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温珣思考着要不要出卖秦阙时,就见崔昊大步走了上来。行了个礼后,崔昊面色迟疑道:“王妃,就楼外有个人找你,他说他叫长福,是您的仆从?”
温珣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被一道雷击中了一般,额头上的碎发甚至立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急促了起来:“你说……谁?”
崔昊眉头微皱,却还是老实地重复道:“他说他叫长福,来自吴郡,是您的仆从。”
温珣的身体踉跄了一下,眼中渗出了水光,面上的神色像是想笑又像是要哭:“他在哪里?在哪里?”
崔昊道:“在酒楼南门外。”
话音刚落,温珣便冲了出去,等崔昊和灵寿王看去时,温珣已经从二楼冲到了一楼。灵寿王竖起拇指表扬道:“嘿,你看到了吗?我五婶跑得真快!”
酒楼南门外,有一辆驴车被部曲们拦住了。驴车就是路上随处可见的那种驴车,只是拉车的那头驴子比别的驴子大了一圈,体型都快赶上骡子了。
大黑驴旁边站着一个肤色黝黑中等身材的男人,他生了一张和气的圆脸,哪怕此刻抿着唇眼神急迫,也给人一种温厚可靠的感觉。
男人身侧坐着一条威猛的大黄狗,白面的黄狗吐着舌头轻轻摇着尾巴,两只黑亮的大眼睛正警觉地盯着酒楼的方向。当看到温珣的身形出现时,黄狗猛地站了起来,卷曲的尾巴摇出了风:“汪汪——”
叫了两声后,黄狗四肢发力,化成了黄色的风朝着温珣的方向冲了过去。男人脸上迸发出了惊人的喜色,明明自己也想跑,却伸手对温珣摆了摆,柔软的吴语脱口而出:“阿熏——覅波——”【阿珣别跑】
听到熟悉的狗叫声和乡音,温珣的脚步果然停了下来。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大黄狗已经冲到了他面前。温珣扯着唇角笑了笑,伸出双手熟练地揉了揉黄狗的面颊:“大黄,大黄你也来了。”
黄狗口中嘤嘤作响,等温珣放下它后,它快乐地在温珣身边跳跃着,用大大的脑袋去拱温珣的掌心,用温暖的身体去蹭温珣的衣衫。
温珣站直身体隔着酒楼的大门同男人对望着,视线中,亲人熟悉的面容变得模糊。他抬手擦去眼中的泪,可是那眼泪像是开了闸门的水,怎么都止不住。温珣张张口,干涩的吼间挤出了沙哑的呼唤声:“阿兄。”
门外的男人急急迎了上来:“哎!”
下一刻,温珣冲着男人张开了双臂,他仰起了头,憋在胸腔中的那一口闷气终于化成了嚎啕的哭声:“阿兄啊——”
这一刻温珣不是谦谦君子,也不是端王府明媚端庄的侧妃,更不是满身心眼的幕僚,他卸去了强撑的伪装,露出了最原本的模样。他像是个迷路的孩童终于被家里人找到了,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宣泄心中的委屈。
“哎哎,阿兄来了,不哭,小阿珣不哭。”长福急忙上前,笨拙地将温珣搂在了怀里,温柔地轻拍着温珣颤抖的后背。长福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我们小阿珣受委屈了,阿兄来了,阿兄来了,阿珣不怕。”
温珣哭狠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肿胀了起来。这会儿他形象全无的蹲坐在驴车旁的台阶上,缠着纱布的手握着一枚温热的鸡蛋笨拙地在眼皮上滚着,没滚鸡蛋的那只眼睛还不忘盯着长福卸货。
驴车上塞得满满当当,长福一边卸货一边用方言骂着温珣:“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写什么‘我回不来了,家中所有的物产留给阿兄,愿阿兄无病无灾健康顺遂’。看到你那信,我吓得魂都飞了,几宿没睡着。不就是做不成官了吗?这天下做不成官的人多了去了,又不差你一个。”
温珣好脾气地笑着,点头“嗯嗯”地回应着兄长的责骂。长福最见不得温珣这样,叹了一口气后,他伸手摸了摸温珣的脑袋:“入长安之前再三保证说会将自己照顾好,可是你再看看你现在,瘦成了什么样。你放心吧,阿兄已经安顿好了家里,以后阿兄跟着你照顾你,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
温珣懵了:“啊?!阿兄你不回吴郡了吗?”
长福语重心长:“回什么回,早在你出发去长安之前阿兄就计划好了,我们家小阿珣有才学,做官肯定没问题。新官要被分配到其他州府去,你身边总要有人照顾。在你离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处理家产了。”
说着长福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赶紧补充道:“你放心吧,我就把酒楼盘出去了,庄子还留着。将来若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还能有个归处。”说完话长福怀念地叹了一口气:“若是现在我们在家里,地里的东西也该收了。”
温珣唇角下撇,眼看着又要哭了:“可如果这样,阿兄你怎么办?你喜欢的姑娘怎么办?我将产业留给你,是想让你好好地生活,而不是跟着我一路奔波。”
长福嘿嘿一笑,洒脱道:“对我而言,跟在你身边,日日看到你,确认你吃饱了穿暖了,这就是好日子。”
温珣头一低又没出息地开始抹眼泪了,大黄见小主人低着头掉泪,立刻站起来舔了舔温珣的脸颊。一时间温珣手忙脚乱,不知道是该推开大黄还是该继续抹泪。长福站在旁边哈哈大笑,用家乡话说道:“对对,大黄做得好,就该这样!”
