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西北知道钟虞没走,蒋兜兜最近没去幼儿园,他连孙子的一根毛都逮不着,难免心生怨念,但也做不到上门去抢。
血缘斩不断啊,蒋兜兜这么依赖这人,蒋西北又素来疼爱蒋兜兜,狠话可以撂,狠事……蒋西北下不去手。
趁还没到最冷的三九天,他决定上山待段时间,临走前实在想孙子,就给蒋绍言打了电话。
大概从他语气里听出什么,蒋绍言当即答应,也不知道怎么跟蒋兜兜说的,当天晚上父子俩一道过来,蒋兜兜也没不高兴,爷爷爷爷地围着蒋西北喊。
蒋西北许久没听,差点眼红落泪,一起围着桌子吃了顿热腾腾的饭,蒋兜兜在屋里待不住,想起后院种的那一棚草莓来。
他爱吃草莓,蒋西北的别墅反正院子大,就找人弄了个大棚,移了好些草莓嫩秧过来。
蒋兜兜蹲在几排绿油油的草莓秧子中间扒拉,蒋西北一手撑拐,一手给他打灯,跟他说哪儿哪儿开花了,哪哪儿花又落了,花落了很快就该结果了。
“爷爷都帮你看着呢,每天都看。”
这不大的一片地不知道被蒋西北踏遍过多少回。
“爷爷你真好!”
手上还沾着泥,蒋兜兜就往蒋西北身上跳,蒋西北抱不动他,踉跄了一下,蒋兜兜又说:“最大的草莓给爷爷吃!”
“哎哎!好!爷爷的乖孙子!”
爷孙两个亲亲热热,蒋兜兜洗完澡歪在床上听蒋西北说水浒传,梁山好汉的故事,蒋兜兜听得津津有味,不停问后来呢后来呢,又眨着眼睛天真地问,爷爷,他们现在还住在山上吗,住在哪座山上?
蒋西北含含糊糊给糊弄过去了,等蒋兜兜睡着,他摘下厚重的老花镜,揉了揉浑涩的眼,罕见地走了会儿神,想那些梁山好汉的结局,战死的病故的出家的……生前再风光,总归是身死魂消,没个好下场。
这一想竟有些悲从中来。
给蒋兜兜掖被子的时候,蒋西北又看到他脖子上那个红翡挂坠,刺目得很,上次他硬要摘惹得蒋兜兜反应强烈,之后很久没来,于是再不敢摘了,只能当没看见。
从卧室出来,蒋西北见蒋绍言还没走,在二楼小厅面窗而立,蒋绍言听到动静回了下头,蒋森*晚*整*理西北这才看到他手里举着手机,这么晚不知道在给谁打。
蒋西北拄着拐杖走过去,快到跟前,他听蒋绍言说了句晚安,那温柔的语气叫他心一沉。
不想破坏难得的团圆气氛,蒋西北忍下不提,只说:“晚上别走了,留下住一晚,房间都给你收拾好了。”
顿了顿,又道:“明天就带兜兜回去吧,我得上山。”
蒋绍言知道上山是什么意思,那是郊外一座山,是蒋西北口中所说大师的隐居之地,山上有间寺庙,蒋西北每年都会去庙里住十天半月,吃吃斋静静心。
一般是夏天去,那会儿天气热,山上反倒凉爽,正好能避暑,但蒋西北今年已经去过一回,怎么突然又要去。蒋绍言缄默片刻,说:“我陪您一起去吧。”
“你跟我去干什么?”蒋西北瞪眼,“你去了兜兜怎么办?”
