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身衣裳还是唐笙给她挑的。唐笙说,今日月光皎洁宜穿蓝白色调,秦玅观听了进去,特叫方汀取了这套衣裳。
妙姝夸得她嘴角微扬,眼前又浮现了唐笙替她更衣时的场景——那人现在还窝在她寝殿,等她回去。
“乳鸽还煨着。”裴太后叫人揭开砂锅,给秦玅观盛汤,“皇帝尝尝。”
热气蒸腾,秦玅观捏着瓷勺轻轻搅动,赞道:“香气扑鼻。”
秦妙姝巴巴的等着她动勺——只有皇姊动了勺,她才能跟着吃两口。
秦玅观搅得差不多了,这才啜了一小口。
见陛下用膳了,秦妙姝忙立箸点了两下桌面,开始夹菜。裴太后的眼神飘了过来,硬逼着秦妙姝放下了筷子,等待宫人布菜。
妙姝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萎靡不正,秦玅观瞧了,压着笑替她解围:
“家宴罢了,怎样舒适怎样来。妙姝用吧,不必拘束。”
茄子如蒙大赦,一下就活了,忙不迭地夹起了自己盼了许久的小炒菜。
裴太后赏了女儿一个“朽木不可雕”的眼神。
膳进了一半,裴太后终于道:
“弘安如今也满十六了,哀家想着,该给她寻个好人家了。”
秦玅观抬眸,秦妙姝手里的羹匙掉了。
“我不要嫁人!”秦妙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唰地站起来,含着眼泪瞧着母亲,“我不要嫁人!”
“哀家同皇帝说话,那里轮到你说话。”裴太后喝她坐下,“你老实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人人都叫你声二公主,你就真成二公主了!”
裴太后一语双关,给二殿下骂得抽泣起来。
秦玅观隔着一桌子御膳瞧她们,感觉在看双簧戏。
“不愿嫁就不必嫁了,等妙姝遇上心上人再议。”
“阿姊……”秦妙姝哽咽着唤了她一声,喊得秦玅观心软了半边。
“太后。”秦玅观看向裴音怜,摩挲着掌心的念珠,“朕在位一日,大齐便不会再下嫁皇女。”
她一语道破裴太后所忧之事。
“朕亲历行伍,知晓大齐军力如何。”
“辽东是乱,蕃西是在观望。”秦玅观眸底没有情绪,透着薄烟睥睨众人,“兵戈必起,不过或早或晚,下嫁皇女又有何用呢,反而助长外敌贪欲。”
话已至此,裴太后也不掩藏:“陛下,姝儿的婚事拖着,犹如雨天拾薪,久了必生变故。姝儿她养在深宫,不谙世事。哀家在还能顾及她时,帮她谋好后路,日后才能放心。”
“慈母爱女。玅观明白。”秦玅观轻叹息。复杂的情绪掩在幽暗的眼眸中,唯有微弱的光点正烁动。
她有些羡慕秦妙姝了——从未因政治动荡被掌权者用来笼络人心,遇上再多的糟心事都有母亲挡着,保持了天真浪漫的个性,享尽荣华富贵。
“妙姝。”秦玅观唤她这个不算亲近的妹妹。
泪眼婆娑的秦妙姝抬眸,委屈巴巴地凑到她跟前。
“你有意中人么,但说无妨。”
“没有。”秦妙姝咬唇,楚楚可怜,“姝儿想陪着阿娘,不想嫁人。”
秦玅观看向太后,眉心微蹙。
裴太后也被她的哭声搅得心碎,招招手,示意女儿过来。
二公主也是有脾气的,宁愿赖在惧怕的秦玅观这里,也不愿这会到母亲身边了。
“阿狸!”裴太后含泪唤她的小名,语调微颤,“到阿娘这来。”
“阿娘——”秦妙姝见不得母亲流泪,膝行到母亲身边。
母女相拥,小的那个哭得凄惨,大的那个拭去了眼角的泪,勉强维持着仪态。
立着的宫人也忍不住落泪。
秦玅观敛眸:“时辰不早了,朕回去了。”
她扶着座椅起身,背影略显落寞。
皇帝随从跟了过去,步辇压了下来,宫人跪得整齐等待她上辇。秦玅观却越过了他们,兀自走在宫道上。
宫人们面面相觑,方汀挥手,叫他们抬着步辇远远跟着,自己则领着两个侍卫紧跟着陛下。
颐宁宫邻着几所园子,景色静谧漂亮。
已是暮春,落花残败,风一吹便落满衣襟。
陛下发尾和肩头都飘落的梨花,方汀瞧着心酸酸的,想要快步跟上,帮她掸去,却再抬眸时瞧见了宫灯边的唐大人。
宫人藏在了葱郁的林木间。
唐笙小臂搭着披风,定定望着秦玅观。
秦玅观驻足,手腕垂落,衣袖灌满夜风。
只一个眼神,唐笙便觉察到了她眼底的凄色。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唐笙快步过去,衣袍被风吹起。
“起风了,我怕您着凉,来送披风。”唐笙放轻缓了语调,同她说话时心都揪着,“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秦玅观微扬下巴,眸光暗淡。
唐笙拂去了她肩头的落花,展开披风替她裹上,被她瞧得喉头、鼻子、眼眶都发酸。
她皱巴巴道:“怎么了?”
