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泽仍不死心:“定是你给得不够多——”
顾渊拳头捏紧,一忍再忍,到底没再度落到夜泽脸上。
见说不动他,夜泽随即转头,疯狂地看向木菩心。
不必他开口,木菩心上前划破手掌,一串血珠滴落骨头,亦是缓缓滑开,融入血泊。
仍旧无事发生。
“怎么会这样……”夜泽脑子乱成一团,连木菩心给他疗伤都不曾注意到,“以前都是可以的啊……”
顾渊沉吟片刻,徐徐开口:“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目光平静,望向西方,指出唯一一条生路。
“昆仑。”
第29章 亲离
昆仑,玉山。
三青倒挂玉枝头,眼珠紧盯不远处黑黢黢的洞府,算计着白泽已经进去多久,急得浑身羽毛炸蓬起来。
直至一抹白影自阴暗处忽现,三青登时化作人形飞去。
“你和主上讲什么?怎么进去这么久?”她急切地问。
白泽远眺东方,霜色睫羽微颤几下,这才垂眸看向三青,浅笑抚摸她的头顶。
“一桩陈年旧事。”他温声道,“不要紧的。”
三青觉得白泽的模样看看起来不像没什么。
“白泽,不许骗我。”她叉腰认真道。
白泽笑意更甚,将三青略微散乱的鬓发别至耳后,轻声问道。
“三青,你为何喜欢夜泽?”
问题来得莫名其妙,三青亦不假思索道:“因为他好看啊。”
这回答并不意外,白泽那双幽绿眼眸依旧平和:“若他与我决裂,你会站在哪一边?”
三青微怔:“……他怎会同你决裂?”
往昔浮起,白泽神色闪过一丝恍惚。
“我做过一件……让他无法接受的事。”白泽轻轻叹道,“现如今他发现了。”
三青顿时陷入沉默。
几息之后,她开口问:“那年你说去善后,是把那个凡人杀了?”
不必指名道姓,却都知是谁。
白泽苦笑:“若真杀了,倒没如今这事了。”
……当初留卫风一命,一是见其可怜心生恻隐,二是明白倘若卫风死于他手,来年夜泽知晓,便真无转圜余地了。
——他和夜泽之间,虽谈不上情谊深厚,但毕竟相识多年,何况若真反目成仇,三青夹在中间会很为难。
当时主上抽毁夜泽情丝,那便是不允许二人之间再有牵连。身为侍仆,他只能一如既往将神明意志执行到底。
……左支右绌,隐瞒多年,还是到了东窗事发之时。
三青似有所感,转头望向东方,只见一道带着浓郁杀气的光影远射而来,魔息掠过弱水掀起滔天巨浪。
……夜泽?
三青缓缓睁大了眼,看到那双陌生的赤红魔瞳,不敢相认。
……堕魔了?
夜泽落在玉山脚下,一眼就看到虚暮的洞府。他视线右移,望见目瞪口呆的三青,还有白泽——对方神色淡然,显然对夜泽为何而来心知肚明。
胸中恨意疯狂滋长,夜泽死死瞪着他,拳头攥得咔咔响,指甲刺破皮肉,鲜血从指缝里淌出,一滴一滴落在玉阶上。
杀意过盛,地漾剑自后背浮现,夜泽反手握住,手背青筋暴凸。
【卫风命数由虚暮真神所改,若要强留他于人世,也只有求那位了。】
顾渊和木菩心的话历历在耳,夜泽眼底爬满血丝,强忍无边恨意,猛地将剑插入地面,屈膝轰然跪在阶上。
“……求真神开恩,放卫风一马。”夜泽悲愤垂首,额头重重磕在阶梯之上,“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三青刚迈出一步,听见夜泽开口,又生生停在原地,杏眸半敛,远远看着膝行上阶、一步一叩头的夜泽。
她明白,夜泽什么都知道了。
瞒了一万三千年,还是被发现了。
夜泽收起所有修为,额头很快磕破,身后开始曳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悲哀大过一切,夜泽并不能感觉到疼痛,他跪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玉阶梯上,手脚并用往上爬,一阶一阶叩拜,血与泪一同流淌,脸上是死一般的绝望。
……若他有一点点用,应靠自己救回卫风;若他尚存一丝骨气,应同害卫风落到如此下场的虚暮拼个你死我活。
可他偏偏是个没用的废物,莫说骨气,连质问的底气都没有,轻贱如蝼蚁,只能跪在这里摇尾乞怜,寄希望于罪魁祸首回心转意,救救自己垂死的心上人。
不知爬了多少阶梯、磕了多少头,夜泽终于顶着破碎见骨的额头跪在了洞府前。
