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价一出,四下鸦雀无声,老鸨笑得合不拢嘴,正要叫停时,极突兀地响起另一道年轻冷漠的声线。
“五万两。”
老鸨一愣,没听出是哪间厢房的贵客出的声。
“这儿。”夜泽用剑柄敲了敲栏杆,他现出身形,就站在对面,隔着莲池与莲台遥遥相望。
……这人怎么凭空出现的!
买卖男妓这种事毕竟有损斯文,何况卫风身份特殊,来竞价的人里不乏皇亲国戚,因此都在厢房互不透面,且每一位都是由凤鸣苑的人亲自带进去的。
老鸨记得很清楚,里头绝对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何况看那穷酸打扮,哪里是出得起五万两黄金的模样!
他朝后方递了个眼色,本是示意动手。可有人上前一步,低语道:“看着像是个修士。”
老鸨心头一震,随即转变脸色,笑道:“还不给仙长上座。”
话音未落,厢房轩窗齐刷刷打开,探出无数脑袋。
怎么,修仙的也嫖娼?
这谁敢加价,都知道修仙的最横了,给你两巴掌然后御剑飞天去,让你想报仇都找不着人影。
但真就有人敢。
“……五万二千两黄金。”是那间出价三万两的厢房,只是声音似乎有些咬牙切齿,似乎已到极点。
夜泽淡淡道:“十万两。”
满堂惊变!
纵容老鸨见多识广,此刻也僵住了,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仙、仙长冷静……”
夜泽道:“我很冷静。既然没人再出价,他是不是就归我了?”
卫风抬眸,见那方才匆匆一瞥的高个男子正用手指着自己。
果真人不可貌相,哪里看得出来是个修仙雅士。
老鸨不言,他还在揣度衡量,夜泽的身影突然消失,眨眼出现在了莲台上。
台上几人惊得连连后退。
他就这么站在离自己半丈不到的地方,完全遮住了光影,卫风抬头,只能看到对方笠纱下一点点苍白下巴。
“再加上这把琴,要价多少?”夜泽问。
老鸨稳了稳心神:“只要仙长付讫十万两黄金,莫说这把琴,凤鸣苑内但凡仙长入眼的,均可相送。”
夜泽点头,取下挂在腰侧的地漾剑,嘭地放在一旁的紫檀桌上,香炉上袅袅的烟都被震得晃了晃。
“我去取钱。”夜泽道。
临走前他撩开黑纱一角,看向那老鸨,目露狠厉:“剑压在此,回来见不到他,我就杀光这里所有人。”
老鸨又惊又惧,没料到这修仙的长了这样一张绝色容颜,但对方语气里的阴森寒意冷得他打了个颤。
……怎的惹来这样一尊煞神!
夜泽视线掠过卫风,目光交汇的瞬间稍稍停顿,随即放下面纱,化作轻烟消失不见。
卫风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莫说亲眼,他连想都不敢想,世上竟有此等摄人心魄的美貌存在。
真真是般般入画,耀世姿容。
……都长这样了,是看上他哪一点,竟舍得花十万两黄金来买。
卫风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冷风吹面,那人神出鬼没地又现了身。
“飞钱。”夜泽将票子往案几一拍,“十张,每张一万两黄金。拿去会青阁兑现。”
会青阁,一家遍布九洲的钱庄当行,历史悠远神秘莫测,传闻其内宝藏胜国库百倍,往来者更是人鬼妖仙道道俱全。
这种通天奇店的幕后之人自然非比寻常,可夜泽万万没想到会是白泽。
下山时白泽才将此事告知他,并表示:若需钱财秘宝,报你名字随意取用。
好巧不巧,这座城里就有一家。
老鸨胆战心惊地捧过,递给身后人查验后,奉上一个精美木匣:“卖身契在此,请仙长验收。”
夜泽抓过来,随手抛给卫风。
“拿着。把琴带上。”他道。
卫风接过那匣子时脸色微变,沉默起身抱住琴。
他低眉顺目,谨慎地站在离夜泽一步之遥的地方。
夜泽啧一声,伸手将人揽到怀里,一闪身出现在凤鸣苑上方,不顾下头人群惊哗,径直抱着人往东飞去。
顺安城离国都不过二百余里,虽然带着个人,也是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在顺安城的最边沿,夜泽看到了白泽给他准备的院落屋舍。
三间青瓦房,一圈土院墙,院中有井,井边栽着两株半死不活的枯梅。
平平无奇,适合等死。
夜泽还挺满意的,抱着卫风落地,
卫风面色惨白,被方才凌空飞行时的烈风吹得昏沉,腰上的手臂一松他便站立不稳,也抱不住怀里的琴,往旁栽倒。
夜泽眼疾手快,立马接住了琴。
卫风狼狈地摔在了地上,木匣也滚出老远。
……大老爷们怎么站着都能摔。
夜泽古怪地瞥了眼正从地上爬起来的人,摇摇头。他取下斗笠,抬脚踹开院门,径直提着古琴走进去。
卫风抖去衣上沾染的灰,捡起木匣,若有所思地环视这方寻常百姓家的宅院,看着那道高瘦背影,抿了抿唇,迈步跨进院坝。
第3章 多虑
院里有方小石桌,卫风将木匣挨着琴放下,犹豫开口:“恩公。”
夜泽没反应,他试着转了转井口的辘轳,打上来一桶水,先是凑近嗅了嗅,接着拿着瓜瓢舀起一瓢,咕嘟咕嘟咽下。
“……”卫风张了张嘴,总觉得那张脸不应该作出这样粗鄙狂放的举动。
夜泽喝饱了,重新舀一瓢递给卫风:“喝不喝。”
卫风骤然和他对视,心底猛地一跳,匆忙伸手接过:“……多谢恩公。”
夜泽眉头一皱:“你叫我什么?”
