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归鸿抖开陈旧嫁衣,原本艳丽的红色经过风吹霜摧已经开始褪去,变成了如今暗淡的褐红色,乍一看倒像是一身淋漓干涸的血,触目惊心。
可这嫁衣上,隐隐约约的还似乎透出一阵艾草的清香。
艾草,金兰花。
电光火石之间,柳归鸿一瞬间想明白了这些东西的关窍,他抬手咬破指腹,然后就着沁出的血珠,果断的按在了这陈旧嫁衣的衣襟之上。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如同昨日那般的焦黑痕迹便顺着他的直接飞速的向上蔓延,柳归鸿也不着急想办法祛除,只是另一只手在自己手臂上的几处大穴上按了几下,阻止了焦黑在小臂再往上蔓延,然后便安静的合上了那双点漆一样想眼睛。
放任自己向后仰倒。
谢望舒。
你会接住我的吧?
最后失去意识之前,柳归鸿如是想道。
谢望舒当然接住他了。
他刚把酒坛放下,一抬头就看见柳归鸿失去意识倒下了,他还没想这是怎么回事,身体就先一步动了,红绡浮动一瞬,下一刻他就出现在青年身后将人揽进自己怀中,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焦黑蔓延的手。
他看了一眼那件沾了血的陈旧嫁衣,又看了看柳归鸿还沾着血渍是指尖,一下就懂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拿自己去犯险,连商量都不跟他这个师尊商量一下。
这是胆大包天还是要反了天了。
谢望舒气得要死,可玄衣青年安安静静的合着眼躺在他怀里,他却连火都发不出来。
有什么办法?人是他自己选的。
忍着吧。
……
生死原来是有距离的。
那距离,原来不过是一捧纷纷扬扬的艾花,一句未能说出口的话,一坛没能喝上的酒……
一片漂泊人间的零碎魂魄。
柳归鸿走过百年不散的执念,看过百年不改的难以释怀。
岁月似沧海,孤舟难渡,红尘也如渊似海。
其实故事的最开始,只是两个年轻人,想共度余生,看着对方两鬓斑白。
第85章 执念
阿兰是杜鹃村里最美的姑娘。
她爱穿最艳丽的衣裳,会把金兰花绣在自己的衣摆上,会在清晨去看艾花有没有开,会偷偷跑到遍地开花杜鹃花的那座高山上,去偷偷的见自己的情郎。
那时的明月山还不是众人眼中的神山,只是一座开满了杜鹃的高山。
两百年时间太久,久到阿兰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那是艾郎。
三月春来,阿兰就会上在清晨带上酥油茶,花费半日的教程去到高山之中的那方山坳,给她的艾郎带去一碗酥油茶,看艾郎挽起衣袖取水酿酒,然后再与她坐在一起,看金沙湾的潮水一下一下的漫过沙滩,絮絮叨叨的说一下午的话,最后在夕阳西下之前,艾郎就会送她回到杜鹃村的家中。
又或者忘了时间,阿兰回不了家,他们就在山坳里点起篝火,阿兰会倚在艾郎的肩头听篝火噼噼啪啪,然后约定好,等来年此时的月儿圆了,就嫁给他。
那时流星坠落,月亮无话,他们在篝火之前依偎着,笑得那般无瑕。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俩注定是一场幻梦。
只是一场……大浪袭沙。
带走篝火与夜话。
那年六月,雨开始下了,山也涝了。
有人说,是河神发怒了,但更多的人说的是山神发怒了。
挺可笑的,明明都住到修真界边上了,还在盲目的相信这些神鬼之说。
但是总而言之,不管是山神还是河神,人们能想到的解决方式就是——给发怒的神明,献上一位妻子。
献给神明的人,当然得是最好、最完美无瑕的。
阿兰是杜鹃村里,最美的、最善良的姑娘。
她将要成为被献给神明的——“新娘”。
从那天开始,阿兰再也没见到过艾郎。
她被村子里的所有人一起看管起来了。
阿兰被选中的那天,艾郎在山坳里,从白天等到日落也没能等到他心爱的姑娘,他特意开了一坛青稞酒等阿兰上山,阿兰最爱喝他酿的酒,他们前一天约好了的,今日会来找他的。
可他从繁星满天等到旭日东升,等到噼噼啪啪的篝火都烧尽了,阿兰也没有出现。
他不想就这样干等着,他想下山去找他的姑娘,可他和阿兰约好了,他会等到她来。
万一阿兰上山了,却没找到他呢?
