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弯腰,将碗盘一一搁进洗碗机,不再看钟虞。
钟虞却没走,站在原地观察蒋绍言,眉心渐渐蹙起,他抱起手臂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钟虞刚才只是怀疑,现下确定了:“你真不记得了?”
蒋绍言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寻常,直起身看过来,眼神有些茫然:“记得什么?我记得我们在餐厅遇上……”
“然后呢?”钟虞脸色已然变得不好看。
“然后……”蒋绍言迟疑,“然后我喝醉了,助理送我回来,难道不是吗?”
钟虞万万没想到蒋绍言能喝到直接断片,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概忘了,啼笑皆非甚至感到荒谬,挑起一抹冷笑:“你记得没错,就是你助理送你回来。”
说罢拔腿就走,蒋绍言纳罕,怎地刚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就阴云密布,下意识上前抓住钟虞手腕,被一把甩开。
钟虞美目含嗔,浑身跟炸了毛似的怒瞪了蒋绍言一眼,转身即走,走到门口犹觉得不解气,又返回在蒋绍言拖鞋上狠狠踩了一脚。
第46章 点绛唇(二更)
酒精余威尚存, 蒋绍言头昏脑胀,但思路清晰。钟虞这反应一看就是发生过什么,他搜遍大脑, 丁点记忆也无。
蒋大总裁的雷厉风行体现在各个方面, 钟虞出去后, 他原地站了片刻,当即致电助理询问昨晚情况。
听完谭朗叙述,蒋绍言眉心蹙起:“送完人你回来, 我已经走了?”
“是。”谭朗道, 蒋绍言虽然叫他送完人直接回家,但蒋绍言喝得实在有点多, 他不放心,又折回去一趟。
“我到的时候您已经走了,问了经理说您是被隔壁包间客人带走的……”谭朗查了一下预订信息,看到那客人姓钟,当即猜到是钟虞,也明白了蒋绍言饭局上的反常。
蒋绍言沉吟片刻,交代说今天不去公司, 谭朗提醒他:“您下午还有个会, 要去市政府。”
是了, 蒋绍言记起, 他还有个会,市里组织的企业家座谈,他是青年企业家代表, 还要发言,推不掉更不能缺席。
“行,我知道了, 你跟司机到时候来接我。”
手机抓在掌心,蒋绍言又打给保姆。
一早接到主家电话,保姆担心是工作出了疏漏,正紧张,蒋绍言温声解释,询问前一晚情况。
听完保姆叙述,蒋绍言眼神渐亮:“所以是他把我带回来,还叫你煮了醒酒汤?”
“是啊是啊,不过煮完之后我就走了,之后就是那位钟先生陪着兜兜。”
灯下黑,这么明摆一个人证叫他忽略,蒋绍言自我检讨,从厨房出去,站在门口冲蒋兜兜使眼色。
蒋兜兜正腻在钟虞怀里看电视,不想搭理蒋绍言,迫于父权威压不得不站起来,慢吞吞走进厨房。
蒋绍言身材高大,地上影子都比蒋兜兜长上好一截,单手落兜,低头问他前一晚的事。
蒋兜兜跟他可不是雇佣关系,蒋绍言问什么答什么,小崽子精得很,又有人撑腰,听完问话,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仰起小脸,用满是童真的口吻问:“爸爸,如果我告诉你,我能不去幼儿园吗?”
因为钟虞要走,蒋绍言就给他请了两天假,刚才老师还来电询问蒋兜兜怎么没去。
蒋绍言心想,不愧是他儿子,小小年纪就懂利益交换。幼儿园而已,上不上无所谓,他痛快答应:“可以。”
蒋兜兜小声欢呼,把自己知道的告诉蒋绍言,蒋绍言提取出关键,一是他用一根领带绑住了钟虞的手腕,二是在钟虞哄蒋兜兜睡觉的时候,他还是要走的。
所以变故只能发生在蒋兜兜睡着之后,到钟虞临走前的一段时间。
期间发生了什么?
