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要在谢望舒找到他之前取回逍遥经就行了,柳归鸿如是想。
山海镜的试炼是新弟子入门的最后一道筛选,没什么危险,只是为了检验弟子的心性。
心性?
柳归鸿低声嗤笑,如果当年他没被玄凤提前提走,绝对过不了这最后的试炼。
哪怕上辈子他有了修为后偷了铭牌混进了山海镜,他依旧没通过这心性的筛选。
他是世人口中天生的坏种。
无妨,让谢望舒发现了也没什么。
大不了栖凤禁地再来十年。
身体在不断坠落,玄衣少年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入秘境中。
世界中仿佛只剩下漫长到令人心慌的下坠。
山海镜本身只是一样法器,后来受了谢蓬莱仙力的影响意外糅合了一个小幻境,就被当做了开山门的一道试炼。
谢望舒落入秘境中时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便被拉入了幻境。
似乎是他的修为高出弟子们太多,山海镜的灵力不足以形成单独的幻境,就随便找了个弟子幻境把他塞了进去。
他看到了一片千里赤地,四下毫无人烟,连荒草都长不出一寸。
走不知要走到何时,谢望舒意念催动红鸾打算御剑飞行,可出乎他的意料,腰间灵剑丝毫没有反应。
谢望舒挑眉,伸手握上腰间剑柄,用力。
没拔出来。
不管是玄凤还是谢望舒都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红鸾和其他的灵剑不同,谁拔不出来谢望舒都不可能拔不出来。
唯一的可能是——此地根本没有灵气,导致红鸾感应不到他,直接自封了。
谢望舒也不再尝试,索性这小小幻境也困不住他,就随便挑了个方向慢慢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枯草依旧是枯草,黄沙也仍然是黄沙,半分没有改变。
谢望舒却平白有了半分熟悉,继续走着。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那丝熟悉之意,移步换景般,赤地千里有了尽头。
谢望舒脚步微微凝滞,抬脚继续往前。
与先前大相径庭,他每迈出一步,那地尽头就愈发的清晰,似乎不是他在往前,是那尽头在向他逼近。
渐渐的,赤地尽头的原貌也越来越清晰——一个邪气弥散的死村。
谢望舒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神色凝重起来,这个村子不算小,少说也有百十口人,如今却死的干干净净。
出于医者的本能,谢望舒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如果他上辈子的导师看到一定会很欣慰。
一路深入他都没见到尸体,除了遍地几乎凝固的大大小小的血泊,村子里还有和滔天怨气纠缠不休的邪气。
谢望舒在玄凤的记忆中看到过不少次,在还是他头一回真切的见到为正道所不齿的邪气。
同柳归鸿走火入魔经脉逆行那般不一样,邪气是由修士主动迈入邪道后以草木灵气转化而来的,无法直接从修真界获取。
而转化的方法,是由邪修向凡人灌输灵气,凡人无灵根,本身无法吸收灵气,强行灌输直至达到凡人之躯接受不了的灵气数量,躯体便会被灵力撑破,爆裂成一团血雾,而后邪修便把灌进去的灵气与混在一起了血气一同炼化,得到的就是供邪修吸纳修行所用的邪气。
由于手段太过残忍,修真界人人见邪修皆可诛杀。
而这个不知名的村子里竟然聚集了不少邪气。
谢望舒下意识握紧腰间佩剑,感受到了红鸾有一丝颤抖,微微用力,雪亮剑刃铮然出鞘。
他的剑在兴奋。
玄凤本身就是正道楷模,他的剑更是诛邪的象征。
虽然不能使用灵力,但谢望舒依旧能轻松解决问题,这是玄凤的实力给他的自信。
愈加深入死村,周遭的邪气越浓郁,甚至空气中都带上了浓重的血腥气,仿佛下一瞬就有血要滴落。
缭绕的雾气都染上了血色的猩红,越来越浓的赤色遮住了视线。
有毒。
谢望舒屏住呼吸,继续往前走。
这段路玄凤走过,他下意识就知道该往哪去。
于是他穿过漫天毒雾,拨开几乎浸湿眼睛的血气,来到了邪气与血腥气最浓重的源头。
一群邪修在剖开一个幼童的腹部,想将灵气往里填。
这就是这个村子里最后的活人了。
谢望舒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腥气,足尖点地凌空而起,一身白衣早被血气染红,飒踏如落星,雪亮锋刃直指正拿刀划开幼童肚皮的邪修,一剑封喉。
邪修滚烫的血溅在那孩童脸上,濒死的孩子再次睁开眼,漆黑双目茫然无神,只看到血雾之中一抹比血色更艳的赤色衣杉。
柳归鸿要痛死了,他甫一落地进入幻境就被溅了一脸邪修的血,恶心的不行,接着就是剖腹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像一柄重锤砸在他身上,痛的他睁开了眼。
接着就看见一柄他再熟悉不过的剑刺穿了身边邪修的胸膛,一瞬间内似乎浑身不多的血都被冻结。
红鸾剑。
那么那赤色衣衫的人就只能是……
但谢望舒为什么会再这里?!!
