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奉春在桌下踢他,“谈朋友哪有那么复杂?不就是相处吗,不就是每天花时间与他待在一起,说话也好吃饭也好,靠这些动作互相接近,多了解对方一些吗?”
他接着道:“但相处也最复杂,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你对他的所有理解靠的是你自己不断摸索。这不是买东西,你拥有了就可以了。你那些文房用品拿回来也知道要注意保存,有的要密封避免氧化,有的要调节湿度防潮,难道对象就不用——哎,不讲了,看你这副傻瓜样子,不给记笔记就学不会一样,多讲也是嘴巴干,水也不给我倒一杯,走了。”
周奉春起身,去天天还炒菜盘子,留下徐运墨一个。隔壁忽然传来阵阵笑声,大概是沈夕舟说什么逗乐了店里的客人,大家捧场。
他侧耳听,想分辨笑声中是不是也包括了夏天梁,未果。
拿过桌上的不锈钢饭盒,他打开。过去入眼都是各种菜式,春夏秋冬的时令菜不会重复,那是夏天梁的心思。
如今却不再有了。
他盖上饭盒。没有自己监督,夏天梁似乎放弃戒烟,坦然复吸。徐运墨会在99号门口那根吸烟柱看到对方,夏天梁也没想着藏,见到他,投去一眼之后,低头点火。
心里不比那晚看到夏天梁新的穿孔好受。有两次旁边还站着沈夕舟,两人边聊边抽烟,徐运墨看到,胸口闷到没有知觉。他还以为有些痛苦只需承担一次,经历过再面对,不会那样困难。
事实当然相反,但他还是径直走过去,目不斜视,装作不受影响。
隔壁又响起声音,没有他也很热闹。失去一个熟客,换另外一个,对于天天的流水并无影响。
他对夏天梁真有那么重要吗?
*
离除夕不剩几天,辛爱路的商铺逐步关门,99号也暗掉一半。
夏天梁有意多看一眼,涧松堂基本都没开灯,分明前几天还在,两个人时不时就会碰上。
一半是无意的,一半是他成心的。冷战开始之后,徐运墨不来吃饭了,要想看看他,只好找机会在99号进进出出。
他们遇到,眼神先有交集,随后同时移开,不会说话。
或许这几天都待在TT。林至辛好像也看出点什么,发信息旁敲侧击,说徐老师最近心情好差,老和汤育衡起争执,我已经拦不住了,如果你能一起劝劝他就好了。
夏天梁回复:我也没那么有用。
林至辛:这么消极,不像你。
保持正向的一面,需要不断补充能量,他可以骗倒所有人,将自己包装成一台永动机,自制光与热,但一旦停下,什么都造不出来的时候,那种将人彻底淹没的疲倦感,唯独无法欺骗自己。
至少撑过这个春节,夏天梁想,然而过年总是不省心。天天放假在即,有人频频出错——连着好几天,赵冬生做事仿佛梦游,工作效率极低。
童师傅骂他骂到自己都觉得啰嗦,黑下脸,话也不想和他讲了。
夏天梁察觉出不对劲,找他谈话。天天几个员工,赵冬生年纪最小,也最没心事,去年放假之前,他整天唠叨春运,说买票难,今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问完,赵冬生眼神闪烁,嗫嚅,没钱怎么回去……
过往一年的生意不能算多好,少少赚了点,夏天梁在能力范围内给员工发了奖金。他知道赵冬生虽然讲话没把门,做事也丢三落四,但其实还挺节约,花钱不会大手大脚,宽松的话就会打钱回家。
多少同病相怜,因此哪怕童师傅私底下爆炸无数次,怒火攻心想开掉赵冬生,夏天梁也没答应,说都是苦出身,冬生没念几年书就出来打工了,他不懂,我们就多教他一点,性子这种东西,慢慢磨总归能磨出来的。
你大慈善家!童师傅不痛快,利嘴一张,毫不留情说这个饭店开的,又是小瘪三,又是劳改犯,妖魔鬼怪齐全了。
夏天梁不和他争,只让童师傅这种话别往外面讲。
他又问赵冬生,怎么没钱了,是发的奖金太少吗。对方摇头,半天才对他挤出实话,说合租的老乡问自己借了两万块,说好过年前还的,结果上周人跑了,屋里东西都不要了,打电话就是手机欠费,直接了无音讯。
借钱的时候,老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借的救命钱,拿来给家里人看病的。赵冬生信了,借条也没写一个,结果是用真钱打水漂。
他是留守儿童,靠老人拉扯大,两万块说多不多,却是赵冬生存下来补贴家用的。如今一分不剩,他也没脸回去,问夏天梁有没有认识的老板春节需要帮工,建筑工地的也成,下个月房租交不出,自己急寻一个地方落脚。
夏天梁看他细胳膊细腿的,叹气,说行了,先住我这里吧,年后再去找新住处,我回头帮你问问哪里厨房招兼职。
天梁哥,赵冬生感动不已,恨不得抱着他大喊救苦救难观世音。