问蒋兜兜是问不出来了,不过没事,蒋绍言还有后招。
客厅有监控。
监控是当初刚找保姆时不放心才装的,毕竟蒋绍言还有那么大集团要管,不可能时时看着蒋兜兜。他去书房将电脑打开,把前一晚监控调出来,从钟虞扶自己进门后开始看。
钟虞扶他坐沙发,给他垫枕头,之后起身对保姆说了什么,蒋绍言停下,放大,果然见钟虞腕上绑着一条领带,而那领带另一端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像素模糊,但蒋绍言还是认出就是他昨天系的那条,他竭力回忆,脑海却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有这事。
继续往后,他看到自己喝了醒酒汤,钟虞蹲下说了句什么,自己便松开手,领带自指尖滑落。钟虞得了自由,起身锤了两下腿,搂着蒋兜兜往楼上走。
客厅便只剩他一人。
蒋绍言稍一思忖,向后拉进度,直到凌晨两点,钟虞从楼上下来。
钟虞自台阶而下,步伐款款身影修长,领带还绑在腕上,垂在身侧,像是某种独特点缀,又好像走动间摇曳的裙摆。
蒋绍言突然喉头紧涩,毫不犹豫截了屏。
再之后,钟虞走到他面前,似乎是问了句什么,然而监控里只能看到他自己的侧影,他看不清自己是何反应,但见钟虞忽然弯腰凑近,那双漂亮的眼似乎眯了眯,很快又直起身,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低头摆弄那领带。
正这时,蒋绍言看到自己起身,两步走到钟虞面前,单膝跪地握上他的手,钟虞的表情由平静转为惊讶,之后更变得愕然。
蒋绍言按下暂停,倒回去重看。
监控的拾音前段时间故障,蒋绍言还没来得及找人修,听不见声,但钟虞的表情变得十分明显,他确信是自己说了什么。
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脊背还挺着,头却渐渐垂了下去。钟虞也坐着没动,许久抓起他脑后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盯了一阵又松开,起身费力地将他搬回沙发。
三两下扯开腕上领带,一把丢他身上,钟虞居高临下,端着无情面目,正如梦里那般。
然而又跟梦里的袖手旁观不同,蒋绍言看到他往楼上走,回来时手中多条毯子,仔细盖在了他身上。
之后漫长的黑夜,钟虞都站在落地窗前,间或回头看一眼。
两小时34分钟,蒋绍言没快进没倍速,一帧一帧地看,他数了数,钟虞一共回头看了他二十三次。
最后一次回头,窗外天光乍现,钟虞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那之后又打几通电话,钟虞才走回来,经过他时将垂地的毯子向上拉,之后坐到旁边沙发,单手支头,和衣闭眼。
胸腔被复杂的情绪挤满,喜悦、酸涩、痛楚、心疼……难以名状,相互牵扯,如此真实。
这过山车般的情绪跌宕,当初接手公司,在董事会上被恶意围攻,破釜沉舟再到最后破局也难以匹敌。
蒋绍言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总归是他的话叫钟虞决定留下。
他想,难道他说了“我爱你”,随即又自我否定。如此简单苍白又无力的三个字,根本不足以打动钟虞。
蒋绍言一直都清楚,当年没有说,如今也没有说,正是因为他知道钟虞根本不会信。
他曾试图从点滴拼凑出钟虞的过往,钟虞并不缺爱,他沐浴亲情长大,然而也正是亲情之爱化作最尖利的刀刃,反手将他刺得身破血流,人生都差点毁掉。
钟虞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说爱他。
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是束缚,是绑架,是毁灭。
所以蒋绍言一直将这三个字深埋心底,只在夜深人静时掏出来,独自咀嚼回味,想象或许有天能宣之于口,想象那时的场景和语调,想象钟虞的反应。
然而他不能确定钟虞的反应,就像一直以来,他都无法确定钟虞到底想要什么。
朝夕相对九个月,拼图始终缺一块。
钟虞的心上罩着一层坚硬的壳,水攻不破,火烧不穿,他进不去,只能在外面徘徊。
所以这三个字慎之又慎,他不信自己会在醉酒后这样轻易就说出来。
他宁愿借着收购让钟虞回国,带钟虞回以前的公寓,叫他亲眼看到。钟虞态度坚决执意要走,他也只会尊重,不叫自己以爱之名将他束缚。
天高海阔,他的小虞儿值得更广大的天地。
也不是没有后招,酒店已经收购,钟虞也认了蒋兜兜,大不了他追去国外,借生意和小崽子多联系多见面,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他不介意再等一等,他耐心十足。
而钟虞突然改主意叫他仿佛夜路行人,终于窥见一丝曙光。管他休假或是其他,总归那坚硬的外壳裂了一道缝,不再坚不可摧。
心情一波三折,蒋绍言已然重整旗鼓,将整段监控郑重保存,起身重回楼下。
中午叫得外卖。
蒋兜兜缠钟虞缠得紧,嗓子里跟混了蜜似的黏黏糊糊:“小虞儿,我们幼儿园关门啦,我从今天起就没地方去了,我能跟着你吗?”
钟虞发现,他连蒋兜兜胡说八道都听得津津有味,宠起孩子来可以这样毫无底线。
他夹了块排骨给蒋兜兜:“好啊,关门了就不去了,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做。”
蒋兜兜“耶”了一声,转脸看蒋绍言,比了个鬼脸。
蒋绍言也不想走,但他还得开会,换了身低调稳重的正装,跟钟虞解释过后出了门。
“嗯。”
那张皎丽的脸上神情寡淡,漫不经心,目不斜视,直到关门声响,才从电视扭头朝门口看去。
没过一分钟,门铃响。蒋兜兜跳下去往玄关跑,开门前先看监控,发现是蒋绍言这才开门,奇怪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钟虞跟着现身,也好奇看来。
蒋绍言到了楼下又摁电梯上来,目光从小的略过,停在大的身上,迟迟难开口。
动画片正放到关键部分,托马斯小火车穿越广阔平原,汽笛轰鸣,蒋兜兜不理他爸,大喊一声“呜呼”跑回去继续看。钟虞往前走了一步,看着面前正装肃立的英俊男人,猜测道:“忘带东西了?”