他这态度让卫风知道喊错了,于是谦卑垂首,缄口不言。
“我叫夜泽。”他转过身,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喊名字就行。”
卫风立即低声称是。
夜泽没再管他,挨个推门查看房屋布局。
右边正对着水井的是灶房,中间堂屋,左边是卧房……嗯?怎么只有一间卧房?
夜泽拧着眉进去,里头陈设简单,一床矮榻、一张小桌、两个衣箱。
翻开箱盖,一箱黑一箱白,夜泽各提起一套抖了抖,尺寸有着显著差异。
……难不成白泽早就知道他会选中卫风?夜泽心里闪过一丝惊异——他攥紧了手中白衣,神识扫过井边小口喝水的男人,犹豫片刻,将衣裳丢回去。
卫风喝着水,目光扫到那两株枯梅,提着桶挪过去,将剩下的水浇灌到两团冒出地面的虬结树根上。
刚把空桶放回,就看到夜泽扛着个箱子从左边卧房出来,放进中间堂屋。
“你住那里边儿。”夜泽随手指向卧房,“衣箱里的都是你的。”
卫风心里苦笑,没料到对方准备得这样齐全,看来是早有预谋。
夜泽没闲心关注他,此前白泽叮嘱过下山后少用法术,要以凡人模样入世生活。虽然这宅院里起居用物一应俱全,但他刚刚欠下十万两黄金的天价,得先寻个路子还债才是——夜泽不愿与人世间有半点牵连,若背着这笔债,纵是死也不心安。
顺安城临近东海,北靠险山,天材地宝应该不在少数,探探地形再说。
他戴上斗笠出了门。
行前未留下只言片语,卫风也不敢过问,默默注视对方离开。
他在院子里孤零零站了会儿,把院门虚虚掩上,这才抱着琴和木匣进屋。
虽是陋室,但物件很新,卫风握了握床帷被褥,动如流波,比皇宫里的云锦都顺滑三分,而且纤尘不染,不像有人使用过。
他心中疑虑,又仔细看了其余两间屋子,连灶台都没有烟熏火烤的痕迹。
抻指划过墙壁,指腹干净如初。糊墙用的糯米灰浆,倒是大手笔。
……花十万两黄金买下他,还特意建这样一间宅院来安置。
卫风倍感苍凉,没料到自己还有成为“外室”的一天。
倒不如在牢狱之时被判决问斩,也好过君子失节、沦落风尘。
册奴籍的消息传来之时,卫风又惊又怒,没料到皇帝会这般折辱他。文人死风骨,他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正要当场自戕,传旨的太监却告诉他:皇上法外开恩,饶了他父母一命,流放漠北,他若轻生便是抗旨,其父母会被处以凌迟极刑。
状元郎,要替爹娘考虑啊。
太监意味深长地说。
……果真是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卫风跪在肮脏冰冷的天牢,指尖深深陷入皮肉,他跪地磕头,呼着“谢主隆恩”,用鲜血淋漓的手颤抖着接过圣旨。
往事怎堪回首。
时也命也,如之奈何。
卫风平静心绪,扯出惨淡的笑。豁达些想,至少眼下处境不算最糟,没落到哪个得罪过的权贵手里。
买他的这位仙君孤僻冷漠,看着……不像耽于男色之人,而且此地清净,远离皇权漩涡,就这样磋磨岁月、等待死期,也无不可。
卫风宽慰自己,不去看那仅有的一张床铺,仿佛这样就能忽略最重要的事——
他是以娼妓之身,被夜泽买下来的。
在此之前,卫风没同修仙高人打过交道,只略听闻过少许事迹。按理说修行之人合该断情绝爱,但夜泽偏偏作出这种不合常规的行径……难道真是为了和他做那种事?
