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生气……”“一会儿我就都记起来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或许是在渡劫时遇到什么,所以不记得……”
卫风毫无回应,只是沉默望着院墙,看也不看夜泽。
这种态度倒也无可厚非。
顾渊瞥了一眼,漠然心 想。等个人等了一万三千年,由生到死,终于等到对方来了,结果对方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开口还管自己叫“老人家”。
……只能说像卫风这般不吵不闹不杀这负心人泄愤,已经很难得了。
顾渊为人刚直,看不得分桃断袖这种有悖天罡伦常的事,只扫了一眼便觉得毛骨悚然,尴尬移开视线。
目光不经意落到那一开一败的两株梅树上,蓦地顿住,眸中金光闪过,看出了牵连阵法。
这两株梅树,是夜泽卫风二人的仙运化身,被下了阵,他俩的仙运便成为此消彼长的关系。
顾渊面沉如水,拢在袖袍中的手暗自掐指,悄然射去一道灵诀。
灵流入阵,宛如泥牛入海,不曾掀起半点波澜。
布阵人修为远在他之上,只能是洪荒神虚暮。
顾渊闭了闭眼,心知此境无解。
正当时,木菩心已布好阵,一连唤了两遍,夜泽才依依不舍松开卫风,低声道:“你能不能……看着我。”
卫风眼神闪烁,依旧不回头。
木菩心又催促一遍,夜泽仍不起身,顾渊终于看不下去,抓着夜泽肩把人拎到阵中。
夜泽看着卫风那小半秀润侧脸,叹息苦笑,只能按捺复杂情绪,盘膝而坐。
木菩心掐诀,燃起一根线香,祭出神器还素笔,在夜泽额心点了两下,从中牵出一黑一白两根丝线。
她将黑线递给顾渊,布下阵后嘱咐几句,让他见势不对即刻唤醒夜泽。自己则握着白丝缠在中指,红唇轻启,念咒同时翻掌结印。
一缕清绿仙炁自她心口滑至纤细手掌,顺着银白丝线攀附延伸,直至渗入夜泽眉心。
夜泽闷哼一声,像是卸了力,紧绷脊背瞬间松懈,仍闭着眼,神情开始陷入恍惚。
细微声响打动卫风,他毫无意识攥紧了拳,终是忍不住转过头。
繁复卦象铺满院落,道道光晕流转不休,夜泽盘膝悬于阵心,衣袍无风自动,面色安谧,宛如沉睡。
卫风咬着唇,凝望那张脸,眼眶又开始泛红。
“没事的。”
温柔女声响起,卫风看向那位堪称绝色的高挑女子,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温和。
“他会想起你的。”木菩心顿了顿,又补充,“夜泽许是渡劫时被天雷劈坏了脑子,虽不记得与你过往,但仍记得有这么个人,他在人间辗转找了你一万三千年。”
卫风听得心口一痛,目露凄楚。
“我叫木菩心,他是顾渊,我二人皆为夜泽挚友。”木菩心信誓旦旦道,“不过你放心,到底是夜泽亏欠你许多,我们会帮你的。”
顾渊对上那人目光,矜持颔首。
卫风黯然道:“有劳二位……亏欠谈不上,是我自己要等他的。”
木菩心张了张嘴,差点忍不住将卫风星君命数被毁一事道出口,抿唇移开视线。
此时线香燃尽,木菩心掌心丝线悄然变红,自发脱离她的指根,飞速没入夜泽眉心。
情丝已成,夜泽气息虽有波动,但靠顾渊几番施法镇压,不曾生变。
木菩心松一口气,解断顾渊与夜泽的禁制,施法将黑线从顾渊手中接过,准备收阵。
交接的片刻,变故突生。
黑线末端陡然扎入木菩心掌中血肉,墨紫灵流自夜泽额间窜出,迅如雷电疾射而来。
木菩心脑中掀起惊涛骇浪,眼前一片花白,不受控制地开始回忆所有关于卫风的记忆,悉数被禁制传达给夜泽。
一切种种不过须臾间,顾渊闪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木菩心,剑眉拧紧,抬掌就要劈断已被夜泽反控的禁制。
“——没用的!”木菩心此刻汗如雨下,死死抓住顾渊,识海受制的痛苦让她面色惨白,“他什么都知道了……要堕魔了,用落天剑!”
