”
“该做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我可以不在场。”
“这样啊。”戴英把晚餐从包装袋里拆出来,是一份便利店的预制快餐。“还以为你会更晚,赶不上一起吃晚饭,就随便买了点。你还没吃吧,要不然我们出去吃?”
说着,他脱掉外套,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任何不便。
近十天过去了,看来他恢复不错。
“怎么没和童新月一起吃?”梁倏亭问。
“什么?”戴英很疑惑。
“听说最近这段时间都是她接送你上下班。”
戴英愣了愣,又做出一副了然的样子。“其实不算她接送我,最近天气太冷了,她有车不开,嫌油钱贵。我给她出油钱搭她便车,两全其美的事。”
梁倏亭仔细看戴英说话时的神情,发现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心虚。其实他不善于说谎,但他或许很善于回避重点。
梁倏亭直视戴英的双眼:“我打算安排司机每天接送你。电动车不太安全,撞坏就不必再修了。”
针扎一样。
后来梁倏亭回想,每当他非要挑明戴英刻意掩藏的某种东西时,戴英的反应都像被针扎一样——可以忍受,可以装作没事,但不妨碍这是一种突兀且尖锐的刺激。
“你听谁说的。”戴英开口,声音刚开始有点沙哑,还低沉,听起来颇有些严肃。他清了清嗓子,才轻松地说,“童新月吗?怎么她都不跟我打声招呼。”
“我要求她不要告诉你。”梁倏亭说,“我希望我们可以直接沟通。”
“沟通什么?我一点事都没有。”戴英原地晃了两下胳膊,还把袖子撸上去,伸出两只手臂展示给梁倏亭看。“我们当天晚上见面了,不是吗?你知道我活蹦乱跳的。”
“是,我们当天见面了,所以你当时就可以告诉我。”
梁倏亭握住戴英伸过来的手臂。力道偏大,近乎于控制。
戴英试图挣开,但他用的力气非常小,似乎是不想他们之间的交流演变成对峙。“我不懂我要告诉你什么。有事说事,没事就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见面我只想和你聊开心的事情,你很累了,我不想给你传播负能量,更不想你为我担心。”
可能是因为着急,他的语气有些冲,脸色也微微涨红。
梁倏亭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我当然会担心你。你难受的时候我希望可以陪在你身边,关心你爱护你照顾你。这不是我应该做到的吗?你发生了事故,哪怕没有受伤,也可以告诉我,让我安慰你,陪你一起消化负面情绪。更何况,你不是一点事都没有。”
梁倏亭还有更温和的做法和说法。或许是引导戴英自己主动说出来,或许是用拥抱和亲吻,用很多甜言蜜语,甚至一场缠绵的性爱来软化氛围。
但他没有。他失去了足够的耐心。
梁倏亭把戴英拉进房间,站在床沿边,伸手解戴英毛衣开衫的扣子。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淤青。”
戴英先是惊讶,后是反抗。他往后退,被梁倏亭顺势放倒在床上,再倾身压住,笼罩在梁倏亭两臂之间。
“等等,梁倏亭……梁倏亭!”
戴英制止不了梁倏亭,就拽住领口不让他解扣子。梁倏亭换了方式,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将戴英的毛衣和里面的内衫一并往上掀。
戴英的脸涨得通红,反抗的意志坚决,动作却充满了慌乱和无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一个他舍不得下重手的人用力气。很快,他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被子被两个人的动作扯来扯去,拧揉得皱皱巴巴。他的力气客观上不敌梁倏亭,但梁倏亭也无法用太狠的力气对待他。他们一个不肯配合,一个非脱不可,不知不觉间,弄得如同强奸一般狼狈。
最后,是戴英先没了力气。他趴俯在床上,头埋进被子里,身体微微蜷缩,随便梁倏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梁倏亭脱光了他的上衣,裤子褪到大腿中部,目光从他皮肤上一寸寸看过去,手指也跟着目光的移动一寸寸抚摸。淤青已经消退了不少,但尚未完全消去。在戴英的手肘、腰背和大腿上,残留着一片片将好未好、从皮肤底下渗出青绿色的瘀斑。他的肤色白净,人又细瘦,腰背肌肉薄薄一层,就把这将要痊愈的痕迹衬得触目惊心。
“对不起。”梁倏亭弯下腰,轻声问,“我有没有弄疼你?”