不对,柳归鸿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这不可能是谢望舒,今日他分明穿了一身白衣,不可能是他。
所以这只能是……玄凤。
当年救了他的也是一名红衣人,只不过初见玄凤时对方穿的是一身白衣,他完全没往一块想。
血仿佛又冷了一分,柳归鸿在自己的幻境中,面对着他更不想接受的答案。
在他一生堪称死劫的灾难中,无心中救了他的,是他余生最恨之人。
玄凤。
为什么偏偏是玄凤?!
这让他怎能不恨?!又如何再恨!!
第7章 山海
谢望舒一剑捅穿了离幼童最近的两个邪修,下意识扫了一眼那孩子的伤势。
这一眼下去心都凉了。
虽然没长开还溅了满脸的血,但仍然能从眉眼的轮廓看出来,这是他的便宜徒弟。
肠子都流出来了。
谢望舒一个大夫都不愿意再多看,他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这小子怎么活下来的。
他觉得救不回来,可柳归鸿硬是没死。
没时间再继续想,手起剑落,七个邪修躺了一地。
柳归鸿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一双黝黑的眼睛死死盯着谢望舒,用力到眼眶泛红,眼角有泪水划下都不愿意眨一眨眼。
泪珠混着血渍在他脸上划出一道痕迹,最后没入鬓角中浸湿头发,他在等玄凤离开,好进入下一个幻境。
柳归鸿这时才想起来,他上辈子在山海镜中是没有这个幻境的。
但不管是不是在幻境中,玄凤都没有救他。
当年灵力高强的修士垂眸看了眼声息全无的幼童,蹙眉叹息,脱下了滴血的外衫俯身盖在他身上,离开了再无人烟和怨气的彻底死去的村子。
不知修士离开了多久,他留下的血衫下伸出了一只小小的,颤抖的手,揭开了几乎粘连在他身上的血衣。
幼童的手颤抖着碰到流出自己身体的脏器,泪水无知觉般不断滑入鬓发,他张着嘴却没有力气惨叫出声,只能颤着手握住自己的身体,撕开被凝固的血液堵住的刀口,将自己的一部分重新填回自己的身体。
然后用尽全力将十指抠进被血泊浸润的泥土,一点一点,爬出了死寂的村子,到了有人的地方,终于获救。
没人知道一个肚子都完全被剖开的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他就是活着,而且活的很顽强。
在泥里拖了不知道多久,但接受治疗了,他的伤硬是一点点的恢复了。
回到现在,柳归鸿通红着眼,等待着幻境结束。
一声叹息从他的头顶传来,他合上了眼,最后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再睁开眼,柳归鸿的眼中满是惊愕。
那件血衣没有盖在他身上,而是被撕成了布条和丝线搁在一旁。
血衣脱下后里面的衣衫还是血色,只不过依稀能看出来些斑驳的白,昭示着这曾经是件白衣,修士单膝跪在幼童身边,透支着自己的灵力捻出一根金光流转的细针。
空荡荡的腹腔被重新填满,血衣上拆下来的细线穿过金针尾部,抵上幼童腹部的豁口。
他说:“忍着点,虽然你可能已经不知道痛了,但还是忍一忍吧。”
针线反复穿过皮肉的痛比起剖腹几乎微不可查,半臂长的伤口被血线一点点缝合,留下一条狰狞的疤痕,而后又被轻轻的包扎了起来。
柳归鸿茫然的看着为他处理伤口的修士,他痛的有些恍惚,几乎忘了面前的人究竟是谁,玄凤与谢望舒在这一瞬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于是他的恨意一瞬间突然没了着落。
他想恨的,但他不知道应该恨谁。
谢望舒与他是初相识,除了一开始的不愉快没什么值得他恨的,可换成是他他应该会做的比那异世之人更为狠绝。
可是若是玄凤。
玄凤好像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他该恨什么?
他应该恨吗?