顾渊面色凝重,反手祭出洪荒神器,又见怀中人印堂发黑,细察之下方知此刻控了木菩心的是夜泽心魔,他若就一剑断开禁制,虽能阻止夜泽心魔归位成形,可木菩心神魂必定受损——她只是神君,就此陨落也未可知。
……夜泽做得太过了,为一己私欲,竟至置菩心的安危于不顾。
“快啊!”木菩心痛不欲生,唯恐夜泽当真堕魔,催顾渊动手。
此时夜泽面色沉郁至极,身上黑气缭绕,显然魔息正在吞没仙炁。
顾渊不再迟疑,抬起落天剑,霜白剑尖直指夜泽胸口。
——此时此刻,唯有先攻其摘星骨强行唤醒夜泽,哪怕对方因此修为跌境。
杀意凌冽,惊动神兵护主,地漾剑现形,于夜泽身侧缓缓抬起剑尖,锋芒对准顾渊。
顾渊剑眉紧拧,正要刺去,一道虚幻青影闪来落在剑下。
“——不要!”残魂猛扑过来,卫风张开双臂,死死护住身后的夜泽,神色惊惧至极。
落天剑的剑气震得他魂躯不稳,但卫风毫无退却之意,仍拦在剑前,双目紧闭,誓死保护夜泽。
顾渊只犹豫一瞬,禁制忽解,黑线脱离木菩心手掌,没入夜泽眉心。
天顿生异象,骤然间风起云涌。
顾渊薄唇微张,长叹一声,垂手收起落天剑。
卫风已经准备就死,可激荡剑气突然消弭,刚睁开眼便被人从身后搂住,他落入一个熟悉而冰冷的怀抱。
腰间双臂环绕的力度太熟悉,连肩上那人习惯埋头的位置都与从前分毫不差。
卫风瞬间像是回到活着时候,又梦起了分别后梦过千万次的场景。
他不敢动,只感觉腰间双臂逐渐收紧,力度大得像是要把他融入骨血。
“……子衿。”压抑哽咽的颤抖声音响起,“我回来了。”
第28章 白骨
……子衿。
太久不曾听人这么唤过他了。
卫风身躯颤抖,摸到腰间那双冰凉护腕,慢慢转过头,看到一双通红的眼。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夜泽流泪。
像被绝望痛苦压垮,辛酸只能化作泪水夺眶而出,静默而汹涌,淌过苍白昳丽的面颊,令卫风心惊胆颤。
他喉间顿时酸楚,眼眶泛起湿意,所有的埋怨与苦涩在这一刻化为心疼,转过身慌忙为夜泽拭泪,哽咽轻哄:“不要哭……我不生气了……”
夜泽仍死死搂住他,将脸抵在卫风脖颈间,哭到不能自已。
……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自私自利要他等我,却丢下他整整一万三千年。
我一笔一划刻下的平安咒,竟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那个对他一心一意的曦华郡主才是他命定之人,他和她原可以恩爱偕老,他本该位极人臣一世无忧,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轮回后再做状元,最后入主星宿。
全被我毁了。
若当年我不下山,虚暮便不会干预卫风命数,安远侯不会“失心疯”造反,卫氏一族依旧昌盛,新科状元不会沦为阶下囚,更不会落入勾栏院。
他这一生,所有苦难都是我赋予的。
我夺了他的机缘,毁了他的一切。
夜泽对自己的憎恶达到巅峰,魔性疯狂滋长,摧枯拉朽般渗入灵脉,识海暴动不休,清灵海域掀起滔天血浪。
木菩心看到夜泽那双腥红眼眸,无意识抓住顾渊手掌,颤声道:“我的错……是我高估自己了。”
顾渊扶她坐下,屈膝蹲在一旁安慰:“不是你的错。就算你不帮,夜泽也会另辟蹊径知晓一切,他心性不稳,堕魔怨不得别人。”
木菩心心乱如麻,刹那间闪电划破天际,鸿沟横亘,一束金光倾落。
抬头只见天际云雾逸散,逐渐显现百余位持枪披挂的神兵,气势汹汹铺展开,为首两位神将气息深厚,赫然是勾陈大帝与朱厌将军。
……平三十二天来拿夜泽了。
木菩心从未这样慌过,抓住顾渊像抓救命稻草:“夜泽不能死!”
顾渊沉声道:“别怕,有我在。你陪着他们,我去去就回。”
木菩心眼睁睁看着顾渊疾驰入云端,她攥紧手中罗盘,思量着是否该回平三十二天求助姐姐,若因夜泽命数变化而动摇六界将来,她万死不能辞其咎。
云层之上,顾渊甫一显身,众天兵纷纷跪礼,齐声道:“参见少天主!”
勾陈与朱厌拱手揖拜:“见过小殿下。”
“不必多礼。”顾渊扶起他们,不疾不徐道,“何事惊动两位仙尊下界?”