蒋绍言这才动动嘴唇:“手机。”
蒋绍言穿着正式,钟虞猜今天的会或许很重要,为节省时间,他问:“放在哪儿了,我帮你拿。”
蒋绍言又不说话了,漆黑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钟虞狐疑,视线下落到蒋绍言右手,手机赫然抓在掌中,顿时无语。
他指了指蒋绍言的手:“手机就在你手里。”说罢抬手关门,被蒋绍言一把按住。
宽大的手掌有力抓着门板,蒋绍言低头看一眼,不由笑了笑,绅士道歉:“抱歉,我的错,是我没注意。”
钟虞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何事。
蒋绍言顿了顿,突然喊:“钟虞。”
钟虞眼皮一跳,不知为何,听蒋绍言这般叫他名字,他又想起昨晚那令人难以启齿的“宝宝”来。
蒋绍言高眉深目,一身低调的黑也叫他穿得英俊逼人,丝毫不见昨晚的颓丧,眼神明亮带着脉脉温柔。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钟虞闭唇,静待下文。
“……”蒋绍言似乎踌躇一阵,才说,“我开完会就回来,待会儿见?”
疑问的调子,像征求同意似的,钟虞纡尊降贵般点头,平淡说:“嗯,待会儿见。”
说罢便关门。
刚转身,门铃又响,钟虞纳罕又怎么了,只得再一次把门打开。
蒋绍言还立在门口,目光滑过钟虞的脸,不经意下移,去看他脚边影子。
钟虞敏锐,早注意到,没好气质问:“你老看我影子干嘛,怕我是鬼?”
蒋绍言失笑,心想钟虞若是鬼,也是勾人魂魄的艳鬼。
两次三番去而复返,蒋绍言不过觉得一切太不真实,索性诚实道:“我就是觉得……太不真实了,想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在。”
真诚是永恒的必杀技,钟虞沉默片刻,突然伸手,食指在蒋绍言微张的唇上点了点,又重重按了一下,说:“这回够真实了吧。”
说完就迅速将门关上。
钟虞站着没动,暗自抚平心跳,同时在监控里看蒋绍言,蒋绍言同样站在门外,跟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半天才见他抬起手,在嘴唇上轻轻抚过,随后大笑转身,大步往电梯走去。
电梯门开,蒋绍言走进去,这回是真走了。
钟虞看那空荡的监控,不自觉搓动手指,指腹还残留那张唇上温热干燥的触感。
“神经。”他低声说了一句,说完绷不住,自己也笑了。
第47章 大红袍
蒋西北忘了在哪儿看过一句话, 原话文邹邹的,他记不住,但意思一直记得, 而且年纪越长体会越深。
这话大意就是, 人老了胆子就会变小。
蒋西北祖籍西北, 从小便胆大,浑身使不完的莽劲儿,那时老家附近有片荒原, 晚上有狼群出没, 他跟人打赌,怀里揣把劈柴刀独自一人在里头待了一天一夜, 安然无恙出来后,用那赢来的钱买了两只烧鸡,给早死的爹妈坟前供上。
之后去岛上当兵,蒋西北也不惧生死,危险的任务抢着上,有次渔民坠海,他想也不想一头扎进那海水里, 当时数九寒天, 水里尽是浮冰, 冷得刺骨。蒋西北把人救上来, 浑身都僵透了,洗把热水澡,蒙头睡一觉, 第二天又生龙活虎。
兼之为人豪爽仗义,退伍后许多战友跟他都有联系。
然而浑身是胆的蒋西北,在有了老婆之后胆子就小了, 出任务心里有牵挂,总会想起家里还有个人守着盏灯在等他。有了蒋绍言之后,胆子就更小了,索性退伍做起生意。
等到蒋兜兜出生,蒋西北的胆已然全没了,只剩害怕。
他读书少,但知道人固有一死,大丈夫死得其所。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死得其所,他只想多活两年,陪蒋兜兜多点时间,看他长大。
活检确认他胰腺癌复发,伴肝转移,拿到结果的那刻,蒋西北心中反而有种大事落定的踏实,第一反应不是寻医问药,而是上山。
他要去见一见那位高人。
蒋西北隐有预感,这次恐怕真是时日无多了。老天眷顾他一回,还能有第二回?阎王爷座下的小鬼怕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蒋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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