再等等,再等等。
阿兰没有来。
三天了,艾郎有些急了。他收拾了一番就急急忙忙的下了山,途中他遇到了一支送嫁的队伍,敲锣打鼓声震天的响,就像他当初答应阿兰,以后要给她的那场婚礼一样。
他匆忙下山,八抬的大轿与他擦肩而过,艳红色的轿帘被他带起的风微微掀起,露出了新嫁娘姣好的芙蓉桃花面,可他太着急去找他的阿兰了,所以他并没注意到,花轿上那新娘的盖头上,那朵小小的金兰花。
……
艾郎到了杜鹃村,满眼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有人结亲,有人成双,他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阿兰。
有没有人,见到过他的阿兰?
可所有人都说:哪有阿兰?
他们说,杜鹃村没有阿兰,只有神的新娘。
他不信,所以他还在找,他还要问,直到华灯熄灭,欢宴也散,他才在一个愁眉苦脸的、面容和阿兰有三分肖似的男人口中问到。
他的阿兰,被嫁给神明了。
所以他下山途中的送亲队伍……送的是阿兰的亲。
与他擦肩而过的喜轿之中……
坐的是他的阿兰。
“……”
……
那是…阿兰?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阿兰跟他约好了,要来喝他的青稞酒,她最爱喝这个了,他们还要一起在篝火旁夜话,阿兰会替他摘下头发上沾到的艾花。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的啊。
他失魂落魄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他不知道要去哪,更不知道去哪才能找到阿兰,于是一通乱走,直到越来越偏远,他又遇到了那个有三分像阿兰的男人,男人垂着头坐在门口,一脸苦闷。
这是阿兰的哥哥吗?他记得阿兰跟他提起过,她爹娘走得早,但舅舅舅母待她很好,哥哥也是。
他们会知道阿兰去哪了吗?
他开口问了,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小伙子,我知道你是阿兰的心上人,你还是……走吧。”
“走吧…就当阿兰……不在了吧。”
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在了?
“他们把她…献给神明了。”
“献祭给神明……”
献祭给神明的新娘,是要没命的。
不可以……
不可以!
这怎么可以?!!
阿兰胆子很小的,她怕黑,所以夜晚要燃起篝火,怕虫,所以他种了一片艾蒿,她怕很多姑娘家都怕的东西,她胆子那么小……
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去献祭神明啊?!!
……
最后离开之前,他见到了阿兰的舅舅和舅母。
舅母告诉他,阿兰喝了一天的酒,直到醉到不省人事,才敢盖上盖头出嫁。
所以她才没能认出来,在高山上与她擦肩而过的他。
舅父给她抬大轿,阿哥背她上花轿,黄昏出发,夜里出嫁,昏暗夜色中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她亲手绣在嫁衣袖口的金兰花。
艾郎送给阿兰的金兰花。
她醉得神志不清,路过山坳时她并不清醒。
那坛青稞酒,阿兰终究是喝不到了。
据说山神就在明月山巅,阿兰就是被嫁到了那里。
艾郎原本要去找阿兰,可舅父拦住了他。
山巅是山神的地盘,他们不能上去,连送嫁的队伍都没往山巅上去,只是把花轿留在了靠近山巅,夕阳的光芒照耀时间最长的地方便匆匆返回,现在连山脚下都有人看着。
上不去了。
他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山坳之中,点起了篝火,一点一点的喝完了那坛青稞酒。
他不信阿兰不在了,他还要等。
他不怕等,哪怕两鬓斑白,青丝成白发,哪怕声音都枯哑。
他只要阿兰。
于是他就真的久久的等着,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归人。
等了一辈子那么久。
终于有一天,人们在曾经神明的妻子的旧居门前发现了一具老人的尸体,没人认识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在这。
更不明白,为何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手帕。
那帕子的一角还绣着金兰花。
