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夜泽帮了他一把,助顾渊恢复人形后,便想带着他离开。
可顾渊在听说木菩心此番下凡是奉了司命神尊之令寻几件上古密宝后,当即表示要助一臂之力,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
木菩心的本体是一棵长在佛界的菩提树,秉性纯净。她很不喜欢顾渊和夜泽身上的杀伐孽气,百般婉拒,但顾渊太执拗,最后木菩心还是默认了两人的跟随。
为什么是两人呢?因为夜泽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必须跟着顾渊走。
三人一路同行,期间趣事不断。顾渊寡言内敛,为人持重可靠;木菩心外柔内刚,做事通透妥帖。一条蛟一棵树,都意外地好相处。
抛开真实年纪不谈,至少他们三个长得是很像同龄人的。几个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凑到一起,磕磕碰碰地磨合相处,吵吵闹闹地并肩前行,顺理成章地成了至交密友——夜泽和顾渊还有木菩心是朋友,至于顾渊和木菩心之间,那就不好说了。
夜泽看出他们两人之间有些似有若无的暧昧情愫,偶尔从旁煽风点火,顾渊和木菩心都是一心修炼的老古板,戏弄起来格外有趣,倒是给他增添不少乐子。
旅途还遇到一人,是佛界某位尊者的大弟子,叫檀罗。
这位檀罗和夜泽是旧识——那位战死沙场的凡人将军。
只因夜泽前世对檀罗有恩,尊者见夜泽修行不畅,便让檀罗轮回入世渡他一遭,也算了却上一世尘缘。
这倒让夜泽诧异之余又有些释然,他原先还记着对方点化自己的恩情,不知何时得到机会偿还,如此看来,两人之间便互不相欠了。
日子照旧,木菩心推衍出最后一件密宝所在之处,于是他们来到东洲之东,东海之滨。
顾渊的修为最高,一眼看到了百里之外有处地方被下了禁制。
那是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农家庭院,被施了障眼法,掩在一片荒芜林地下,静谧无声。
庭院里有棵盛放的梅树,散发着与夜泽如出一辙的灵源气息。
顾渊沉默片刻,修长食指遥遥点向庭院,问夜泽:“你看那边有什么?”
夜泽随意瞥一眼,漫不经心收回目光:“山,树,草。怎么?”
顾渊剑眉微挑,感知到那庭院的坟茔下方有一抹微弱游魂气息。
……他猜,那道游魂便是夜泽寻了一万三千年的人。
第25章 不识
兹事体大,境况不明,顾渊决定先将夜泽支开,与菩心商议再定。
“东宸有一紫玉珊瑚屏风,两千年前裂开道口子,送到东海修养。你替我跑趟龙宫,看长好没有,若是长好了,请东海之主送回天宸宫。”
顾渊将平三十二天的天主令牌递给夜泽。
夜泽没接,拧眉道:“传个音的事,何必要我跑一趟?”
“让你去你就去。”顾渊也觉得用这个理由支开夜泽有些牵强,补充道,“四海亦归天庭调遣,你日后上天受职少不了与其交道,就当提前熟悉。”
话说到这份上,夜泽啧一声,拿着令牌遁入东海。
他离开后,顾渊立刻对木菩心道:“你随我来。”
木菩心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飞到百里之外。见顾渊站在一片荒凉林地里凝眉审视,她好奇道:“来这儿做什么?”
顾渊反问:“你也看不见?”
木菩心讶然:“什么?”