秦阙站在高楼上,神情落寞地看着下方边哭边笑的温珣。自从认识温珣起,温珣就是温和而克制的,他只有在睡着时才会露出孩童一般天真黏人的一面。可现在他亲眼见到了温珣嚎啕大哭放肆又欢喜的样子,这才惊觉,原来他们之前看到的那个温珣套上了厚厚的伪装,只有在面对最亲近的人时才会卸下伪装露出真实的性情。
温珣脸上灿烂的笑容让秦阙心中酸涩,端王爷唇角绷直,眼神黯淡:“吴伯,琼琅从没对我们露出这样的笑容。”这样纯粹的,直率的,毫不遮掩的快乐笑容……
吴伯心酸道:“第一次见到琼琅时,那孩子刚刚苏醒,满眼的惊惶和恐惧。明明害怕得止不住地颤抖,却还要强撑着笑容同我道谢。离了家的孩子,没有亲人照拂,遭了罪又没了前途,若是再学不会伪装,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琼琅是个聪明孩子,哪怕是伪装也给自己挣出了一条生路。”
秦阙苦笑一声:“原来吴伯早就知道琼琅在强装冷静和坚强,我竟然迟钝到现在才发现。难怪你先前总是对我说:对琼琅好一些。原来你们早就知道,若不是父皇赐婚,琼琅这样的贤才是不会落到我头上的。”
吴伯闻言却皱起了眉,缓缓摇了摇头:“王爷,您说错了。老奴让您善待琼琅,并不是因为老奴觉得他聪明会伪装,而是他让老奴想起了您的母妃柔美人。”
秦阙瞳孔巨震:“怎么说?!”
吴伯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你的母妃入宫时只是个在后宫掌灯的小宫女,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几年宫女攒一些银钱,到时候出宫去寻一个安生的地方过自己的小日子。她生得美,做事也细致,在后宫掌了几年的灯,就得了贵人赏识被调去了御书房继续掌灯。”
“老奴始终记得她的笑脸,她对我说‘忠哥,去御书房当差真好,每个月有一两银子。在御书房当差一年,抵得过在后宫当差三年,等我多攒点钱,咱以后可以买个带院子的房子。’老奴当时也为她高兴,一个劲对她说,让她好好办差,不要出错。”
“她确实没出错,可是架不住帝王出了错。圣上见她貌美如花,宠幸了她,任凭她挣扎哭喊都无济于事。第二日老奴再见她时,她一边哭一边发抖,整个人像是被冰雹子打过的花,眼睛里面的光都没了。”
“没有人为她讨公道,没有人去问她是否乐意留在宫里,她的那些女伴儿嘴上说着恭喜的话,背后只说她是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一个孤苦无依的宫女,能被圣上宠幸一跃成为了皇帝的女人,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是她飞上了枝头,可没人看到她的绝望和无助。”
“王爷,皇权大过天哪,高高在上的贵人们随意的言语随手的举动就能让下面的人万劫不复。哪怕奴们被上面的人欺负了,也只能笑着磕头谢恩。不敢哪,不敢反抗啊,不敢说一句真心话,谁都是爹生娘养的,谁都有家人朋友啊,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身边亲近之人强咽下那口怨气。”
“能认清形势咽得下这口气的人,还能有一条生路。咽不下这口气的,人没了也就没了。这世道没几个人太正常了,无权无势的人连猪狗都不如,不会有人注意也不会有人为他们讨公道。”
吴伯的话久久回荡在秦阙脑海中,秦阙垂着眼眸紧紧盯着搂着黄狗和兄长谈笑的青年,眼底的情绪变了又变,最终低声道:“温琼琅你说得对,来日方长,日久见人心。”
细聊之后才知道,原来长福在接到温珣传讯之后就收拾家当出发了,那时候他以为温珣在长安端王府,于是直奔长安而来。可到了长安才知道,端王带着温珣去了封地幽州,等长福到达时,端王一行已经离开好几日了。
关键时刻长福也不含糊,他在长安找了个靠谱的镖局,砸了钱请了几个镖师,护送着他往幽州蓟县的方向走。沿途虽然有些小波折,总体也算顺畅,没想到在常山郡能和温珣一行碰见。
第二日一早,长福就给几个镖师结算了银钱,又采买了不少东西,正式加入了端王一行。身为温珣的兄长,长福理所当然地爬上了温珣所在的马车。一上车后他就开始忙碌,没过多久,温珣的马车上就传出了浓郁的肉香味。
等温珣嗅着肉香从车中钻出时,就见车厢前的栏杆下支起了一个小碳锅,不大的锅子“咕嘟”作响,陶锅的锅盖下方不时冒出酱色的泡泡。
温珣深吸一口气:“好香啊,红烧肉的味道!”
