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出去时才想到,万一夏天梁不等他怎么办?看这个死小子今晚的态度,很可能一转身就蹬蹬上楼了。
心口被堵着,那枚炸药包像个闷炮,点不着一样。徐运墨匆匆拿完饭盒,回去的时候想,夏天梁要自己回去了,他就上去敲门抓人,死活今晚把他押回自己家里。
然而到了门洞才发现,夏天梁还在那里。
对方蹲在楼梯转弯的折角下面,双眼看地,听见脚步声后抬头。
夏天梁望着他,没声音,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灭。徐运墨心软下来,心头积累的烦躁褪去少许,他过去想拉人起来,可夏天梁早一步,自己站起来,走到徐运墨前面。
两人上楼梯,三层楼走了一世纪。
到家门口,是该决定一起还是分开,徐运墨开门,回头说:“进来。”
夏天梁还是不出声,不过依言进了门。家中两天没人来过,空气不流通,徐运墨也顾不得开窗,先开空调打暖室内,然后翻出医药箱,拍沙发旁边的位置。
“过来。”
被喊的人杵在玄关不动,徐运墨又拍一下,仍是不给反应。
还在犟什么东西,徐运墨低下声音,“我叫你过来坐好。”
这次听话了,不过坐下的时候,夏天梁还是有意和他隔开一点距离。
徐运墨拿出膏药贴,“衣服脱了。”
夏天梁扭头飞速看他一眼,又转过去,“你家冷。”
徐运墨决定姑息他最后一次,按遥控将空调风力开到最大,温度调最高。
暖风争先恐后钻出机器,再无借口,“现在不冷了,脱掉。”
退无可退,夏天梁侧过身体,背对徐运墨一层层解掉衣服,到贴身那件,他有些迟疑,但能感觉徐运墨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最终还是闭着眼脱去。
腰上一块淤青,撞到桌角留下的,结结实实一记,在调解室待的那几个小时一直隐隐作痛。他在里面有两个钟头一句话没讲,做调解员的民警劝得口干,一边喝水一边无奈问,这位同志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有就讲出来,摊开说清楚才能解决问题,拖着不讲,大家今天都回不去。
他还是沉默。这场冲突本可避免,只要他退一步,拿出平常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应对,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
经历太多次,合该很熟练了,但今晚没做到。身上的淤青不算什么,他懒得去验伤,这种他人制造的伤口,放段时间自然会痊愈,与自己留下的不同。
但有人还是会心疼。徐运墨看夏天梁脱个衣服磨磨蹭蹭,猜他是想藏什么东西,但等看到那片淤青,心口嗡嗡响起来,不舒服。
还好没伤到骨头,他小心地帮夏天梁贴好膏药,放缓声音,“你转过来,我看看脸上。”
对方坐在那边不动,背影显得固执。徐运墨伸出手掰他肩膀,生怕是前面哪里也伤到了,夏天梁忍着不说,结果不是:他只是为了遮掩一件东西。
夏天梁正胸口的位置多了一枚钉环。
新造的伤口,黑色钉子两头的皮肉还肿着,徐运墨看清的瞬间,心沉下去,落到胃里再往下掉,“你什么时候穿的?”
夏天梁手臂环住胸口,“最近。”
“我问你什么时候。”
“你走那天。”
那就是两天前,徐运墨觉得喉咙烧起来,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为什么突然去穿?”
“没为什么,想穿就穿了,”夏天梁停顿一下,“我的身体,想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没必要和别人报告。”
所以他变成别人了。怒火一下子压过揪心,徐运墨起身在房间里走两圈,深呼吸半天,回到夏天梁面前,“你摘下来,我帮你消毒。”
夏天梁眼皮子都没抬,低着头又开始抠沙发边缘,“不用,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今晚是一心一意要和他犟到底了,徐运墨气得想戳夏天梁胸口,“‘可以处理好’?你哪件事处理好了?都进派出所了,我是不是还要拍拍手表扬你?今天小白相如果没有打电话给我,你会找我吗?还是干脆不准备和我说了?”
夏天梁拿指甲在沙发上划出一道道印子,“你忙啊,这种小事情,没必要打扰你。”
“你觉得这是小事?”徐运墨火气直冒,“那什么才算大事?非要我和你中间死一个才算是吗?”