“回去说。”秦玅观率先迈步,探出手勾起唐笙的指节。
除了宣室殿,秦玅观在哪都是内敛的。唐笙的小指被勾起,不过眨眼的工夫,又被放下。
跟着秦玅观疾行了一路,一进殿,唐笙就紧紧抱住了她。
殿内值守的宫娥见状,慌忙跑了出去,顺道帮她们掩上了门。
“怎么了,你同我说说。”
陛下再不说话,唐笙真的就要难过疯了。
秦玅观被她拥着,心绪逐渐平复,开始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
“无碍。”她嘴硬。
“什么无碍。”唐笙因为着急显出些近似怒意的神色,“你那眼神就不像无碍的模样。”
与秦玅观有关的事,她一着急便会掉眼泪。压着声音询问时,唐笙的眼泪飞了出来,看得秦玅观发了会怔。
“我就是……思念母亲了。”秦玅观真怕她急得跟妙姝那样嚎啕大哭,纠结了会,说了实话。
唐笙松了口气,眼泪却未止住。她知道秦玅观的过往,也知道颐宁宫的两位母女情深——她的陛下方才应当是受到刺激了。
这个时候她也不知如何安慰秦玅观,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似乎要将她揉入骨血。
“落花残败,朕方才经过,心生哀怜罢了。”
秦玅观一旦想要伪装自己,总会不自觉地说起帝称,唐笙早就觉察了。
“你猜我信吗?”唐笙反驳她。
秦玅观偏首,避开她漾着水泽的眼睛。再着么被唐笙盯下去,她迟早要和盘托出。
“太后同朕说起妙姝的婚事。”她扯开话题,“妙姝不愿嫁人,她们实在吵闹,朕就回来了。”
陛下不愿多说,唐笙也不愿揭她伤疤,戳她痛处。
太后事事为二公主计,唐笙读原著时都为她的慈母之心感动。秦玅观这样说了,唐笙便更笃定心中的猜测了。
怎么不好的事都让陛下遇上了?唐笙在心里为她鸣不平。
“陛下。”唐笙颤音。
“我在。”秦玅观拭着她的眼泪,“不哭了。”
唐笙被她一哄,没忍住嚎出了声。
这声音惹得秦玅观直叹气——本来她是被哄的那个,怎么转头来倒成了哄人的那个。
“陛下。”唐笙光唤她不说话,音调微变,情绪充沛,“陛下。”
呜咽了几声,唐笙也觉得自己丢人,这才收声,缓了缓道:
“以后我陪着您。”
秦玅观莞尔:“我知道。”
笑着笑着,她眼底便映出了泪光:
“可你明日就要走了。”
第98章
临别前夜, 秦玅观没批折,早早拥着唐笙睡了个好觉。
晨间唐笙蹑手蹑脚起身,去拿自个的圆领袍。
秦玅观一直在闭目养神, 瞧着她束手束脚的身影没出声。
唐笙每个动作都很缓慢,跟上了年岁的人似的, 生怕衣料摩挲声打搅秦玅观的好梦。
她刚梳洗完, 冷不丁的,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别穿那个。”
唐笙一把拉紧圆领袍,衣衫不整地趴回榻上,从秦玅观的臂弯里钻了出来:“我以为你还睡着。”
“外袍不上榻。”秦玅观嘴上这样说,实际却上手将唐笙圈紧了。
“那我脱了。”唐笙负手指尖一勾, 圆领袍便落到了脚榻上。
暮春时节天亮得很早,清透的光亮荡涤了昏暗的夜,寝殿内的一切事物都重获新生。
晨光之下,唐笙眸色柔亮,噙着笑望她, 面庞带着绒绒质感。
不知为何,秦玅观隐隐觉得, 往后的许多日子里, 她都将会无比怀念这个时刻。
“你如今也正经的封疆大吏了,怎么还爱穿得这样简素。”说着,秦玅观轻抚她脖颈间淡去的伤痕,指尖捻过唐笙的交领, 藏住她光洁白皙的脖颈。
唐笙料到她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浅笑着问:“那穿什么?”