渡人难渡己,夏天梁现在也只能帮忙解决他人的烦恼,短暂心安那么一阵子。他收到快递,户口本用完,天培很快寄回给他,附带一句学校有事,他和天笑不准备留在上海过年,已经坐车回北京。
没有商量,直接下通知,大概是为了躲他,怕他我行我素,大年夜真的出现在家里,那多尴尬。
本来也不该奢望。去年,前年,大前年,哪一年不是这样。只是他以为,至少今年会多个人在身边的,谁知道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胸前的伤口疼起来。新穿的钉子是外面随便找的一家店,那天徐运墨招呼不打就跑去外地,他得知之后,整个人没反应。严青推了他好几次,他才有找回意识,说想起来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在外面走了快一个小时,看到马路边不起眼的一家纹身店,他进去了。可惜穿孔师手势不稳,打得不好,恢复得也很慢,加上冬天衣服厚重,特别容易擦到,经常他动作一大,就痛得神经直跳。
这感觉与看到徐运墨的时候差不多。徐运墨演技太差。他们是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凡表现得不够自然,难免引起他人怀疑。短短一礼拜,不止一个人和他提过,说感觉徐老师最近怪怪的,饭也不来吃,每次碰到他,脸都拉得老长,像我们欠他八百万一样。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天一冷,容易心烦。夏天梁一般都这么回答,勉强还能应对,可之后呢,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还能找点什么借口?
他没有主意。擅长做计划的夏天梁开始逃避计划。
小年夜的前一天,天天放假了。夏天梁托人在商场餐厅的后厨房给赵冬生找了个短期兼职,自己则留在辛爱路继续操持店内生意。
居民见到,好奇问小夏,你今年也不休息呀,真是太辛苦了。
他笑,想多赚点钱嘛。
撒谎了,去年确实是这么想的,今年却是为了忙一点。忙起来就没空想徐运墨,晚上回去也足够困,倒头就能睡着,不会失眠。
接连几天联络、盘货,夏天梁连轴转,每日工作超过十几个小时,铁打的身体都吃不消了。他精力几乎耗尽,免疫力也在下降,新穿的孔开始发炎。
他吞两粒消炎药,强打精神继续,处理鱼货的时候想起有两把刀落在徐运墨家里。
试探同居那会儿藏过去的,现在想想,觉得有点好笑。这些小花招使的一点都不可爱,还是尽早取回,以免徐运墨看到,又想起那些不愉快。
对方一整天不在辛爱路,估计也不会那么早回来。夏天梁带上钥匙去徐运墨家,先站在门口敲两下,确认没人之后开门进去。
天色晚了,屋里暗,他不想引人注意,于是没开灯,扶着墙壁走到厨房,再一个个摸橱柜。
伸手往里掏东西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胸口顿时传来一阵撕裂性疼痛。夏天梁后背冒出冷汗,手肘无意识一勾,将什么打翻到地上。
哐当一声,很闷。夏天梁心跳漏拍,连忙打开手机照明。
是徐运墨从磁县带回来的那组杯子,没摔碎,但杯子边缘那两个天生的缺口经不起外力的作用,延展出好几道裂纹,东歪西扭,看着有些丑陋。
夏天梁放下手机,蹲到地上检查,用指腹一点点摸过去,想要确认到底坏了多少,然而越摸,胸口越疼,到后面他实在忍不了,埋进膝盖大口喘气。
他喜欢这对杯子,那时徐运墨拿出来的时候,说是合作的器物作家听说他有对象,特意做来送给他们的。这个诞生的理由比杯子本身的造型更让他满足。徐运墨心大,拿去当漱口杯,他却连喝水都舍不得,最理想的还是什么功能都不要有,永远与另外那个杯子拥抱在一起,回归本身的状态才好。
但现在回不去了。
室内突然开灯,夏天梁一时停住,气息不稳,发出一点动静。
以为家里进小偷了,徐运墨压着声音,“谁在那边?”
闯入者没反应,徐运墨又喊一遍,这次语气凶很多。
灶台后面冒出半个脑袋,只要一眼,就知道是谁顶着那头乱蓬蓬的头发。徐运墨心里松口气,等夏天梁慢吞吞起身,两人眼对眼,还是对方先移走目光,“我来取点东西。”
作者有话说:
*单档:(1个)百叶包(1个)油面筋汤
第59章 双档
现在没有外人,有装的必要吗?还是说他就这么不想看到自己?徐运墨语气不见婉转,“取什么?”
“落在这里的东西,”夏天梁补充,“我自己的东西。”
徐运墨却理解成另一个意思——分开几天,夏天梁考虑出的对策就是过来收拾私人物品?干什么,这么着急和自己撇清关系?