蒋西北觉得自己挺矛盾,他信这位高人的话,也希望蒋绍言信,但又不愿蒋绍言真掺和进来,所以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上山,当初的事也半遮半掩,没都告诉蒋绍言。
“兜兜没事,有钟虞在。”
蒋绍言直言不讳,钟虞的事纸包不住火,何况他根本没想瞒着,他也知道蒋西北知道,父子两个心照不宣,而如今这心照不宣的事就这么一下被挑破了。
蒋西北眯了眯眼,知道蒋绍言这是摊牌,是宣告,更是种无声的警告。
他叹了口气,因为当年那事,蒋绍言还是不信任他,他就算真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了。
一夜过去,蒋西北同意让蒋绍言陪他上山。
蒋绍言没带司机,自己开车,先去钟虞的酒店,把蒋兜兜送过去,到的时候钟虞已经在门口等了,蒋绍言便带蒋兜兜下车。
蒋西北自不会下去,坐在后座冷眼旁观,后来索性将眼闭上,眼不见心不烦。
上山的一路他都阖着眼,差不多快到了才睁开,第一件事就是登门求见那位高人。
高人就住在寺庙后头隐蔽的禅房里,小徒弟进去通报,没多久出来,双手合十对蒋西北微微躬身,说,师父不见。
蒋西北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对这个结果不算意外,从六年前起高人就不肯再见他了,也就是他来问自己的病和能不能有孙子那次,之后每次登门都被拒之门外。但蒋西北还是给庙里捐了香火,又在佛前虔诚地拜了好几拜。
搁以前谁要是跟他说,有天他会来烧香拜佛,蒋西北绝对嗤之以鼻,但一场病完完全全改变了他,人找不到出路就只能求佛祖。
中午在寺里吃斋饭,吃饭的时候要止语,就算不止语,父子两个估计也相对无言。菜色就是青菜豆腐之类,卖相不好口味也欠佳。蒋西北吃完抹了抹嘴,让蒋绍言陪他一起在庙里头转一转。
蒋绍言到了之后几乎没说话,蒋西北求见高人的时候他默不作声,签支票捐香火的时候他无动于衷,烧香拜佛的时候他站在大殿外面等,摆明了不信这些,斋饭不怎么好吃反倒吃得干净。
几次转头看去,蒋西北只看到蒋绍言缄默冷淡的侧脸,对佛门之地说不上鄙夷,但肯定也没有敬畏,蒋西北便有些不满,走到无人处停下,低声质问蒋绍言:“你说你非得跟我来干什么?”
蒋绍言只是不放心蒋西北,冬天不比夏天,山上只会更冷,蒋西北突然要上山,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他作为儿子自然要跟过来看看。
两名灰衫布衣的僧侣经过,蒋西北将拐杖靠在身上,低头合手致意,蒋绍言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等那两名僧人离开,蒋西北才重新拄起拐杖,也看了蒋绍言一眼。父子两个谁都没说话,蒋西北腿脚走不了太远,冬天山风又大,旁边正好是间茶室。蒋绍言提出进去稍坐,主要是想让蒋西北休息一下,蒋西北反倒犹豫,无奈体力确实跟不上,只得点头。
这茶室不知道何人所开,雅致清幽得很,墙上挂着笔墨书画,博古架上也摆了不少古玩玉器,品貌端正,价格绝不会低。
里头的人见到蒋西北,态度十分恭敬,一个将他引到角落的雅座,另一个问是不是还喝大红袍,蒋绍言便知道蒋西北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头的人都认得他。
蒋西北说就要大红袍,茶上来,他没要人在旁边伺候,挥手让走了。蒋绍言脱掉外套搭在旁边红木太师椅的椅背上,挽起袖子,熟练地泡茶。
蒋西北默默看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蒋绍言何时长这么大了?英俊笔挺,性子也稳,比他当年强太多了,这种后继有人的感觉叫他欣慰,却不踏实。
是了,这些年里蒋西北始终觉得不踏实,这种不踏实一部分源自他随时可能复发的病,另一部分则是因为蒋绍言一直没成家,一直没有第二个孩子。
对于高人说的蒋绍言会有两个孩子,蒋西北深信不疑。
因为这种不踏实,有时午夜惊醒,他仰面躺在床上,后背冷汗涔涔,感到自己衰老的心脏在一下一下沉重又无力地跳动。
他知道蒋绍言心里有人,就是钟虞,这些年一直没变。他这辈子就妻子一个女人,妻子过世的时候正值壮年,生意又做大,那么多人给他介绍,他一个没入眼,这些年连情人都没有。比起曾经相携相守的美好记忆,男欢女爱根本不值一提。
蒋绍言这点不知道是不是随了他。
这么沉稳持重心思玲珑的一个人,偏偏在爱情上栽跟头,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这些年蒋西北也一直在想,当初找钟虞究竟是对是错,每次看到聪明活泼的蒋兜兜,他就坚信自己是对的,但每次看到少言寡语的蒋绍言,他又觉得自己……或许错了。
第48章 起波澜
茶具碰出的脆响叫蒋西北回神, 面前氤氲起袅袅茶香,他看着蒋绍言,明知有些话这个儿子不乐意听, 但还得说。
“那个……”蒋西北清清嗓, “那孩子什么时候走?”