“方汀——”秦玅观道。
脚步声近了, 唐笙忙蹿起身,拾起了地上的衣裳。
秦玅观随着她起身, 将散着的发拢到肩侧。
方汀抖开通袖绯袍,及肩而下的襕纹极其显眼。唐笙后知后觉,记起了自己身份的转变。
“穿上瞧瞧。”秦玅观撑着榻,略显慵懒。
华服上身,威压倍增。秦玅观很是满意,提点道:“比甲也穿上。”
唐笙展开漆盘里与袍服相配的无袖方领衣,耳根处直冒热气——她好像成了出远门的孩子,连身上的衣饰都要陛下配好。
她是头次穿这种服制,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通,记起了林将军好像也有类似的一套,于是就照着记忆里林将军的模样整理起了衣袍。
“后摆收进比甲里。”秦玅观靠近她,指尖发力,轻巧地扣上盘扣,“这衣裳穿着行动自如些,比穿着公服上马要舒适得多。”
陛下的掌心抚平她肩头的褶皱,落了下来,顺势帮她扣起了臂护,整理了腰带。
整套衣裳穿下来,唐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大逆不道——秦玅观作为皇帝,亲自帮她更了衣。
“佩刀呢。”秦玅观看向方汀。
“陛下……”唐笙抬手阻拦她,想说的话都藏在眼神里。
“都到这了,才记起来大逆不道,有些迟了。”秦玅观系上刀缰,带着唐笙的手落在刀柄上。
肌肤相贴,唐笙心头涌上莫名的酸涩。
“不错,气势到了。”秦玅观打量着唐笙,赞道。
若不是方汀还在殿内,唐笙真的很想扑过去抱住秦玅观——她已经许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将行千里,有人担忧”的感觉了。
从前,没有归属感的唐笙像是汪洋上漂泊的孤舟,如今,孤舟也有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距离早朝还有个把时辰,秦玅观乘轿送她到了端午门。
朱红的宫墙在晨光下反倒显出阴沉,侧门已开,灰扑扑的门洞外是一整片鲜亮的光。
值候门外的随从牵着马,垂首等待主官的到来。
绯红的背影渐渐远去,仿佛暗夜里燃烧的火光。
一直到出口,唐笙都没回眸。
秦玅观敛眸,心道,没良心的。
风拂轿帘,在她偏首的刹那,唐笙回眸了。
仪驾起,宫门缓缓阖上。唐笙立了片刻,这才翻身上马。
*
“王爷,您慢些上马。”跪在地上供秦承渊踩踏的太监爬起身,拍拍手上的灰尘,忙上前牵起缰绳。
“这回又是哪儿的乡绅。”秦承渊吸着鼻烟,精神头足了些。
“百乐乡的。”太监答道,“如今这辽东,怕只有您能镇得住那些人了。上回林大将军领兵驱逐了包围衙门的乡绅,这不激起民愤了,那方按察好几日未敢出门了,还要请您去安抚民心呢。”
秦承渊收了鼻烟壶,瞥了眼太监:“你这嘴把把关,休要惹事。”
“欸呦,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太监装模做样扇了自个两嘴巴子。
“唐总督这几日有消息么。”秦承渊目视前方,腰杆挺得笔直的。
“不曾听闻消息,按道理,还有一日便要到辽东了。”太监注意到他嘴角下垂,露出了几分不悦,又道,“代理总督罢了,整个辽东还是王爷最尊贵。那唐总督听说是个女子,从前是皇上身边的宫娥,如今——”
他话未说完,秦承渊便扫了他一眼。太监忙收声,又扇了自己俩耳巴。
连落了几日雨,道路泥泞,马蹄陷入泥地里能带起连串的污水。秦承渊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不悦。小太监察言观色,叫侍从就近抄了农户的薪草洒在地里。
污水不溅了,王爷嘴角不耷拉了,瞧着聒噪的太监也顺眼多了。
为了安全着想,海陵王出行排场极大,府兵开道,侍卫随行,每过一段路总能践坏些庄稼。
赶往百乐乡的路上有好些村庄,日头高起时,会有农人在田地里眺望。
被太监抽了柴草的乡民寻来了,见着这阵仗又缩了回去。
秦承渊眼尖,把人叫了上来,听完农夫战战兢兢地诉苦,直接下令将太监拖到临近的庄屯里杖杀了,赔了农户银两,特意收拢了队伍。
做这一切时,他的身边都簇拥着数不清的人。事是早晨做的,晌午时分,田野乡间便传唱起了赞颂他的诗谣。
秦承渊从百乐乡赶到了辽东按察司衙门,距离闹事的士绅还有百十米便下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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