卫风面色微红,余光瞥见木匣,想到在凤鸣苑时那些个龟公教他的如何在床榻上取悦恩客的技巧,一时间更觉难堪,慌乱将东西丢进了衣箱最深处。
……他是个读书人,从前一心功名,从不贪恋女色,殿试后被赐婚郡主,不到两月便锒铛入狱,婚约自是作废。后来进了凤鸣苑,老鸨不知从哪里晓得了卫风尚未破身,改主意拍卖,才让龟公省去亲身教授的步骤,多数时候只让卫风看别的男妓是如何“服侍”恩客的。虽也吃了些苦,但到底没被哪个人糟蹋过。
但也正因他未经人事,才对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事倍感恐惧。
这种恐惧并不会因为夜泽长相貌美而削减半分,男人就是男人,哪怕是个太监,在床笫间都有许多折磨人的手段。
何况就方才夜泽抱他时那强有力的胳膊来看,对方绝不是什么体弱之人。
卫风脸色忽青忽白,越不愿想越控制不住,千头万绪难以开解,埋头脑袋一下一下磕在桌面。
……主动服侍是万万做不来的,那修仙的不要最好,要的话……该怎么办好。
胡思乱想间头痛欲裂,埋头叹息。
月上枝头,夜泽带着背篓刀具推开院门。
他用借来的钱添置了一些东西——是的又去会青阁借了一百两银子,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无所谓了。
卧房紧闭,夜泽神识隔着门扫一眼,发现另外一个人已经趴桌上睡着了。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有床不睡,什么毛病。
早知道不把卧房让出去了。
夜泽面无表情收拾东西,推开堂屋,从衣箱里拿出套干净衣服。
卫风心里担忧事儿,睡得不沉,模糊听到断断续续的水声,突然就惊醒了。
院里有人。
卫风猜测是夜泽回来了,不曾多想,推开木门往外走了一步。
“夜公子——”
声音戛然而止,卫风看清那场景的瞬间就被定在了原地。
……夜泽在沐浴。
白日里被发带高高束起的长发如瀑散下,服帖地依偎在轮廓优美的脊背。拿着水瓢的手臂覆着明显肌肉,线条起伏时仿佛蕴藏着惊人力量。水线淋漓,道道滑过那具白皙紧实的身体,像是月下濯玉,十分赏心悦目。
他比穿着衣裳时看起来的更精壮结实,但又不似军营里那些肌肉贲张的粗鄙蛮汉,瘦而有力、壮不失度。
“……你干脆走过来看。”
听到那道冷淡中夹着不耐烦的声音,卫风蓦地回神,视线猛地对上夜泽寒凉目光,顿时羞愧难当,面红耳赤退回屋内,慌乱地合上门。
心如擂鼓,卫风背靠着门慢慢蹲了下来,摸到自己滚烫的脸,更觉难堪。
……怎么就偏偏在那时发呆!
外面安静片刻,水声继续。
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方才活色生香的画面,卫风遽然站起,手忙脚乱地栓上门,不安地在屋内踱步,脸色一点点变白。
水声停了,卫风乍一激灵,看向门外。
他听到了脚步声。
卫风面色惨白,惊慌上床,用被子裹紧自己,放缓呼吸,拼命营造出已经熟睡的假象。
眼睛却仍紧张地看着外面。
月色明朗,在窗柩缓慢投映出一道人影,披头散发,像头索命的厉鬼。
卫风清楚感觉有人在盯自己,吓得发抖,闭上眼不敢再看。
夜泽手刚放在门上,又收了回来。
怎么又睡床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闪过一丝惋惜——本以为卫风不睡床,就能顺理成章把人赶到隔壁去。
不知过了多久,卫风终于听到了脚步声,接着隔壁房门被打开,很快又合上了。
他睁开眼,万籁俱寂。
夜泽去堂屋睡了。
意识到这一点,卫风那几乎跳出胸腔的心终于稍稍恢复平静,他长长出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他暂时还不敢动,活活捱了大半个时辰,卫风才轻手轻脚推门,在井边打水擦拭身子。
边擦边小心观察堂屋,生怕动静大了吵醒里头的人——这个过程里总像有人在看他,但四周都静悄悄的,卫风只好归根于自己太过风声鹤唳,结束后匆匆回屋。
隔壁卧房门关上了,夜泽收回神识,他合衣躺在硬邦邦的长桌上,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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