他语气激烈,终于换来夏天梁抬头,对方安静地凝视徐运墨,随之拖长语调,哦一声。
“原来这种事情可以找你,但我不会分。要不这样吧,徐老师,你列个清单,把我可以打扰你的事情写下来,哪些我能来找你,哪些不能,你统统分类好再给我,我以后就对照着执行,好吗?反正把所有事情都分个明白,是你最擅长做的,应该不难吧。”
徐运墨第一次知道夏天梁讽刺人的技术原来如此高超,尖锐到无法反驳。长途奔波让他在生理上感到疲倦,暂时捋平气息,“我开四小时车赶回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
夏天梁盯着他,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没和你吵。”
这一路上各种回避、消极应对的态度,徐运墨都能勉强忍受,唯独这句话将他胸口那个炸药包引线烧尽了,“你连吵架都不肯承认?我们现在不叫吵架叫什么,友好交流?”
他发泄般继续道:“我生病那次,你说我不用硬撑,有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可以来烦你,因为你会听,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轮到你的时候,你有事硬撑着不告诉我,心里想什么也不说,你倒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了?你过去的事情,家里的问题,还有你身上穿的那些洞,每次我问你,你都模模糊糊不肯讲清楚,为什么?是因为我不配知道,还是你觉得告诉我也没用,我根本没办法和你一起承担?”
夏天梁没回答,又或许他的静默就是一种回应。他从未像此刻这般不善言辞,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体正面三枚钉环组成一个狭长的三角形,吊在他皮肤上摇摇欲坠。
许久之后,他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徐运墨,你是不是只喜欢我表现给你看的那一面?”
他问出一个致命的问题,令徐运墨一时愣住。潜意识都在犹豫,无法为他迅速组织出一个答案,有股说不清的情绪恶作剧般质问他,你到底喜欢哪个夏天梁?如果真实的对方就是眼前这样尖利、飘忽、难以应对,令他无法停止困惑与愤怒,他还有没有把握对他说出喜欢。
“哪一面?”徐运墨喉咙干涩得难受,“你都不让我看你其他的那些面,我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夏天梁并不意外,他扯扯嘴角,“徐老师你好笨啊,我不是开玩笑,你这个脑子想事情做事情,不带转弯,永远都是笔直一条路,撞到人也只会觉得是对方走错道。”
他开始穿衣服,一件件套回去,“今晚开车回来,累了吧,我也困了,早点睡,明天——”
又是这套机械似的结束语,试图拿它堵住矛盾,当他们的问题不存在,徐运墨一把握住夏天梁手腕,打断他,“你别拿这个态度敷衍我。”
衣服掉到地上,夏天梁低头,再抬起时,他冲徐运墨笑一笑,“那你想怎么样,分手?”
徐运墨心跳加速,“你提这个干什么?你想?”
夏天梁敢点头,他就完了。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更加糟糕:“你不用担心,除了少数几个,辛爱路没什么人知道我们的事情,只要平时表现得自然点,不会闹得很难看的。”
他连这个都想好了?当初夏天梁不想大张旗鼓让周围人知道他们一起,是提前预判两人会分开,所以留个余地,不让这一天到来时,彼此太过难堪?
这种体贴,这种该死的滴水不漏,此时与残酷无异。徐运墨再忍不住,炸药包噼里啪啦炸开了,他甩掉夏天梁的手,“既然你想得那么好,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也说了你对你的身体做什么,别人没资格要求你报告。以后别戒烟了,一天两包,随便抽。穿孔也是,喜欢疼就在身上多打两个洞,我不会再问你,也不会再管你了。”
夏天梁听完,面色白得透明。他捡起衣服,也不穿,拿在手里折了两下,再抬头时,表情没有温度。
“徐运墨,我很早就觉得了,你有时候讲话真的很难听。”
这是最后一句。门开的时候窜进一阵冷风,关上后消失无踪。
几步距离,走近需要数月努力,而拉远不过一个瞬间。
徐运墨关上灯,坐回沙发。今晚开车回来,他在高速上好几次差点超速被拍,一路上心都悬着,没放下来过。
想和他好好说,说对不起,说想见你,说我是真的真的很怕你出事情。
可惜,自己是一本砖头书,起初或许难念,但只要耐心读,总有一天可以读进去。
而夏天梁这本却是无字天书,想念也找不到方法。他不让人读。
空调运行到一定程度,不再出暖风,屋内安静下来,徐运墨闭上眼,直至感觉这世界再度只剩下自己一人。
第58章 单档
年前气温跌至零下,辛爱路居民碰到,讲两个字就喷白雾,搞得要在氤氲缭绕中对话,连彼此面目都看不清爽。
天天的窗户也终日蒙着一层水汽,严青看不下去,不停拿抹布擦掉。今日也在奋战,抹到一半,有个人影正好出现在擦干净的玻璃后面。
她定睛看,抹布一收,出去喊:“徐老师,一点钟了,今天中午也不来吃饭啊?”