但她心思细腻,从“也”字联想到顾渊方才支开夜泽一事,秀眉微蹙。
“跟夜泽有关?”她又问。
顾渊点头又摇头:“我不通命理衍算,待你看过便知。”
木菩心刚要问看什么,顾渊忽而抬手,修长手掌于虚空一按。
嗡——
一道沉闷绵长的低鸣响起,脚下大地开始微微震颤,顾渊掌下那片空间扭曲变幻,凝化出一点斑斓光幕,蛛网般逐渐扩散蔓延,罩住方圆百丈。
光圈所罩之内,一座荒凉庭院逐渐现形。
木菩心一时失语,直到顾渊注入灵流,破开禁制。
光幕轰然碎裂,纷飞散落,浓郁至极的洪荒气息泄洪般逸散开来。
木菩心瞬间意识到,这小小庭院大有玄机,竟是出自昆仑手笔。
昆仑人丁稀零,除了洪荒神,也就白泽三青两位仙尊有能力布下一道连夜泽也看不穿的禁制。
木菩心捏住一块天幕碎片,轻轻捻开,从逸散灵气里明了身份:“是白泽。”
顾渊顿首。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庭院,感受到另一丝熟悉气息。
木菩心沉默许久,轻声道:“夜泽说过,他在找一个人……应该就是那位了。”
顾渊的视线落到那两株一开一枯的梅树下,瞥见藏在坟茔里的游魂,摇头道:“……我不善言辞,还是你去问吧。”
木菩心轻轻颔首。
顾渊目送她走进院落,看到木菩心在坟茔前慢慢蹲下,小心翼翼抚摸已经被岁月腐蚀的墓碑。
“……卫风?”木菩心低声唤道。
顾渊听到这个名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
他皱眉回想,陡然记起万余年前勾陈大帝来天宸宫述职时谈起的一件事。
说上一任文曲星君归墟,亟待新主,文曲星宿于人界自择了一位惊才绝艳之辈,只等其十世状元功德圆满,便可入主文曲,继任星君。
可半途出了意外,凡人命数在第一世十六岁中状元后突生变故,变得扑朔迷离。
此人原该官拜宰相儿孙满堂,八十九岁寿终正寝,被改后竟在三十七岁猝然离世,且魂魄下落不明,未曾踏入轮回。
无奈之下,文曲只得另觅新主,今已入驻星宿,不日便来拜见东宸。
顾渊当时座下旁听,见东宸掐指一算,道出一个名讳:“卫风?”
勾陈顿首:“正是。”
东宸神色变幻莫测,须臾含笑道:“星君向来由星宿自行抉择,顺天意而为便是。”
……卫风,一万三千年前。
顾渊忆起时间,眸中顿时晦暗:那不正是夜泽证道成仙之时?
莫非夜泽下山入世寻飞升机缘,阴差阳错被卫风所渡,坏了对方命数?
可更改星官命数谈何容易,就算以顾渊现下修为,也无法撼动星宿之力,遑论夜泽。
既非机缘巧合,必属蓄意而为。
放眼六界,本事在自己之上的只有四位,其中三位是天界的神尊,还有一位……
幽居昆仑的洪荒神,虚暮。
而夜泽亦是昆仑出身。
无需推衍,顾渊稍加联系,便猜了个大概:
夜泽飞升遇阻,洪荒神为助其证道,于凡间挑中未来的文曲星君,强牵红线,拿走卫风的机缘,用来成全夜泽。
……难怪夜泽说他飞升时天劫凶险异常,干出这种损人利己的缺德事,天雷没劈死他已是法外开恩。
顾渊回想起这一路来夜泽每逢风月地必定进去寻花问柳的浪荡模样,拳头悄然捏紧。
……真是交友不慎,怎会同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结为兄弟。
顾渊拧着眉,往院里扫去一眼,木菩心正好起身走过来。
“就是他了。”木菩心到底是女子,心思更细腻敏感,了解前因后果顿时替卫风感到不值,忿忿道,“夜泽实在自私可恨,若非他三令五申要卫风相等,又怎会耽误其轮回转世?你或许不知,卫风原本是能接替文曲星君的——都被夜泽毁了!”
木菩心侍奉掌管六界命格的司命神尊,在推衍命理上造诣颇深,算出卫风原本命数倒也是意料之中。顾渊听完,便知道自己的推断八九不离十。
只是此事虽祸起夜泽,但若全盘归咎于他也有失偏颇,顾渊委婉提醒道:“夜泽并无篡改星官命数的本事——”
“你自己看。”木菩心略带愠怒地弹指,一抹灵光融进顾渊额心。
……十年相守,十年苦等,悉数过眼。
连卫风的身后事也再度重演。
抱憾而终,心有执念,魂魄难入轮回,便滞留在了庭院。
直到幽冥地府发觉生死簿有异,派鬼差前来拘魂。
可夜泽离开前在这宅院的一砖一瓦都镌刻符文,鬼魅妖邪不能入侵,两名鬼差只能站在门口呼唤:“卫家郎,卫家郎……时辰到了,快随我等上路罢!”