“没必要。”
徐运墨当然不准,又扔出一句,“都放这么久了。”
“不可能一直放下去吧,”夏天梁手背到身后,“都是我硬塞进来的,你家里东西少,本来很干净,但加上我这些有的没的,就变得乱七八糟了。”
这不是一句错话。徐运墨讨厌被打破的秩序,直到现在,他瞧见楼道堆着的那些杂物还是禁不住眼皮乱跳,然而换成夏天梁乐此不疲往他家运输一批又一批物资,感觉完全不同。
是,家里变挤了,可他只是不习惯,不懂如何妥善处理多出的那一份。他没觉得烦过。
“乱了就重新整理,要找地方放,总能找到的,一声不吭拿走算什么意思。”
他赌气说,夏天梁没接话,隔了好久才笑一笑,“怪我,应该和你提前打个招呼的,不过每次在99号碰到你,都没什么机会,你好像也不太想理我。”
你不也一样?宁愿和南襄路那头孔雀吸食不健康气体,也不肯多注意自己一眼。徐运墨不由怒火中烧,他今天出门一趟,特地去小如意找人问话,结果却不理想,心情已经很糟糕了,夏天款还要来拱火,当即脑子一热,面无表情打开旁边柜门,扯出一个巨型垃圾袋丢到地上。
“要拿就今天一次性拿走,别三天两头找借口跑进来。”
气话只有说出口的时候过瘾,讲完他就后悔了,刚准备去捡,谁知夏天梁动作快,先一步拾起垃圾袋,转身开始一件件往里面装东西。
他还真装!
徐运墨立马上前,从他手里抢过垃圾袋,“你就这么想分……想把东西都拿走?以后呢,再也不来了?”
他往袋子里看,发现小邢送的那组杯子被拆开,有一个已经进去了,赶紧取出,“这是一对的!”
夏天梁指指桌子,“我留了一个给你。”
徐运墨气得牙痒,但手上一摸,很快发现杯子的缺口裂了。他转了一圈,又拿起夏天梁剩给自己的那个,“怎么回事?”
他想到某个可能性,面色也沉下去,“你故意摔的?”
夏天梁听后,愣了一下,随后扬起嘴角,“我在你眼里原来这么坏吗?”
这个下意识的猜测确实很不妥,徐运墨哽住了,尝试挽回:“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还好不是很严重,只是几条裂缝,我回头问问小邢,看有没有办法补回去。”
他收起杯子,决心断了夏天梁拿走其一的念头,对方视线在他手上绕个圈,没有发出异议。
瘦了,近看脸色也很差,徐运墨心软下来,他们这几天难得能有这个机会,可以面对面讲两句话,他不想浪费了,斟酌半天,掏出一包薄荷糖递给夏天梁。
“最近你抽烟抽得太厉害了,重新戒起来会很难。”
回来路上心里烦,进烟纸店的时候,他看到夏天梁之前常吃的这款薄荷糖,鬼使神差全买了,眼下还有三盒在大衣口袋里。胖阿姨一度不想卖给他,结账时不停唠叨,说这是我给小夏进的,你买光了万一他怎么办。
我负责。他回答。胖阿姨一脸怀疑,你能负责什么东西?
这是他和解的方式,说过帮夏天梁戒烟,这件事既然答应了,自己一定会负责到底。
夏天梁没动,只是久久盯着那盒薄荷糖,眼神几度变化。
只要他愿意拿烟盒交换,这场冷战就到此为止。徐运墨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然而举到手酸,夏天梁仍旧没有动作。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焦躁又爬出来,往身体最深的角落里钻。徐运墨捏紧薄荷糖的铁盒,他今天特地去一次小如意,就是找小白相了解情况。既然那些过往夏天梁藏藏掖掖的不肯说,他就换一张嘴巴去撬。
小白相与徐运墨打上照面,就看出他绝对是来兴师问罪,赶忙推脱,说别别别,嫂嫂你放过我,天梁的事情我是真的不能告诉你,今天客人多,我还要回去做事呢。
徐运墨说今天你不讲,不要想回厨房,我和林至辛解释过了,他说放你半天假,点心师傅不缺你一个。
小白相垮下脸,我发过誓的!
科学社会,你要破除封建迷信。
哎……侬!小白相服输了,但嘴巴还是紧,只说天梁是我兄弟,你今天就算拿撬棍撬我,我都不会讲的,只是……你大概也能感觉到,他以前不是那种安安分分的人。
他又申明:天梁绝对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因为有些经历,他很难原谅自己。
兜兜转转还是要夏天梁亲自开口,徐运墨愈发急躁,他把糖盒丢到一边,“我真的不明白,到底你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最坏的情况我都想过了,还能更糟吗?”
这问题就和死结一样,根本解不出,夏天梁脸色也变差,“我不想提这个。”
他说完,拿起理好的东西就往门口走,出去前停下,从身上摸出什么放在玄关柜子上,“这个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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