被喊住的人停下脚步,僵硬转身,冲她摇摇头。
这下严青弄不懂了。她擦窗三天,也观察三天,徐运墨像戒掉吃饭这件事,始终不进店里,明明每天会去涧松堂开张,却当天天洪水猛兽一样,不晓得在干什么。
“那至少过来一下,你那个不锈钢饭盒洗干净,都在柜台晾好几天了。”
她开门,示意徐运墨今天必须进来一次。
对方被停在抬杠上,没办法,只好进门。人到店里,以严青“来了就别走”的服务宗旨,自然要留徐运墨坐下,说马上过年,童师傅备了几道硬菜,今天可以烧小份的,你想吃哪个。
往常要有特别款待,徐运墨早认真做选择了,今天非但不应,还把视线挪到一边,菜单也不看了,有意避开什么。
难道找到新食堂了?不可能吧,也就夏天梁对得上他这么挑剔的口味。严青打量完,道:“休息得不够?看着面色不太好嘛。”
徐运墨仍旧看别处,“没胃口。”
“哦哦,个么更该吃点开胃的了,糖醋排条行伐啦?酸酸甜甜咪道好。”
徐运墨说不用。严青还想推销,背后有人提醒,“他不想吃,不要逼他了。”
这话讲的。严青转过身,夏天梁就站在他们两步远的位置,正好处于徐运墨扭头不去看的方向。
女人不解,来回将两个人反反复复看一圈。过去徐运墨一进门,两只眼睛像装了定位功能,总是先找夏天梁在不在。夏天梁也是,发现徐运墨进来,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帮他落单。
现在呢?一个没信号,一个飞不动,怪伐。
她收起菜单,去柜台找出徐运墨的饭盒。徐运墨接过,说句谢谢,起身就往外走。
出门与谁差点撞上,对方赶紧说句不好意思,抬头,哎呀一声,“徐老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徐运墨不愿和沈夕舟多废话,抬抬下巴当回应过了。他家的酒客跑去天天闹事,搞得夏天梁进派出所,为补偿,沈夕舟说要来付那笔和解的赔偿金,夏天梁没要,于是对方改成多来光临,照顾天天生意。
早就习惯徐运墨对自己这副冷冰冰的态度,沈夕舟没介意,侧身让徐运墨先走,随后推门进去,“天梁,小黄鱼帮我留了吗——喔,最后两条?我今天运气这么好。”
徐运墨没走远,一步移十秒,站在门外就为了听完这句话,结果越听心里气越不顺。
吃什么小黄鱼,刺那么多,卡死算数。
他狠下心不去管,进涧松堂,正看见周奉春翘个二郎腿,端着盘子吃酱爆猪肝。
徐运墨将不锈钢饭盒丢到桌上,“要吃去隔壁吃。”
这个语气熟悉,天天刚来那会儿,徐运墨常这么说,如今又搬出老话。周奉春咽下最后一口,他这次回来,听徐运墨说过前因后果,无语至极,说我去扫墓,不是修炼,不至于山上三天山下十年吧?
确实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徐运墨不搭腔。那晚吵完,他和夏天梁彻底陷入僵持状态,两个人心有灵犀,谁也不肯服软,已经有三天没说过话。
见还是会见到。徐运墨每天按时去涧松堂,就为和夏天梁打个照面,不过碰到了,他们也都紧紧闭着嘴,招呼也不打,各自面前路一条。
都在摒,都觉得对方犯错更多,因此憋着一口气,看谁先低头。
“好无聊的竞赛。”
周奉春总结,徐运墨却不想听这个,他找人过来就是咨询下一步的建议,哪知一向做他参谋的周奉春这次藏私了,说我也没招,你好自为之吧。
“有你这么做朋友的吗?”
“那有你这么做男朋友的吗?”
徐运墨不响,半天才说:“他也不好。”
只想着在对方身上找原因,重归于好的可能性是零。周奉春无话可说,放下盘子,伸出两根手指对着空气乱戳。
“你干什么?”
“既然这么辛苦,还谈什么朋友,我帮你和小夏之间的红线剪了,从此没有瓜葛,你和他都解脱。”
剪什么剪!徐运墨难得迷信,拦住朋友,说你少乱来。他和夏天梁还没真正拗断,只不过持续冷战,两个人的关系已经被冻得很脆了,谁多敲两下就会裂的程度。
对方收回手,盯住徐运墨,随之长叹一声,“你完了,徐运墨,你以前从来不信这些,现在要借助怪力乱神衡量你和小夏的关系,说出去笑死人了要。”
徐运墨没反驳,昨晚他其实还搜索了一下时空穿越的可行性,想着如果重来一遍,那些架他和夏天梁是不是仍旧必吵无疑。
“有些事情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就当给你们加点乐趣,但有些事情,不是靠我来给你指示,你再去执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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