卫风三魂去了七魄,神智已然不清,唯余幽魂站在梅树下,痴痴伸手,看着梅花瓣纷纷凋零,穿过他半透明的手掌,飘落到坟堆上。
鬼差仍在唤他,卫风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呆愣道:“……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还没回来,他要我等他。”
见这幽魂执迷不悟,鬼差急得在外头直打转,怒其不争:“你等不到的,那位成仙去了!仙凡有别,何况你现下只是头鬼,更加殊途——快快出来,带你投胎去了。”
卫风置若罔闻,他的双眼空洞茫然,嘴里念念有词:“他说过会回来的,他要我等,我要等他,我要等他……”
无论鬼差怎么威逼利诱,这道幽魂始终不肯就范,他们试着将勾魂索丢进去用强,也屡屡被禁制弹开。
万般无奈下,鬼差只好道:“卫家郎,鬼君有令,你今日跟我们走,只需再投九次胎便能上天做神仙了,到时想见谁就见谁——你已死了六十年,再不投胎可就真的赶不上了。”
卫风根本不听,仍是痴傻地重复那几句话。
直到天明,鬼差也没能说动他,只好悻悻离去。
卫风在院子里一直等,一直等。
等到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周遭一切都被海啸湮没,唯独这间院落有神力庇罩,始终长存。
某日白虹贯日,一道霜发白衣身影忽然现身,正是白泽。他伫立院外注视幽魂片刻,手掌结印布下禁制,斑斓光幕降临,院落彻底泯然荒野。
几息过后,一道墨紫身影自远方掠射而来,停在白泽跟前。
“你怎么在这?”夜泽问。
白泽淡声道:“路过。”
夜泽哦一声,目光随意扫视四周。
白泽忽道:“你多久没回昆仑了?”
夜泽看向他,神色恍惚:“三百……五百年?不记得了。”
“三青很想你,你若无要事,同我回去一趟,住段时日再走。”白泽道。
夜泽想了想,点头道:“行吧。”
新布下的禁制对顾渊而言形同虚设,在他看来,夜泽就站在庭院门口,院门敞开着,对面便是那所孤零零的坟茔。
可夜泽看不见。
禁制将院落与世隔绝,里头的游魂亦未察觉自己等的人来了,仍坐在梅树上痴望着西方。
相隔不过几丈,却是天堑之遥。
顾渊喉结微动,看到几千年前的夜泽跟着白泽离开,幽幽叹息。
“好好的叹什么气。”夜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顾渊偏头,见墨紫身影凝化成形。
“怎么来这儿了?”夜泽刚落地,迎面袭来一阵拳风,他连忙侧身躲过,茫然疑惑地看向木菩心。
“你这是发什么癫——打我做甚?”
木菩心恨得牙痒:“打的就是你这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见色忘恩的狗东西!”
她抬掌劈去,却被夜泽一把攥住手腕。
对方神色骤然凝重,长眉拧起,目光已经落到她后方,显然是看到了里头的坟茔。
不知为何,夜泽胸腔里那颗万年来四平八稳的心突然开始剧烈跳动。
他莫名生出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畏惧。
“进去看看吧!”木菩心挣开他,拂袖让出路。
夜泽抿了抿唇,长腿一伸迈入院落。
就在他踏入的瞬间,墙砖黛瓦间发出细微灵脉呼应,那座小小坟堆忽然颤了颤,抖落簌簌渣土。
片刻后,里头缓缓飘出来一道白茫茫鬼影。
夜泽猛地住了脚。
那是一道须发花白、容貌沧桑的游魂,不知在此盘踞多少年月,大概又死过两次,三魂不见天魂地魂,连仅剩的人魂也到了弥留之际。
游魂看到他,虚幻的身躯顿时抖若筛糠,佝偻着脊背,曳着一线青衣跌跌撞撞朝他奔来。
夜泽没躲,在游魂撞入怀中时抬手扶了一把。
对方颤巍巍抓着他,似乎承受着极致的痛苦,血泪长淌,干瘪的嘴唇一直在哆嗦,像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只能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嗬嗬喘息。
夜泽愣住,看着这张沟壑纵横的陌生面孔,眼中满是迷茫错愕。
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问。
“……老人家,你认识我?”
游魂通身剧颤,顿时发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哭嚎。
第26章 暗涌
在人世漂泊万载,旁观多少离合悲欢,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让夜泽动容了。
但此时此刻,当这缕苍老虚弱的游魂倒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时,夜泽心头竟生出一种同悲共戚的剧痛。
剜心断骨一般,好像很久以前也这么痛过。
夜泽手在抖,他将游魂搂紧,看到那树盛放的梅花,墨瞳紧缩,眼底慢慢爬上血丝。
——这里有他残留的气息。
他来过这里。
他不记得。
怀中的游魂伤心欲绝,灵体有溃散征兆,夜泽脏腑顿时揪成一团,不假思索割出一滴本源精血渡过去。
可鬼魅残魂受不住仙息,无法吸食,夜泽便将那滴血中的天阴源炁一丝一缕剥出来喂给对方。
摇摇欲坠的灵躯逐渐凝实,沟壑纵横的干枯面孔舒展开,现出副苍白俊致、秀润清雅的年轻容颜。
这抹游魂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量极其纤瘦,一截嶙峋小臂自青绿衣袖伸出,指节死死攥在夜泽的银护腕上。
夜泽低头看着这张鬼气森森、血泪纵横的年轻面孔,张了张嘴,抬起手极轻地为他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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