勾陈无奈:“小殿下莫玩笑,散仙夜泽堕魔,神尊恐您有失,派我等前来一探究竟。”
顾渊道:“我无碍,夜泽堕魔与那位错失文曲星君之位的凡人有关,非为其他,不会作乱,不必收押审讯。”
此话一出,勾陈朱厌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夜泽是昆仑虚的人,天庭贸然干预,恐惹得洪荒神不虞,这是其一。”顾渊平声道,“他虽堕魔,修为仍在我之下,此番游历将尽,届时我会将夜泽带回平三十二天,在此期间他由我看管,大可放心。”
勾陈露出几分为难:“可神尊有令——”
顾渊坦然道:“你只管回去复命,将我的话讲与东宸听。夜泽若作孽,我会即刻诛杀;任何后果,我一力承担。”
…………
送走天官神兵,顾渊回到院落,已然不见卫风身影。
魂躯实在太过虚弱,又在短短几个时辰内经历大起大落,比风中残烛更易熄灭,木菩心只能先将他收进魂幡。
不能再耽搁了,要立即送卫风入冥界。
可夜泽抓着魂幡不还给木菩心,警惕道:“卫风是我的,你休想带走他。”
堕魔之后神智尚不清明,木菩心焦头烂额同他讲不通,两人就这么对峙着,直到顾渊归来。
“放开。”顾渊一把抓住夜泽手腕,靠修为压制迫使其松手,魂幡落入木菩心掌中。
夜泽怨恨难平地瞪着木菩心,掌心魔气涌动,似乎还想同她动手,顾渊见状毫不客气地挥拳砸下:“你发什么疯!”
夜泽被揍翻,倒地时砸出一个深坑,又往后滑出几丈,竟把卫风坟茔撞塌大半。
顾渊一愣,转头看向木菩心,木菩心默默抬手,将魂幡团在掌间遮蔽其视线。
“……事先菩心已经讲明,你答应过,再说卫风也撑不住了,你何必继续耽误他?”顾渊冷声道,“别以为堕魔便无人管束,这一路我忍你很久了,别再逼我动手。”
说话时顾渊用了真灵,确保夜泽声声入耳,后者不知是被揍傻了还是怎样,痴坐在坟堆上不说话,一双血眸仍盯向木菩心掌中,暴虐杀意倒没了。
“我已经是仙尊了,”夜泽喃喃,“怎么还是救不了他呢……”
他呆望着掌心碎土,猛然跪起,十指插入泥中,竟是掘起了坟。
“他的尸骨在这里,只要长出血肉,把魂魄放回去,子衿就能活了。”
夜泽眼底迸发出绝处逢生般的疯癫狂热,就这么用两只手一抔土一抔土地挖开坟墓,露出一方被虫蛀泥销的斑驳棺木。
他又不动了。
许久之后,夜泽才伸出手,哆嗦着去推棺盖。
真沉啊,夜泽心想,他这双手是能搬山填海的,怎么推一块腐朽的棺材板会推得这样吃力。
手酸,鼻子也酸,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啪嗒啪嗒砸在棺材上。
等他终于用肩头抵开棺盖,刚往棺中看了一眼,十指顿时抠紧棺木,发出一道痛苦至极的悲呜。
顾渊散着神识,轻易看清棺椁内的情形——
一具白森森的骸骨安躺其中,指骨搭在胸前,牢牢攥着一根泛黄卷轴。
除此以外再无陪葬之物。
夜泽几乎是发着抖将卷轴抽出,一点点展开,露出里面长身玉立的鲜活人影。
不是他又是谁?
画工着实精妙。
顾渊摇头,叹惋卫风这等才情却没能为天庭效力,实在可惜。
夜泽攥着卷轴哭得肝肠寸断,额头磕在棺沿哽咽道:“是我负你……”
顾渊迟疑着伸手,并不熟练地拍拍夜泽肩头,聊当宽慰:“多说无益,该送卫风去冥界了。”
“……不行!”夜泽陡然回过神,表情由悲转毅,跪着将棺中白骨匆匆摆正,“会长好的,我把我的血给他……”
说着灵气化刃,在掌心割出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蕴着金丝黑气的血汩汩流出,尽数淋上棺椁内的骸骨。
夜泽屏息等待,可预料中肉白骨的场面不曾出现,他的血浇在骨上迅速滑落,只在棺椁底部蔓延妖异血花。
白骨没能生出血肉。
“怎么会……”夜泽眼底拉满血丝,疯狂地撕开腕间皮肉,顿时鲜血如注,很快铺满棺底。
顾渊无奈道:“没用的。”
夜泽像感觉不到痛,盯了血泊中的尸骸片刻,穷途末路的目光陡然转向顾渊。
“必定是我堕魔了,所以没有用。”他那眼神像是恨不得割断顾渊脖子将血灌进棺材,“……可你还是仙尊。”
顾渊哑然,深吸一口气,抬手以拇指划破中指腹,往棺椁内的骸骨上滴了一滴金光灿灿的仙尊精血。
骨血相接瞬间,风波荡开,顾渊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血从卫风的骨头上滑落。
“说了没用。”顾渊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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