长福笑眯眯揭开了锅盖,露出了几块比拳头还要大的捆扎着稻草的红烧肉:“猜对了!是我们阿珣最喜欢的红烧肉!”说罢长福取了个大粗碗,从锅中戳了一块肉放到碗里递给了温珣:“尝尝,不知道常山郡的猪比起吴郡的猪会不会逊色?”
温珣双手接过碗筷,笑吟吟道:“阿兄的手艺自然没话说。”浓油赤酱炖得酥烂的红烧肉入口,温珣舒畅地眯起了双眼,满足道:“好吃!我惦记这一口好久了。”
长福哈哈笑了:“那是,越往北走,路上的饭菜就越咸。咱吴郡的口味和别处不一样,好吃就多吃几块。阿兄做了一锅呢,一会儿你给关照过你的那些人送些。对了,还有这个!”
说着长福侧过身,露出了身边的木盆,盆中浸泡着一把墨绿色的细杆,“你离家之前不是说吃不到今年的泥蒿了吗?阿兄我想了个办法,我把嫩泥蒿用开水汆烫晒干了,吃的时候泡一泡,虽然比不得新鲜泥蒿鲜嫩,但是也有泥蒿的味道,一会儿你试试。”
温珣吃肉的动作放慢了,心中五味杂陈。若是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待他,那一定是长福了,也只有长福会将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记在心上。泥蒿不难找,可是要一根根折干净,汆烫好,晒干,再带到自己身边……长福要花多少时间和心血?
“阿兄,谢谢你。”温珣放下碗筷,眼眶泛红道。
长福顿时不乐意了:“你这孩子这么见外做什么?谢什么谢,你喜欢就是最好的!快别和我客套,多吃点!”
兄弟二人正在谈笑时,秦阙骑着马来到了温珣的马车边。一看到秦阙到来,长福眼疾手快盖上了砂锅盖子,根本不给秦阙打量的机会。
秦阙扫了一眼貌似恭敬的长福,又对着温珣缓声道:“灵寿王要折返,你随我一同送送他。”
温珣放下碗筷,捋顺了衣襟,扶正发冠:“这就来。”
眼看温珣被秦阙叫走,长福看了看碗中没吃完的肉,又盯着秦阙的背影眯了眯眼睛,眼底闪过了一丝冷意。
灵寿王真不是一般的啰嗦,一个简单的告别在他的操作下硬生生拖了小半个时辰。他老人家抱着秦阙的腿嗷嗷大哭:“五叔,以后咱就是邻居了,您若是有空,一定要来看侄儿啊!”
哭完了秦阙之后,灵寿王还对着温珣再次表达了不舍:“五婶,仓促见面,侄儿也没什么好东西给您,将来若是你和五叔需要侄儿的帮忙,只要修书一封,侄儿哪怕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不容易告别了灵寿王,温珣和秦阙二人的神情都有些恍惚。秦阙心有余悸:“将来本王就算有十万火急之事,也绝不向灵寿王寻求帮助。”这遭罪的日子,他是一天都不想过了。
温珣则有不同的意见:“我倒是觉得,将来我们可以多招几个像灵寿王这样能说又能哭的臣子,这要是组成了外交团,能省去不少事。”别国使团一见到这群人就两股战战眼神发直,想想都值得期待。
甩了甩脑袋,将残留在耳朵中的魔音甩去后,秦阙深吸一口气对部曲们说道:“继续前行,注意警戒。”侧头看了看温珣后,秦阙缓声道:“你兄长千里迢迢来寻你,本王也不会亏待他。不过目前本王不知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官职,等到了幽州后,你若是看到合适的告诉本王一声便是。”
温珣倒是没想到秦阙会对他说这事,想了想后他笑道:“多谢王爷关心,只是我家阿兄闲散惯了,真给他一个官职,他反而不自在。王爷不必在意阿兄,阿兄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秦阙偏过头,口中嘟囔着:“不是麻烦……”他只是觉得自己亏待了温珣,想到长福是温珣唯一的家人,便想着多关照长福,让自己心里平衡一些。
不过温珣既然这么说了,秦阙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思考一阵后,他对秦甲说道,“传本王口令,温长福有便宜行事之权,他想做什么,不必阻拦。”
听到这话,温珣眉头皱起,便宜行事之权其实很大的权利了,即便是他也没有随意离开车队的自由,而秦阙却给了阿兄这样的权利……也罢,阿兄这人最温厚,即便给他权利,他也不会用。
再向前走就是中山国的地界了,秦阙一行准备花上三日的时间穿过中山国。然而天公不作美,刚进入中山国境天上又开始下起了雨。眼看雨势越下越大,车队被迫在官道旁的一处树林中停下扎营。
夜色降临,温珣正在营账中看书,突然间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叫骂声:“夯撒泥各细宗桑!”【夯死你个小畜生】
温珣一怔,是阿兄的声音,阿兄和谁打起来了吗?!
这时秦甲急匆匆掀开帘子闯了进来:“王妃,您快去看看吧!长福把王爷撵树上去了!”
23/90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