“求真神开恩,放卫风一马。”
他嘶哑重复着,一下接一下地叩头。
三青默然旁观,看着夜泽身前那滩蔓延得越来越广的血污,破天荒生出股窒息感。
胸中难受得喘不过气,她不得不闭上眼将头别到一边,伸出手。
白泽立即接住,张臂让三青靠在怀中,一双绿眸无悲无喜,默然盯着几丈外磕头的人。
洞府之内毫无动静,夜泽已经磕头磕到麻木,眼里进了血和汗,视野一片模糊,全凭一股劲儿才没晕过去。
他死板地重复着,恍惚过去一天、一月、抑或是一年,终于在从地面抬头时看到一团白雾。
夜泽又磕了几个头才反应过来,死寂眼底一点点迸发希冀,宛如抓救命稻草般疯狂去抓那团雾。
拼尽全力却只捞了个空。
雾气一动不动,缓缓凝结,化成一片青灰衣摆,就这么穿过夜泽颤巍巍的手,不受影响地曳在地面。
“抬头。”
浩渺声音回荡在昆仑山岳,夜泽照做,视线自下而上,略过被青灰衣衫包裹的瘦削身形,落到一张雪白清艳的美人面上。
虚暮不轻易以真面目示人,但他着实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雌雄莫辨的绝美面孔。
洪荒气息威压过剩,夜泽被震得直不起腰,却仍强撑着仰头,接受对方那看蝼蚁一般居高临下的审视。
“……求您救他,”夜泽哽咽道,“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虚暮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漠孤傲,如同万年不化的辽阔雪原,语调毫无波动:“六界之中,多有你所不能,却无我所不能。”
夜泽一震,凄惨求道:“肉身神魂,只要您开口,凡我所有悉数奉上,若我没有,纵使翻天覆地也为您寻来。只要能救卫风……只要您救救他。”
虚暮薄唇微勾,发出道短促冷笑。
“莫忘了,你浑身上下,血也好骨也罢,皆是我所赐。”
话音未落,似有千钧压下,夜泽被禁锢原地动弹不得,两条手臂顷刻化作玉石原型,灼烫烧心,手臂宛如被烈焰融化的冰,淅淅沥沥滴落在地,汇入血滩。
不过眨眼,双臂衣袖空空如也。
“至于你的魂魄,更是毫无用处。”虚暮说话间手掌翻覆,血滩中浮起粒粒玉珠,溶进夜泽衣袖之中,断臂转瞬之间恢复如初。
这便是傲视六界的洪荒神,湮灭夜泽这样的仙尊,易如反掌。
“你一介凡夫俗子,能有今日修为,无非生了副好皮囊。”虚暮抬手掐起夜泽下巴,冷漠扫视那张血泪模糊的脸,“三青怜惜你,屡屡哀求,我为你两次改命已是莫大恩德,至于其他,别再痴心妄想。”
夜泽猛地抓住对方垂落衣袖,不死心地哀求:“我不修仙了……只要你把卫风的命还给他,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虚暮面如寒霜:“你这条贱命,我拿来何用?”
他甩开手,夜泽正要扑上去,却被袖风抽飞数丈,后背砸在玉树上,粗壮树干咔嚓撞出一道裂痕。
夜泽后背皮开肉绽,但他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回到虚暮跟前,拦住对方回洞府的路。
“……你要怎么才肯救他?”夜泽万念俱灰,跪在地上绝望开口。
虚暮冷漠至极:“我怎么都不救他,你能奈我何?”
“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夜泽崩溃地怒吼,已然疯魔,“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你凭什么不救他——”
啪!
夜泽猝不及防挨了一记耳光,顿时神魂震荡,身体歪向一旁。
一股无形力量将他扯正,再度落下一掌。
这回神魂被扇得脱离肉身,刚浮到半空便被掐住脖颈。
虚暮单手攥紧他神魂,裸足踩在他肉身,夜泽两处咽喉均被人拿捏在掌心脚下。
“朝烨尚且不敢这般跟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虚暮语气森然,“若非我兄姊以身殉世祭献洪荒,何来六界?!这一草一木、一灵一躯,谁不是仰仗洪荒界碎得以存在!你以为我会在意你们这群蝼蚁?莫说一个残魂,就是六界覆灭,我也绝不相救!”