梁倏亭亲自确认了戴英的伤势,心里有了底,就恢复了一贯的和缓与冷静。戴英却弄得满头细汗,唇抿着,眉眼耷拉,还未从刚刚的“争锋相对”中抽离出来。
他不回答。
梁倏亭用毛毯裹住戴英,轻轻抱住他,重复道:“对不起,戴英。”
戴英的睫毛颤动,嘴唇张了张,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梁倏亭取来纸巾为戴英擦汗,感到戴英反射性地躲了躲。他停下动作,等了两秒,忍不住曲起手指轻蹭戴英的脸颊。手指传来的触感潮湿且温热,令人心软,也令人心焦。
“戴英,你可以毫无负担地把这件事告诉童新月,接受她的关心和帮助,我却不可以。她能第一时间知道你受了伤,知道你身上哪里有淤青,但我必须通过强迫你的方式才能看到。”
梁倏亭问得认真,“为什么?我们之间,还不如你和她亲近吗?”
戴英抬起眼,眼圈一瞬间泛了红。
“我要是说了,你就会像今天这样,明明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却赶回来看我,打乱你的计划,牺牲你的休息时间。我觉得很丢脸。那个路口还有很多人,可是被撞到的只有我。”
戴英皱起眉,错开视线不看梁倏亭。他眼里出现了浓浓的厌烦,梁倏亭知道这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戴英自己。
他在自我厌弃。
梁倏亭说:“工作是做不完的,可是如果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出现,我就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况且,回来见你我不觉得麻烦,也从来不觉得累。”
简直不可思议。为了见戴英来回奔波,梁倏亭从来不会累——不如说,比起这点奔波,抵抗思念反而更加辛苦。
“我们现在隔了一千多公里,我有点头疼脑热你就飞一趟吗?如果我有那么脆弱又缺爱,那我……我和一个无法自立的孩子有什么区别。有你陪我确实很好,但没有你,我一个人也可以,我疼了知道吃药,有病就去医院,这么多年我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我不是没人陪就撑不过去。很多时候,你以为我需要你,其实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你能顺利做完你的事,不被打扰。事情做完能好好休息,不用为了谁舟车劳顿。我想体谅你、关心你,而不是一味地被你关心,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戴英眼神固执,字字句句满是确信。
他想让梁倏亭“明白”——他推开梁倏亭是一种“关心”,明白他信誓旦旦的确定,梁倏亭不被他需要。
太奇怪了。人人都歌颂无私的爱,说“不求回报”才是真正的深爱。可是“爱”若没有索求,就关闭了“被爱”的通道,就好比人们无法牵住一个不肯伸出手的人。
梁倏亭说:“那你想让我怎么做。你受伤、感冒、发烧,甚至幻肢痛又发作,我都不管你?”
戴英咬着牙,回答道:“对。这种小事我都没关系。”
这瞬间,梁倏亭终于看透了。戴英真正在意的不是梁倏亭会不会受累,他避之不及的是他自己的脆弱。
戴英不是一个无法自立的孩子,不是没人陪就撑不过去的人。他不缺爱,不渴望梁倏亭心疼他的伤痛。
那么,如此脆弱又缺爱,孩子般无法自立的人,又是谁呢?