他的眼神茫然落在修士的脸上,他分不清此时跪伏在他身上的人究竟是谁,当他的思维不再能转动时,随着谢望舒指尖的金光消散,幻境也随之溃散。
等到柳归鸿回过神,眼前已经是太华熟悉的乾坤山门。
这才是他上辈子的幻境。
柳归鸿晃了晃头,把所有杂念甩出识海,他要做的是尽快找到逍遥经上卷,然后打破幻境结束试炼。
至于别的,等从山海镜中出去再谈。
……
包扎好的一瞬间,谢望舒被弹出了幻境。
又是一瞬的恍惚,在回过神来,他回到了太华之中。
尝试着动用一下法术——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还在山海镜中。
看着自己的一身白,谢望舒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玄凤印象中拢共只穿过两次白衣,一次是死村诛邪,另一次就是山门收徒。
看来还是柳归鸿的幻境。
谢望舒捏了捏眉心,内心有些烦躁。
还跟这便宜徒弟绑定上了。
刚看了他这么悲催的童年,还有点舍不得利用他来套逍遥经残卷了。
叹了口气,谢望舒迈开脚步,走向乾坤山门。
谢蓬莱亲自吩咐的事,办不到定然是不行的。
同情心还是先往后放一放,正事要紧。
心念转换间,仍是移步换景般,周遭景色逐渐模糊,再清晰起来时便是乾坤山门如火如荼的紫叶碧桃林。
红花紫叶,让谢望舒不可避免的再次想起了方才烧了满眼的血色,那要比眼前风光旖旎的桃花更让人刻骨铭心。
让人忍不住去想起那倔强的想活下去的孩童。
谢望舒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忘掉上一个幻境。
而再睁开眼时,桃木剑撕碎空气的破空声在他身后响起。
谢望舒闻声回首,于是他看到了山门外参天的老桃树下,如此狼狈的一剑。
柳归鸿已经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摸到了逍遥经残卷的位置,并且成功把残卷揣了准备打破幻境走人。
意料之外,打破幻境前他碰上几个不速之客。
“小子,怀里揣的什么东西,拿出来我们瞧瞧。”
柳归鸿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几个青白弟子服的人,年龄和他差不多大,没有弟子令牌,大概是新弟子,但是为什么会被分到他的幻境里。
见柳归鸿没反应,领头那个看起来气焰格外嚣张的弟子直接上前推了他一把:“喂!问你话呢!聋了吗!”
“让你把东西交出来听不懂吗?别逼我们动粗啊!”
毫无防备,柳归鸿被推了一个趔趄,他拧了下眉,漆黑鬼瞳中流窜过一抹戾气,下意识催动灵力但发现周围根本没有灵气由他调动。
领头的看到柳归鸿指尖催动灵力的动作,嗤笑出声:“别白费功夫了!一路上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我有法器在手,你们没一个能跑得掉的,我劝你老实把东西给我,我最后警告你一次!”
柳归鸿看着眼前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弟子,手握上了身上唯一别在腰间的桃木剑的剑柄。
即使没了灵力,他也没把这群东西当回事,擅自闯进别人的幻境,死了也是他们自己作孽。
可当木剑即将刺出去时,柳归鸿余光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赤色。
白衣修士站在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他闭着眼,不知道何时会再睁开。
柳归鸿指尖一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现在不想让谢望舒见识到他的狠毒。
哪怕不一定是谢望舒也不行。
手腕一抖,原本疾刺出去的桃木剑尖把收了回来,只用剑身挡住了那个领头人打过来的拳头。
格挡过一击后,他站在几人的包围中,刺出了堪称狼狈的一剑。
谢望舒也睁开了眼。
木剑被击落,玄衣少年也被推到在地,领头人一脸轻蔑的踩断了他的剑,把手伸向他护着的东西。
柳归鸿把头埋在怀里,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少年面无表情。
还会有奇迹吗?玄衣少年蜷缩着如是想。
他一边期冀奇迹再次降临在他身上,又一边恐惧着若真有奇迹施舍于他,他该怎么去承受这份和他毫不般配的救助。
唰!
这剑鸣柳归鸿听过无数次。
那朝柳归鸿伸手的弟子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在众人搀扶下捂住了手臂的断口,企图止住喷涌而出的血。
红鸾剑尖斜指地面,从剑身滑落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正正好滴在一朵半谢的紫叶碧桃上,于是花开如血,血似花败,两相映衬,小小一朵桃花偏生开出来诡艳的娇媚。
谢望舒在笑,毫无温度的笑眼看着那几个青白衣裳的弟子,声音也不自觉的带上几分冷意。
“谁允许你们碰本君的徒弟了?”
柳归鸿从自己怀里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收束腰身的那一抹赤色上,心里轻轻“啊”了一声,原本重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再次被剥开了。
他能一直穿白衣吗,柳归鸿如是想。
手腕上的金色灵纹在穿过紫叶红花的阳光倾洒下明亮的几乎炫目,玄衣少年接住了他的奇迹,却又被压的难以呼吸。
他奢望不得的东西终于落在了他的掌心,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握住它,也不敢握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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