蒋绍言手上一停, 抬脸看了蒋西北一眼又低头继续,手腕微微一倾,红宝石般的茶汤便倾泻而出。
前两泡蒋绍言没留, 茶太浓蒋西北喝着胃不舒服, 直到第三泡才留下,倒进陶瓷茶盅递到蒋西北面前, 开口说:“您尝尝看。”
蒋西北端起喝了口又放下,没叫蒋绍言转移了话题,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估摸着自己反正活不长了,也不想用父亲这个身份压人,是真想跟蒋绍言推心置腹好好谈谈。
“唉……”蒋西北叹声气,“绍言, 你确定你真的了解那孩子吗?我知道他聪明优秀, 长得也是千万里挑一得好, 但人心隔肚皮, 你真的了解他吗?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修长的手指在茶盅边缘抚弄了几个来回,蒋绍言停下:“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蒋西北一顿:“行,那我就直说了, 你说他走这些年,一次都没回来过,也没问过兜兜的情况。是, 我知道,那是当年约定好了的,但我最后也松口了啊,我亲自找他说过,他要是不想走可以不走,我把一切给他安排好,但他还是坚持要出国。这就是个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你说这样的人,他能真心疼爱兜兜吗?你就不怀疑他接近兜兜有什么目的吗?”
蒋西北原本想着平心静气好好说,说着说着还是不免激动起来:“他把前途看得重也就算了,不过也就是心硬而已,可他不仅心硬更是心肠歹毒啊他,他——”
蒋绍言眼神一变:“他什么?”
猝然被截断话头,蒋西北愣了愣,当即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当年的事他半遮半掩,只告诉了蒋绍言一部分,比如他告诉蒋绍言,钟虞是为给家里还债才答应他,但究竟是谁给他牵线找到的钟虞,而钟虞家里为什么欠钱,这些细节都被他瞒过去了。
这里头腌臜太多,蒋西北自己都不想过问,更别提让蒋绍言知道。而钟虞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好像也没告诉蒋绍言。
这个口子要是打开,蒋绍言势必就要追问到底了。
蒋西北一时结舌,就在这时,茶室门口厚重的挡帘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冷风顿时灌了进来。
那掀帘的是个年轻男人,大冷天只穿一件黑色短T,脚踩高帮黑靴,进来后先四下看看,随后走到柜台前,刚才迎蒋西北进来的那个伙计立刻停下手里活计,从柜台后面绕出去,表情恭敬又畏惧,躬身低头称呼了句什么。
蒋绍言漫不经心扫去一眼就将头转回,并未在意,直到感受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他才再度转头,重新打量起来这个年轻男人。
二十多不到三十,黑皮窄脸细长眼,一米八的身高,身材精瘦,露在外面的胳膊肌肉结实,一看就是练家子。
头发也长,挡住了眼,见蒋绍言看过来,那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嘴角慢慢裂开,露着两排森白牙齿,竟十分邪性。
蒋绍言面无表情盯着这人,那年轻男人也看着他,对视几秒,突然就朝他们走了过来。