“宁柠”的名字涌到喉头,梁倏亭与戴英四目相对,突然生出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
别戳破。
别一再强调,现在梁倏亭试图给予戴英的关爱,他曾经原样给过宁柠十多年。
别让戴英不得不承认,那个真正认为宁柠有多么重要、多么无法磨灭的人,不是梁倏亭,不是梁父梁母,而是戴英本人。
第32章
梁倏亭返回广州的那天,似乎北方的风雪也跟随他一起南下。广州连日降温,艳阳隐匿,寒冷悄然侵染整座城市。
与降温相呼应,公司内部的氛围也越发紧张、严肃。
傍晚,梁倏亭的秘书亲自去机场接到了宁柠的堂兄。他领着这位大冬天还冷汗涔涔的中年男人进入梁倏亭的办公室,一路上,接收到太多试探的目光。
“梁总,宁先生带到了。”
“请进。”
秘书推开门,示意堂兄进去。梁倏亭坐在桌前等待,已经倒好了热茶。
“久等久等。倏亭,实在不好意思。事发突然,我是一点准备都没做,两手空空的就一个人跑过来了。”堂兄喝了口热茶,更是大汗淋漓。他讪讪一笑,拿起手帕擦汗。
不怪他来得匆忙,是梁倏亭的决定做得太过果断——他要在一周之内结束广州的工作,将宁家的事彻底交还给宁家人解决。
宁父宁母那边,由梁父交涉。梁倏亭没有了解细节,总之,宁父妥协了,从今往后,他不再执着于把一切都留给宁柠和宁柠的丈夫,他会选择几个旁系子侄,慢慢把宁家的事交给他们去做。
坐在梁倏亭面前的这位堂兄反应最快,他是第一个亲自赶到梁倏亭面前的人。他猜中了梁倏亭的需求,那就是尽快尽快接替梁倏亭,让他从广州脱身。
自知占尽优势,堂兄在一番你吹我捧的寒暄过后,不禁担忧起更加实际的问题来。
“倏亭,我也不怕你笑话,让我接过你手头上这些事,我心里没多少底气。我跟你工作能力上差了多少,我就先不说了,更重要的是人心。你做事,大家都看好,公司内外上上下下都有信心。可是我们呢,谁都知道宁家的状况,一堆表亲争得你死我活,宁柠扶不起,叔叔精力不济,却还死死捏着所有的权限。”
堂兄情真意切,整个人都倾向了梁倏亭的方向,就差冲上去握他的手了。
“倏亭,那么多停滞的项目你都救活了,现在局势大好,你又突然放手,外面可是人心惶惶啊,都在传是不是项目没救了,梁家要急流勇退。你给我透个底,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的急切,他用急切掩饰的贪婪和狂喜,都把梁倏亭反衬得格外淡定。梁倏亭甚至是漫不经心的,没怎么听对方说话。
“我退出,只代表我个人不再负责相关工作。该由梁家负责的部分会有其他人负责。”
梁倏亭看了眼时间,抬手将面前那杯一口未碰的温茶泼了。“如果你没有其他问题,明天九点来开会,我们商量交接事宜。”
梁倏亭做事向来如此。一旦做下决定,就雷厉风,不允许任何人拖泥带水。第二天开会,第三天他就换到酒店办公,吩咐下属清理他的办公室;第四天,他带过来的工作小组开始一个个退出,替换成宁柠堂兄的人。
一时之间,梁家、宁家和张家,还有各方的利益相关者,全都知道梁倏亭放下了一切与宁家有关的工作。他迫不及待离开广州,回到他原本的位置。
所有人里,戴英成了最晚知道消息的人。
梁倏亭还在斟酌如何告诉戴英。
那天之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出现了一些问题。双方都察觉到有一块大小不明、位置不明的“雷区”存在着,以至于他们总在小心回避,总在“欲言又止”。
周五,梁倏亭的工作小组开了个内部会议,敲定了具体的离开时间。梁倏亭秘书甚至把当天的公务机都安排好了。散会时,大家都挺高兴,起哄让梁倏亭“给点表示”,梁倏亭就顺势请客聚餐。
饭桌上,氛围正好,梁倏亭小喝了一杯就自觉提前离开,让大家能放开了玩。他乘车返回住处,手机握在手里,又一次开始思考他该用什么语气、什么字句和戴英说话。
嗡的一声,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梁倏亭低头,看到来电人是戴英。
下一秒,他接起了电话。
“在忙吗?”戴英问。
“没在忙。怎么了?”梁倏亭听出戴英那边并不安静,很晚了,不知道他怎么还没回到家。
“我在……”戴英说着,有点卡壳,“我在你住的那间酒店外面。我下飞机后,打车按你之前发给我的定位过来的。你在房间里吗,还是说没下班?”
梁倏亭这段时间一直住在酒店。虽然梁家在广州有房产,但长时间无人打理。宁家要给他提供宁家私宅,也被他拒绝了。
他总是忙于工作,宽敞的行政套房住了很久也没有多少生活痕迹。他不喜欢深色的皮质沙发,不喜欢酒店房间过于偏暖的灯光,不喜欢铺满全屋、走起来绵软无力的地毯。
可是现在,他打开门,看到戴英从那张他几乎没有使用过的沙发上站起了身,朝他望了过来,脸色被近乎橙黄的灯光映得暖融融的。戴英什么行李都没带,手边只有一顶在这边用不上的羊绒帽子,可就只需要这一顶杏色的帽子,同色系的地毯也变得顺眼起来。
梁倏亭一边走向戴英走近,一边平复喘息。他这才发现自己是一路跑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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