他动了怒,及膝乌发无风自动,五指悍然收紧,脚下开始碾动。
喉骨断裂和神魂碎裂的剧痛齐齐传来,夜泽毫无反抗之力,转瞬间命已去了大半。
“主上!!”
一旁传出凄厉哭喊,三青飞扑来跪倒,抱住虚暮那踩在夜泽肉身咽喉处的脚仰头哀求,杏眸之中泪光点点。
虚暮动作稍顿,低头看她一眼,终是缓慢地挪开腿。
他将夜泽那濒临破碎的神魂丢回躯体,看也不看,迈步入洞府。
“滚出我的昆仑,若敢再来,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此话一出,禁制突生,昆仑天地法则不再对夜泽网开一面,雷云逐渐成形,要斩杀这头目无尊上的魔。
三青手忙脚乱为夜泽固魂疗伤,为躲天雷赶紧带其离开玉山,落到弱水岸边。
白泽踟蹰几息,悄然跟上。
“夜泽?夜泽!”三青毫不吝啬地为受损躯体注入灵流,擦去其脸上血迹,目中满是担忧。
怀中人气若游丝,缓缓睁眼。
三青面色一喜,刚张开嘴,夜泽却强撑着起身,一把推开她。
三青怔住,看清夜泽脸上的嫌恶,顿时手足无措。
“你——”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夜泽指着她的手都在发抖,凄惨道,“天底下我最信任你,我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找一万三千年!”
“我……”
“我恨你!”夜泽目眦尽裂,周身魔息翻涌,“为什么你要一次次多管闲事,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求你救我了吗?!你凭什么!!”
一万三千年前,我为什么没能死在这块碣石上!
若死在最初,何至于几百年后连累卫风受难!!
三青被指责得乱了神,仍呆坐在岸边,眼泪突兀掉落。
“夜泽,慎言。”白泽冷声开口,“这等忘恩负义的话都能讲出,你枉费三青一片苦心!”
夜泽猛地转向他,恨意达到巅峰,抬手召来地漾剑,带着滔天杀意斩去!
“闭嘴!你最该死!”
白泽本能要召折光,猛地想起已经被他留在了第十九层无边炼狱,不得已抬手格挡。
夜泽堕魔后修为暴涨,几乎与他持平,何况有地漾剑这等洪荒神器在手,白泽节节败退,险些被刺穿心脏。
……他竟是真的想杀他。
白泽面色冰寒,抬掌释出灵流,凝化一柄冰蓝利剑。
“若再动手,我不会对你留情。”白泽持剑在手,“夜泽,卫风一事我已是仁至义尽,今日种种怨不得我。若非你当初几次三番叮嘱他等,又怎会成其执念?若非你在院中刻下禁制,又怎会阻碍其轮回转世?
“他本世功德被你所夺,我已为他补全,若能顺利轮回,一样能赶上星宿易主。是你贪多求全,才致今日恶果。”
“住口!我叫你住口!”夜泽怒不可遏,出招毫无章法,被白泽悉数格挡,正待砍向其脖颈,杀招落到一半却生生止住。
“……滚开!”夜泽暴怒,瞪向拦在白泽身前的三青。
那张姣好面容残留泪痕,如同爆发山洪后的废墟,只余凄清死寂。
“不是恨我么?”三青对架在耳廓的剑锋熟视无睹,直视那双血红的眼,“动手啊。”
夜泽胸膛剧烈起伏,握住地漾剑的手却在发抖。
“……你说得对,我当初不该救你。”三青惨声道,“一万三千多年,夜泽,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夜泽抿唇,缓缓垂下手。
“……你原本也没将我当人看。”他喃喃道。
唯独卫风,世上唯独卫风,只有他全心全意、毫无所图地爱着自己。
可夜泽留不住。
他这一生都在被人推着走,所得非所愿,所愿不可得。
三青释然一笑。
“你走吧。”她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第30章 忘川
顾渊端坐石桌旁,忽闻咔嚓声,瞥见桌面突兀裂开一条细缝,自上而下撕裂地面,火速蔓延至院墙。
檐上瓦片簌簌掉落,掀起一片尘灰。
“这里要塌了。”顾渊起身,下一刻石凳化为齑粉。
木菩心仍握着魂幡,遥望西方,美眸难掩惋惜。
“看来……夜泽同昆仑谈崩了。”
顾渊点头,问:“那还等不等?”
木菩心看魂幡一眼,无奈道:“卫风撑不住了,先去冥界——你与夜泽传音,我们在忘川河畔等他。”
顾渊随即翻掌掐诀,一道灵流疾向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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