这就是艾郎的一生。
原来殉情不只是古老的传说。
……
可这件事却没就这样了结了,这只是个开端。
自从阿兰嫁给神明之后,瓢泼的大雨没几天就停了,百年间一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人们都以为是神明对他们的供奉很满意,直到百年之后,一个一身素衣的女子从明月“神山”上走了下来,回到了杜鹃村。
于是人们才知道,他们当年的献祭根本没有成功,阿兰没死。
可她也不像活着,准确来说,不像是像一个“活人”一样活着。
她的魂没了。
谢望舒听得皱起眉头,柳归鸿讲了半天口干舌燥的,刚掬起一抔灵溪水准备解解渴,谢望舒就开口道:“继续讲。”
柳归鸿:“……让我喝口水,要干死了。”
谢望舒朝他翻了个白眼,扬扬下巴示意他赶紧。
……
当年的暴雨之灾确实是阿兰解决的,但不是因为她嫁给了所谓的神明。
是她用自己的三魂六魄,给杜鹃村换来了百年的风调雨顺。
明月山巅根本不是什么神明的居所,而是一方秘境小世界。
山巅有天泉,跳进天泉,就能到达凡人所谓的“仙境”。
当年阿兰被抛弃在明月山巅,没吃的也没住的,她根本没法活,走到绝境之际,她一狠心,索性纵身一跃,投了明月天泉寻死。
可她没想到,这一跳竟然改变了她这漫长的一生所幸至极,天泉秘境并不是什么凶险的地方。
秘境是修士历练的地方,是修士的机缘,却是对凡人毫无益处,甚至会损伤他们的魂魄。
阿兰在这明月天泉之中,做了一场长达百年的黄粱大梦。
那是个二月,她挽起乌黑长发,背上了箩筐,偷偷的跑到了明月山上,去采那开的最艳丽的高山杜鹃花。
画面一转,箩筐挂上了最高的枝丫,身后艾郎踮起脚尖去够那装满了红花的箩筐,阿兰的脸羞得比那筐里的杜鹃花还要红上三分。
他们相识了。
篝火噼噼啪啪,流星刻进他们的眼睛,好像在偷听他们红着脸说的情话,他酿酒,她纺纱,他们说好,月亮圆了,她就嫁给他,然后她一抬头,就看到他通红的脸,和沾到头发上的艾花。
四月份,她去扯了红艳艳的布,绣出了一朵又一朵的金兰花,裁出了霞帔,以待着月圆时能让他见到最美的她。
四月十五,月圆,宜婚嫁。
天色黑下来了,最后一缕夕阳消失之前,她身边的姑娘们都叽叽喳喳的,等到天黑了,她们就要出嫁。
舅母绣了鞋,舅父抬着轿,阿哥笑嘻嘻的背着她,木船头落满了乌鸦她有些害怕,可一想到是嫁得是艾郎,她又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舅母替她盖上了红头纱,洞房外两盏旧灯笼在风里摇晃着温黄的光,烛火燃得像篝火那样噼噼啪啪。
滴答,滴答。
哗——
下雨了。
她盖着盖头,可艾郎为什么还不来?她瞧着那摇曳的灯笼都等的愈发的旧了,艳艳的红色都褪的发白,有些渗人。
她有些怕,可一想是艾郎,又觉得没什么好怕。
唰——
灯笼灭了,烛火也灭了,她听到了房门吧推开的声音,又听到了向她靠近的脚步声。
可是为什么,雨声也越来越近了呢?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眼前遮挡的红盖头就被掀开,一缕白发垂落在她的眼前,被她满身的红衬得有些刺眼。
她的艾郎温柔的垂眸看她,一身白衣格外的好看,可是为什么……他浑身湿漉漉的,摸着也这般的冰冷?
“艾郎,你很冷吗?”她这样问。
他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用冰冷的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眼角,轻轻开口:“阿兰,别哭。”
她愣住了,抬手摸上自己的眼尾,果然沾到了一点湿润。
奇怪。
明明是大喜的事。
我为什么要哭呢?
算了,她不打算多想,她抓住他冰冷的手擦掉眼角的泪痕:“我没事。”
我没事。
我……没事吗?
滴答。
滴答。
滴答。
奇怪。
阿兰摸上自己的脸颊,茫然的看着不断砸在地上的那些水滴,有些是从艾郎衣角上滴落的,有些是她自己的泪滴。
她好像忽然清醒过来了一般,这样察觉到了到底有那些不对劲。
为什么门外的旧灯笼彻底变成了惨白的颜色?
为什么重新点燃的龙凤花烛变成了森冷的白烛?
为什么艾郎会穿一身白衣同她成婚?
为什么艾郎会有一头白发,又没有一点体温?
为什么她自己也穿了一身白衣?
“……”
是啊。
她什么时候穿了这一身白衣?
第86章 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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