直走到桌旁才停,咧嘴一笑却是冲着蒋西北开口:“蒋叔,有日子没来了。”
蒋西北似乎不待见这人,表情不大好看,淡淡嗯了一声。
“那今天的茶水费就免了,老板说过,您是贵客。”
蒋西北脸色没有因此缓和,仍旧不咸不淡:“替我谢谢你们老板,但用不着,我来捧他的场,肯定也不会少他这点茶钱。”
那年轻男人一笑,舌尖自上排列齿舔过,又冲蒋西北躬躬身子,道“那您慢用”,貌似恭敬,实则腔调懒散,那背也根本没弯多少。
末了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见蒋绍言在看他,便挑出一抹怪桀的笑,之后做出了一个叫人意外的举动。
他将左边头发往上撩起,露出了被遮挡的眼,而在那眼尾处赫然有一道疤。
那疤从上至下顺着眼眶的弧度,像极了一弯月牙,应该是被某种尖锐的碎片划伤,经年累月褪成淡粉,如同一条盘踞的肉蜈蚣,叫那张邪性的面孔更舔几分狰狞。
那男人随后落手转身,一掀帘子走了,柜台的两个伙计彼此对视,不约而同长吁了口气。
因为帘子被掀开,外面的冷风再度灌进来,在屋内搅起一阵冷嗖又诡异的气流。
茶桌上方一时安静,直到那股气流消散了,蒋绍言才开口,面色微沉:“老板?这里老板是谁?”
蒋西北看他,知道瞒不过去,只得说:“没谁,就是你赵叔。”
蒋西北朋友中姓赵的只有一个,蒋绍言脑海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赵德青。
这个赵德青是蒋西北从前的战友,据说因为出任务时受了伤所以提前退役,之后跟蒋西北一样下海经商,从地产文玩到影视投资,旗下十几家公司,涉猎的产业极广。
蒋绍言见过几次,最近一次就是在上回市里开的企业家座谈会上,赵德青是纳税大户,被奉为座上宾,与一众人相谈甚欢,交情匪浅。
印象里,赵德青跟蒋西北差不多年纪,但擅保养,看着顶多四十出头,身材高大样貌英俊,不论何时总面带微笑,且常年戴一副金边眼镜,给人感觉温和儒雅风度翩翩。
赵德青身家丰厚,出手也极阔绰,是富豪榜和慈善榜上的常客。然而蒋绍言隐约听说赵德青生意实际并不那么干净,手段也雷霆残暴,许多起恶意做空低价收购就是他在背后授意。
传闻不知真假,但蒋绍言信自己的直觉,赵德青温和笑面下或许还藏着另一张皮,因此他对这人是警惕多过尊重。蒋西北曾一度十分信任赵德青,两人总结伴喝酒,但不知为何,在蒋西北患病后却慢慢疏远。
之前蒋西北在任时,跟赵德青多有生意往来,蒋绍言接手后,慢慢地就把这些合作悄无声息给断了,蒋西北没吱声,算是默许,如今剩下的也就只有跟赵德青手底下文华娱乐共同投资的两个影视项目。
蒋绍言回过神,脸色莫名更沉,又问:“刚才这人又是谁?”
“就是你赵叔手下的一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哪里记得住叫什么。”蒋西北明显不愿多说,一壶茶都没喝完就起身要走,说想回禅房休息。
尽管蒋西北催他回去,蒋绍言当天还是留了一晚。
禅房干净整洁,卫生间淋浴什么的都有,榻榻米上铺着两床厚被褥,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屋里通了暖气,比蒋绍言想象中要暖和,否则他真担心蒋西北的身体会吃不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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